第2章 傅红之雪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阵振聋发聩的读书声,在我耳边炸响。我支起头来,擦掉嘴角的口水。是的,语文。我又回到语文课上来了。以瓜尔佳.成诺的身份活到十六岁的我,每每于梦中凭借记忆,来到这个很久很久以后的十六岁。这个属于陈诺的十六岁。
又是海燕,那该死的高尔基。
果然,群读之后,语文老师开始点名。他喊我们一个一个站起来,每人读上一句课文。
我想起了可怜的陈雪梅,想起了那一句令人难忘的,“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所有女生都不想被抽到,当众朗读这一句。因为在这句话里,有一个让我们女生难以启齿的字。我想起当年一人一句,想起我读完自己轮到的那个“普通”的句子,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一次,会轮到哪个倒霉蛋去读这句话呢?
该死的高尔基。
我仿佛又听到教室后排的男生们,在那里发出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个,两个,三个,一人一句。陶班长读完,轮到她的同桌,然后就轮到她们后一排的我。
有什么好笑的啊?不就是需要大声地念一个“吻”字么?
可是,我想起了陈雪梅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和她那满面通红的样子。那个字从她嘴里滑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猛然朝后坠了一下。仿佛即将倒下,但又并未倒下。旁人看上去觉得,她是凭借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字音轻轻地投射了出去,在空气中化为乌有。整个句子,从第一个词到最后一个词,音调上是标准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等她读完了坐下来,我感觉她已经羞得快晕过去了。当年的我,心里是多么的同情她!
那么这一次,会是轮到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无所谓地站起来,无所畏地大声念道,
“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
“哎呀,不对!”我盯着课本,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同桌张慧推了推我,“陈诺,你看到哪去了?没有这一句!你的是这句!”她忙指给我看。
“哦,蠢,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
张慧站起来,清脆地接了下去,“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我象是生平第一次认识《海燕》,从头到尾将它逐字逐句地扫了一遍。没有!竟然找不到那一句——“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了!
语文老师踱了过来,手指在我课桌上敲了敲,“你加的那一句,不符合这篇文章的如虹气势,明白吗?”全班复又哄笑,我也只好讪讪地笑了。是的,我记错了。应该是某次朗读过的其他什么文章。
可是,陈雪梅当年确实摇摇欲坠过,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记错。只不过高尔基的功力实在太强大了,任何描述大海与岩石的文字,在我的潜意识里都会与《海燕》重叠。再加上之后十几年人生岁月的搅拌,在我脑子里,这些文字早就糊成了一锅。所以,我才会这样,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吧。
张慧捂嘴偷笑。她推推我,挤眉弄眼。我看着十六岁的她,笑颜如花,好可爱的样子,心中一阵酸甜。张慧,你可知道,我向后跨越了十几年,又向前跨越了三百年,今夜与你,在此梦中相会?我很想念你,我亲爱的朋友。如今你又身在何方?你过得好吗?你与你的陈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陶班长转过头来盯着我,“小孩子,不学好!”她还喊我小孩呢,也不晓得她老人家今年贵庚。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张慧又问我,“陈诺,你今天怎么这么呆的!都不怕羞的?”“有什么好羞的啊?”我朝她笑了笑,“人至贱则无敌么”。见她疑惑的样子,我加了这么一句。
张慧和陶班长闻言同时变色。
我想了想,向我这些年少时的朋友解释道,“我可没说我自己要至贱无敌啊。我是说高尔基同学,他干嘛要写这样的话啊。还有老师,干嘛要挑我们女生来读这种话啊。读就读呗,都是汉字,读这么一个字就代表心理不纯洁啦?”
“可是人家高尔基根本没写那样的话呀。你这小孩,思想复杂得很!”陶班长又白了我一眼。
我觉得好笑。是啊,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会为了要说出这么一个不那么纯洁的字,感到羞耻难当。可在三百年前,我却可以在差不多的年纪,毫无矜持地写下那样的话。
“我想要攀登位于你心中的珠穆拉玛,祈求有一天我能到达那雪山之巅。也许我会牺牲在风雪交加的征途,那就让风雪将我埋藏在你的心间”
我忽然意识到,即使在梦里,我也会很轻易的想起这些话来。她们象写在雪山背脊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我好像又来到那一片茫茫雪地,在凛冽的寒风里,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
语文课转眼就过去了。
听自己喜欢的科目,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很多人对文字的喜爱,就是从中学语文课堂上开始的吧?“如果能把握文字的音符,她能将人们心底最细微的东西表达出来。”
接下来的两堂是体育。
今天,我们班的傅红雪同学,要带领班上的男生和六班的打篮球比赛。为什么这位帅哥名叫傅红雪呢?因为在当年的这个时候,有一个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可惜我听说了名字,却从来没机会看过。除了周六晚上,我其他时间都和电视少了点缘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听闻,傅红雪是一个跛了脚的帅哥。而这一点,与我这位男同学的情况相符。他不知何故,最近崴了脚,走路一跛一跛的。他的篮球打得极好。男生们才不管他是瘸还是跛,依旧簇拥着要他上场。
旧红墙教学楼前方是一片水泥地,左右有两个简陋的篮球架。中间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花坛,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在那里举行。这位傅红雪同学——哦对了,想起来还有一个原因让我们叫他傅红雪。他姓傅——这位傅红雪同学,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帅了!
