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困难与初探
当我们偶然发现神经症患者的某些病症还颇有某种意义时,[21]精神分析疗法便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起来。在治疗过程中,当我们发现有时患者谈的是自己的梦而不是症状时,便推测梦也是有某种意义的。
不过,我们不会沿着历史进程来研究这个问题,而是想倒过来研究。我们希望通过发现梦的意义来为研究神经症做准备。而这种颠倒的设计之所以合理,是因为对梦的研究不但是研究神经症的最好准备,而且梦本身就是一种神经症症状,再加上梦实际上还具有不可估量的优势,毕竟每个正常人都做梦。的确,如果每个人都很健康且都做梦,那么我们基本上就能从他们的梦里获取神经病研究可以得到的所有发现了。
由此,梦就成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对象。梦其实是那种每个正常人都具备的特质,很普通,看上去没什么实际用处,很容易被忽略,和过失一样。除此以外,关于梦的研究工作还存在其他一些不利因素。过失行为只是被科学研究所忽略,很少关注它,但至少对其加以研究不会觉得有失体面。人们只会说,还有比过失更重要的事值得研究,但也许研究过失也不会一无所获。然而,专注于梦的研究,不仅会被认为不切实际,难有收获,而且还很丢面子;人们会觉得它不科学,带有神秘主义倾向,因而嫌弃它。在神经病理学和精神病学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解决——如苹果大小的肿瘤压迫心理器官、出血、慢性炎症等,这些病症都需要通过显微镜下其相关组织的变化来加以证实。至于梦呢,医生还能分出时间去研究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梦关注的都是些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啊,完全不足以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
此外,梦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它根本不适合做精确的研究。在对梦的研究中,甚至连其研究对象都无法确定。譬如妄想,它的轮廓还是比较清晰和明确的,比如有病人会大呼“我是中国的皇帝”。但梦呢?通常都无法叙述出来。如果有人谈梦,他能保证自己说得是对的吗,没有遗漏什么内容吗,或是没有因记忆模糊而添油加醋吗?就大多数梦而言,除了一些小片段之外,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对这种材料的解释难道能作为科学心理学或治疗方法的根据吗?
然而,过分的批判会招致怀疑。反对梦作为研究对象的观点实在太偏激了。我们在讨论过失时,也碰到过人们嫌它过于琐碎,不值得研究。而我们的解释是,重要的事常通过以小见大的方式表现出来。关于梦是模糊的这一点,你们要知道,这毕竟只是它的特征之一,就好比其他事物也有其他特征一样。事物的特征是我们无法支配的。况且,也是有清晰确定的梦存在的。精神病学研究的其他对象也存在模糊性的特点,比如一些强迫症的症状,许多受人尊敬的精神病学家都研究过。我还记得我最近治疗过的一个病例,患者自我介绍时是这样说的:“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好像曾经伤害过或曾想伤害一些生命,比如一个孩子,不,更可能是一只狗,或许我把它推下了桥,或做了类似的事。”梦不易准确地忆起,这个缺陷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把做梦者说出来的梦就当作他做的梦,而不考虑他在回忆里所忘记或改动的部分。总之,人们不应武断地下结论,认为梦是根本不重要的事实。我们由自己的经验可知,人们从梦里醒来时的情绪可以持续一整天。而且据医生观察,精神失常和妄想症都可能源于梦。据说,历史上的大人物有的因为梦激发了灵感,从而成就了一番大事。因而,我们不禁要问,梦在科学领域内受到轻视的根源何在?
我认为,这是对古代人太过重视梦的反作用。要重现古时候的情形很难,但我们可以肯定地推断——如果你们允许我开个玩笑的话——3000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像我们一样做梦了。据我们所知,所有的古人都赋予梦极重要的意义,并认为梦具有重大的实用价值。他们都从梦里推断和寻求预兆。那时候对希腊人和所有东方人来说,打仗时如果没带释梦者,就好比现在打仗时不带侦察兵一样。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战时,最有名的释梦者们都是随军的。推罗城那时还建在岛上,防御能力很强,以至于亚历山大大帝都想放弃围攻了。一天晚上,他梦到好像是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萨提尔在欢快地舞蹈,他把这个梦告诉了释梦者,后者便告诉他这梦预示着破城成功。于是,他下令进攻,最终拿下了推罗城。伊特鲁里亚人和罗马人虽然也用其他方法卜问未来,但在整个希腊罗马时期,释梦的方法最为实用,备受世人推崇。相关文献至少有一本主要著作保留了下来,此书由达尔迪斯(Daldis)的阿尔特米多鲁斯(Artemidoros)所著,据说他生活在哈德良大帝时代。至于释梦这种技术后来是如何没落,又是如何不被人们信任的,我也没有答案。不过,启蒙运动并没有影响释梦,因为在最黑暗的中世纪,比古代的释梦术更荒谬的东西都被如实地保存了下来。我们目前的事实是:对梦的兴趣已逐渐降级,乃至等同于迷信活动,且仅能在愚昧者之间流传。如今,释梦术每况愈下,对其滥用已沦落到只想从梦中求得能中小额彩票的地步。另外,现代的精密科学虽不断研究梦,却只是想用生理学理论来解释它而已。当然,医生将梦视为非心理行为,是身体刺激在心理上的表现。宾茨(Binz)宣称,梦是“无用且病态的身体过程,与宇宙精神和灵魂不朽相比,前者如蓝天般高远,而梦只是地形低洼、杂草丛生的平原”。莫里(Maury)则把梦比作圣维图斯舞蹈病(St.Vitus' Dance)的不规则抽搐,与正常人的身体协调动作截然相反。而据一个古老的比喻称,梦的内容就好比“一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用十指在琴键上乱弹出的”音调。
所谓解释就是揭示隐藏的含义。如若采纳上述关于梦的机能的看法,那么当然就不存在释梦的问题了。再来看看冯特、约德尔(Jodl)以及其他新生代哲学家是怎么说梦的吧。你们会发现梦境与人清醒时的想法之间的偏差,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很轻视梦。他们的描述指出了联想的支离破碎、判断力的丧失、所有知识的丢失以及机能减弱的迹象等。我们从精密科学中得到的关于梦的唯一有价值的知识点,就是在睡眠状态下,身体刺激会对梦的内容产生影响。最近刚离世的挪威作家沃尔德(J.Mourly Vold)著有两卷厚厚的关于梦的实验性研究著作(1910年和1912年译为德文),他所探讨的几乎全是对于手足变换位置所造成的结果的研究。它们被推崇为精密科学研究梦的典范。现在你们可以想象,如果精密科学发现我们想要探求梦的意义时,会说些什么了吧。或许它已经把想说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但我们不会被吓到。如果过失有意义,那么梦也有意义。而且在很多例子中,过失的意义已不属于精密科学研究的范围了。现在,在分享了古人和现代人对梦所存的不同偏见之后,就让我们一起去追随古代释梦者的脚步吧。
首先,我们必须在本次任务里确定好自己的工作方向,先来总览一下这片领域。什么是梦?一句话很难说清楚。当然,我们不必给人人都很熟悉、能够信手拈来的东西下定义。不过,我们仍应把梦的主要特征找出来。那么该如何发现它的主要特征呢?梦与梦之间的差别巨大,各方面都不相同。其主要特征应该就是所有梦的共同之处吧。
那么,关于梦的第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梦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在睡眠之中。梦显然是睡眠时期的心理生活,有些类似醒来后的生活,但又与它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便是亚里士多德关于梦的定义。或许梦与睡眠之间还有其他的关系。有人可以被梦惊醒,有人自然醒或被迫从睡眠中醒来时,通常是在做梦。梦似乎是介于睡眠与苏醒之间的一种中间状态。于是,我们的关注点又转到睡眠问题上来。什么是睡眠呢?