后来我是怀疑过,傅红雪之所以能这么帅,原因是我们的篮球场地不太符合规范。
为什么这么说呢?开场没多久,傅红雪就不再一瘸一拐地跑动。他就定定地站在六班的篮框下守着。我们班男生在自己这边的篮框下抢到球,就朝对面的他一把呼过去,然后就能每次直接呼到他的手上。傅同学接到球之后,就直接往对方的篮框里一盖。整个过程,如鱼饮水,一气呵成。
你说,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力,能让人从场地这边的篮球框,一把扔到对面的球框底下?
这场地得有多小啊?
但是我们不管。我们班的女生一个个都疯了。
“滚滚呀红尘翻呀翻两番,天南地北随遇而安。但求情深缘也深,天涯知心长相伴”
在这疯狂的一刻,脑中响起了这首歌。没办法,我也不知道边城浪子的主题歌是怎么唱的啊。拿几年后上演的倚天屠龙记来套一下,也十分妥帖。此刻的心情,脑海里必须要搜出一首歌与之辉映,而上面的这首,信手掂起,贴切之至。
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在波士顿看Celtics打篮球。球员们表现如何,我已经没有印象。我只记得中场魔术的部分,那是让我最难忘的环节。在那些演员和小丑表演灌球的时刻,我忽然想念起了,我记忆里的傅红雪。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此刻正等在球框下的傅同学。周围有很多女生在狂喊着他的名字,为他加油,但他好像充耳不闻。他神色自若,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因为腿脚不便,他甚至都不怎么移动他的身体。六班的人正在拦截他的搭档。那个搭档左冲右突,突然把篮球往地上一砸,球一下子弹跳起来,飞进傅红雪的手里。于是,傅同学迅捷地避过那些堵在他身边伸手断球的男生,气定神闲地一抛,球又一次灌进了六班的篮框。
在篮球比赛结束的那一分钟。
不是有一句流行的话是这么说的么,你不能明白,为何有时你对一个人的喜欢,能够在一瞬间就到达顶点。
是的,在篮球比赛结束的那一分钟,我觉得我也喜欢上了这位傅同学。我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有没有勇气,上前去跟他说上一句话。在当年,我确实曾经想过,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了。
只可惜后来发现,我们班的这位傅红雪,他经不起我们班女生那样热切的喜爱。只可惜,他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或者可以说,他确实是一个真正的边城浪子。他的学习极差,对女生不理不睬。关键是,他好像一直是一副没有风度的样子。
他脏话连篇,烟不离手,永远和班上成绩最差的人混在一起。我直到现在,也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叫做什么名字。
为什么身为一个帅哥就不能脏话连篇呢?
在Puppy Love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帅哥,你可以不修边幅、行为放荡不羁,你可以打游戏、抽烟、逃学,这些都可以。学习成绩不好,似乎也不是不可原谅。你总有自己玩得转的东西,比方说,打篮球。可是,你万万不可以说脏话。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以我自己的例子来说,我大概就是在十几岁的年纪,有一天福至心灵,想明白了原来国骂是要与某人的母亲或者母系亲属发生不正当关系的意思,由此来侮辱对方是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
国骂的那个字实在是难以入耳。但是十几岁的男生么,可能觉得作为语气词说起来特别爽,或者因为,这么说显示自己作为发育中的男性已经具备了天然能力,所以他们说起来总是起劲极了。但对十几岁的女生来说,这是严格的底线。这种带有侮辱性的、不尊重女性的词汇,是帅哥掉粉的首要因素吧。女生们往往十分鄙视。
这种心照不宣的鄙视,还是具备一定的杀伤力的。于是,它促使男生们发明出一些演化词,比如说用依靠这个词里的某个字来代替。于是避免了最为粗俗的那个字,双方暂时达成了协议。男生们可以说,女生们选择性耳聋。
那么在Puppy Love的世界里,你是如此地憎恶会让人联想到那种行为的任何词汇,你觉得那是不纯洁的,是肮脏的。但是,你又是如此地渴望能与对方接近,即使你并不清楚接近了能做些什么。
那么,什么是你小心翼翼探出触须的手段呢?什么又是你不断练习乐此不疲的武器呢?
写情书?打住打住。
十几岁的男女生,这个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的。相互说话会脸红,会被人围观。只除了交作业。公事公办的小女生,拿着一卷作业本,到自己喜欢的男生课桌前敲敲,某某某,把作业交上来。
肯来和你说话的任何女生,因为任何事来找你说话的女生,都有可能是因为她正在暗暗地喜欢你!啊,不对,其实是因为她喜欢你的同桌。但通过和你说话,可以刺激对方,让对方感到嫉妒。
哈哈,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写情书这么掉渣而危险的事就不要做了。有更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用?那就是看他啊。
对,看他!上帝为我们创造了这一双心灵的窗口,在十几岁的时候,其威力实在巨大。你看不看一个人,实在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或许你此刻并不在看他,但是,在眼角余光里,你能感觉到他正在默默的看着你。于是你不为人知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于不经意之间瞥了他一眼,恰好将他看向你的目光给逮住。这种较量,一秒钟之内,仿佛触电一般,一碰即收而双方却心知肚明。
关写情书什么事儿?
张慧抵了抵我的胳膊肘,“陈诺,你这两天上课,怎么都不看小龙同学了?”
我正在神游天外,这一碰撞,吓了我一跳。她的话,更让我尴尬。我曾以为,我进行的是静悄悄而无人知晓的秘密行动,张慧倒是大大咧咧地问过我,陈诺,你喜欢小龙,对吧?我看你经常朝他看。她的直白曾叫我大窘,被我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如今在梦里又被她问了一次,实在是情何以堪。
我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早已决定不再做无用功。不属于我的,不浪费力气了。”
我转过脸来,对着张慧嫣然一笑。
当然,是否嫣然,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