睡眠属于生理学或生物学问题,目前还存在不少争论。我们虽然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认为可以指出睡眠的一个心理性特点。我认为,睡眠是一种与外界毫无瓜葛,也不会对外界感兴趣的状态。我以与外界脱离联系、不受外界刺激的方式让自己入睡。当我对外界深感疲倦时,我也会选择去睡觉。这样,通过睡觉,我对外界传达出这样一层意思:“让我安静下来吧,因为我要睡觉了。”与之相反,小孩子一般会说:“我还不想上床,我还不累,我想多玩会儿。”睡眠的生物学目的似乎是复原,它的心理学特征是停止对外界的兴趣。我们其实很不情愿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事实上,如果我们不能时而中断一下与世界的联系,我们是不可能忍受这么久的。由此,我们需时不时地回复到出生之前的状态,即回到子宫。至少,我们可以创造出类似那个时候的条件,如温暖、黑暗、无刺激。我们中还有人把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非常像在子宫内的姿势。似乎这个世界没有完整地拥有我们这些成年人,它只包括我们三分之二的部分,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未出世。每天早上醒来就好像获得了新生似的。我们在谈及醒来时,也常会说这么一句:“我感觉像是获得了新生似的。”其实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对新生儿的感觉或许全是错的,或许实际上婴儿的感觉是极不舒服的。我们同样也把出生说成是“初见天日”。假如这便是睡眠的特征,那么梦便不属于睡眠,反而好似不受欢迎的累赘。我们也是这样认为,我们觉得没有梦的睡眠才是最好的正常睡眠。睡眠不应存在心理活动,如果受到心理活动的干扰,我们就没有完全达到胎儿所处的状态。然而,我们又不能完全避免心理活动的残余存在,这些残余就是梦。这样看起来,梦就不必具有意义了。这与过失的情况不同,过失是人在清醒状态下的行为。但当我睡着时,就暂停了心理活动,除少部分残余外,其他大部分心理活动都已停止。这样就没必要赋予这些残余任何意义了。事实上,梦即使有意义我也无法利用它,因为我其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动都在休眠之中。所以,它必是一种像痉挛一样的不规则反应,同时也是一种受身体刺激的反应引起的心理现象。因此,梦似乎是干扰睡眠的清醒状态下心理活动的残余物,不足以达成精神分析的目的,我们应该立即下决心摒除它。
然而,即便梦是多余的,它既已存在,我们可以试着对其存在做出解释。为什么这部分心灵没有进入休眠呢?或许因为有些东西不让它安宁。有些刺激仍作用于心灵,心灵必须有所反应。因此,梦便是睡眠状态下的心灵对刺激所做的反应。我们注意到,这一点是我们理解梦的一个切入点。我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梦寻找那些干扰睡眠的刺激究竟是什么,为何会促成梦这种反应。至此,我们可以说已经找到梦的第一个共同特征了。
还有其他的共同特征吗?当然,答案是不可否认的,但很难把握和描述。例如,睡眠中的心理过程同清醒时大不相同。一个人在梦里经历了很多事情,并且相信它们,其实这只是由于受到刺激的干扰,而不是这个人实际上真的经历了什么。一个人在梦中的经历主要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出来,有时候也夹杂着情感和思想,其他感官也能体验梦里的经历,但终究以视觉感官为主。描述梦境的困难之一在于我们得把这些画面转换成语言。“我可以画出来,”做梦者常这么说,“但我不知道怎么把它说出来。”这个例子并不代表心理活动在清醒时减弱了,就像低能儿不同于天才一样;这其实属于质的区别,但很难说出区别何在。费希纳(G.T.Fechner)曾猜测“梦里演绎的场景和清醒时的感知生活不同”,诚然,我们不懂这句话的确切意思,但它确实可以证实大多数梦给我们造成的那种奇特感觉。那个把梦的内容与不懂音乐的人乱弹琴的效果相比,在这一点上也是失败的。因为至少钢琴不按旋律胡乱弹奏,也能产生与琴键对应的声音,只是不成调罢了。有关梦的这第二个共同特征,即便还没有理解清楚,我们也应留意在心。
还有其他的共同特征吗?我是找不到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差异,如梦的长短、清晰度、情感的成分、记忆的限度等。这一切真的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是一种针对刺激所做出的强制性驱动的、不可抗拒的骤发性防御反应。就梦的规模而言,有的很短,由一张或几张图像、一个想法甚至一个词组成;有的内容异常丰富,似乎呈现出了整个戏剧化的情节,持续时间也很长;有些梦如同实际经历一般清晰,以至于我们醒来很长时间后还没有意识到它只是个梦;有些梦则难以名状的模糊,含混不明。即便是在同一个梦里,也有记得十分清楚的部分和几乎不记得的部分,记不清晰的部分常常稍纵即逝。有的梦合情合理,至少前后连贯、不相抵触,甚至充满智慧、妙不可言;有的梦则混乱、愚蠢、荒谬,时常陷入疯狂;有些梦让我们很冷静,有些则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情感——如痛苦到流泪,恐惧到使人惊醒,悲伤、喜悦,不能详述。通常梦醒后就忘了,或是顶多维持一天,到晚上就忘记了。还有的梦却能栩栩如生,比如童年时期的梦,30多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梦就和人一样,有可能只在你生命里出现一次,永不再来;也可能在一个人身上重复出现,保持不变或稍有变化。总之,这种夜间的心理活动可利用各式各样的素材创造出所有白天心理活动所能实现的经历,只不过这两者是不同的。
有人可能试图解释梦的这些不同,而将梦假定为介于睡眠与清醒之间的阶段,或是不同程度的不完全熟睡阶段。如果这个解释能够成立,那么随着心灵越接近清醒状态,不仅梦的价值、内容和清晰程度随之增高,做梦之人也会随之明白这只是个梦,因此就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即梦里才出现了一个清晰合理的片段,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不合理且模糊的片段,随即后面又出现一个很好的片段。自然,人的心灵是无法这么迅速地改变睡眠的深浅程度的。因此,这个解释对我们来说是无用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接受这个解释。
现在,让我们暂时放弃寻找梦的意义,而是从我们所找到的梦的共同特征出发,以期能找到一条更好地理解梦的途径。我们曾由梦和睡眠状态之间的关系,推断出梦是对干扰睡眠的刺激所做的反应。正如我们之前听到的那样,这一点是精密的实验心理学唯一可以帮助我们的地方,它向我们证明睡眠过程中受到的刺激可以在梦里呈现。人们进行过很多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探索,包括之前提到过的沃尔德的研究在内。确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平时的观察来验证这个结论。在这里,我想聊聊早期做过的一些实验。莫里就曾对自己做过几个实验。他闻着古龙水入眠,梦到自己来到开罗的法里纳店(香水店),随后经历了一系列华丽的奇遇;又或是他的后颈被人轻轻一拧,接着便梦到自己被童年时看过病的医生敷上带芥末味的膏药,然后来了个医生对他像是对待小孩似的;抑或是他的额头上被滴了一滴水,然后就梦到自己到了意大利,一边大汗淋漓,一边喝着奥维多白葡萄酒。
这些由实验引发的梦的显著特点,或可通过另一系列所谓的“受激得梦”理解得更清楚。下面这三个梦由一位敏锐的观察者希尔德布兰德讲述,都是听到闹钟响的反应:
“在一个春日的清晨,我正在散步,穿过一片绿色的田野,来到一个邻近的村落。我看见村民们个个身着盛装,胳膊下夹着赞美诗册子,浩浩荡荡地向教堂方向走去。当然,这是礼拜天,晨祷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也决定参加,但由于我走得太热了,所以决定先去教堂附近的墓地纳凉。我刚看了几行碑文,就听到了钟楼里响起的钟声,那个乡间小教堂里的铃也响了起来,以示祷告开始。那个铃先是悬在那儿,很久都没动,然后开始晃起来,突然发出洪亮且有穿透力的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闹钟的声音。”
“第二个梦境的组合如下: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街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应约参加乘雪橇聚会,但得等很久才会有人来通知说雪橇放在门外。于是我准备上车,先穿好皮大衣,然后把暖脚的东西拖出来,最后终于在我的位置上坐好了。要启程时又耽搁了一会儿,直到等到明确的信号,这才拉了拉马的缰绳出发了。马儿在前面拉车,挂在它们身上的铃铛欢快地摇晃起来,奏出了一首熟悉的强有力的土耳其近卫军进行曲,这首曲子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编织的梦网立马就破了。原来又是因为闹钟的声音。”
“第三个例子是:我看见一个厨娘拿着摞起来的几打盘子,从走廊走向餐厅。她怀里抱着的那摞瓷盘似乎随时有失去平衡的可能。‘小心啊,’我警告道,‘这摞盘子很可能会掉到地上。’她的反驳自然是:她们已经习惯这么端盘子了,等等。我不无担忧地跟在她身后。接着,不出所料,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这堆易碎的盘子全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溅了一地。这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于是我马上注意到,真正的叮铃铃其实是闹钟的铃声,而被这铃声吵醒的我意识到,闹钟只是在履行它的职责。”
这都是些很巧妙的梦,易于理解,前后连贯,与一般的梦不同。但我们并不会因此就对它们不作解释。它们的共同点在于每一场景都是被一种噪音终止了,做梦者醒来发现原来是闹钟的响声。由此,我们便知道梦是如何产生的了,但我们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做梦时并没有意识到闹钟的存在,事实上梦里就没有出现过闹钟,而是以另一种声音代替了闹钟的响声,其实是梦对干扰睡眠的刺激进行了阐释,只是每次阐释的方式都不同。这是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因为梦似乎是随心所欲的,带有专断性质。不过为了理解此梦,我们必须明白为什么在众多声音中只选取了这种声音而非其他声音来作为对闹钟这一刺激物的解释。据此,我们可以类似的方式反驳莫里的实验:我们都将梦里出现的刺激看得一清二楚了,但还是不明白为何梦要以这种方式呈现;而且这种方式似乎也不由干扰睡眠的刺激的性质决定。再者,莫里的实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场景也与直接刺激的产物有关;比如那个古龙水就导致做梦者梦见了一系列的荒诞经历,但没人知道该怎么解释它。
现在我要你们考虑一个事实,即从梦里醒来是目前为止发现外部刺激对睡眠干扰的最佳机会。在其他很多例子中,事情会更困难。毕竟我们不是每做一个梦都会醒,而且待早上醒来后,忆起昨晚的梦,如何能知道它具体是由哪个外部刺激所引起的呢?我曾于某次梦醒后成功地推断出干扰睡眠的声音刺激到底是什么,当然这不过是由当时那种特殊的提示信息所决定的。在提洛尔山脉的某处,我于一天早晨醒来,十分确定自己晚上梦见教皇逝世了。不过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这时我的妻子问我:“你有没有听到今天早上很早时候各处教堂和小礼拜堂发出的可怕的钟声吗?”没有,我其实什么也没听见,我睡得太沉了,但由于这个消息,我明白了这个梦的意思。然而,做梦者由于某种刺激引起做梦这种情形,到后来却又忘记是什么刺激引起的,这种情况多吗?或许很常见,或许不常见。不过,当刺激没法找出来时,人们是不会相信它的存在的。即使这种情况不存在,我们也会放弃鉴定干扰睡眠的刺激是什么,因为它们只能解释梦的一小部分片断,无法解释整个梦的反应。
但我们不必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这套刺激反应学说。实际上,该学说可以进一步拓展。显然,究竟何种原因干扰睡眠而导致入梦是无关宏旨的。假设感官上的刺激不一定总是来自外部诱因,那就有可能来自身体内部器官所引起的刺激,即所谓的身体刺激。这种推测是明摆着的,很容易得出,而且它与最近很流行的梦的起源的观念相一致。人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说法:梦来自腹部。不幸的是,关于这种说法常见的例子是,夜间干扰睡眠的身体刺激在醒后无法查证,故而这个推测难以证实。不过,我们不要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有很多公认的经验都证明梦源于身体刺激。一般来说,体内器官的状况无疑可以对梦造成影响。有许多梦的内容与膀胱的膨胀或生殖器的兴奋有关,这是十分明显且毫无疑问的。从这些明显的例子可推及其他例子,而在其他例子中,我们由梦的内容或可推出这样一个合理的猜测,即这样类似的身体刺激肯定对梦起过作用,因为在梦的内容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刺激的细化、表现和诠释。一位名叫施墨(Schirmer,1861)的梦境研究者,也十分支持并特别强调梦源于身体刺激这一说法,并且列举了不少很贴切的例子来加以论证。比如,他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两排俊秀的男孩子,都是一头金发、面容精致,他们相对而立,准备打架。当他们开始进攻时,先是抓住对方,接着又松手,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又开始重复下一轮争斗”。他把这两排男孩解释为牙齿,听起来似乎很合理,我们后来又得知做梦者醒来后就被“从口腔里拔出了一颗长牙”,这似乎使他的解释听起来更为可信。又如将“长长的、狭窄的、曲折延伸的走廊”解释成源于受到肠道的刺激似乎也十分合理,并且也证实了施墨的论断,即上述梦总是用类似的物体来代表产生刺激的身体器官。
由此,我们便必须承认内在刺激和外在刺激对梦的作用可能是一样的。不幸的是,对这些内在刺激因素的鉴定同样也很困难。在大部分例子中,梦源于身体刺激的解释都不确定,也难以证明。并非所有的梦,而是只有一小部分梦能让我们怀疑它的源头与内部器官刺激有关。最后,来自体内的刺激和来自体外的感官刺激一样,顶多只能说明梦的某部分是对刺激的直接反应,而梦的其他部分的起源仍不清楚。
不过,让我们来关注一下梦的活动的一个特性,它在对刺激效果的研究中体现得特别明显。梦不是简单地再现刺激,而是阐述它,对它加以利用,将它置于一系列关联情景之中和用外物来取代它。这是梦的活动的一个方面,我们对它很有兴趣,因为或许通过它我们能更加接近梦的实质吧。如果一个人在刺激的作用下做出某种举动,那么该刺激也无需因此而全权负责解释该行为。就好比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它是依据英王加冕典礼的历史场景写出来的,在这次典礼上,英王第一次被戴上王冠,象征三国统一。但这种历史场景能包含全剧的内容吗,它能解释该剧的伟大和奥妙吗?同理,作用于做梦者的内外刺激或许都只是梦的缘由,并不能揭示梦的本质。
梦的另一个共同特性是,它们的心理特性一方面很难理解,另一方面也无法提供让我们进一步研究的线索。我们在梦里都是通过视觉形式来体验事物。刺激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吗?我们所体验到的实际上真是刺激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视觉刺激很少引发梦,而梦中的经历却主要以视觉方式来呈现呢?又或许可以证明,当我们梦到讲话,是因为在睡眠过程中有类似的对话或说话声传入我们耳中吗?对于这种可能性,我敢断然否定。
假如我们无法再在梦的共同特征上取得什么进展的话,那就来看看梦的差异性吧。梦通常是无意义的、模糊不清且荒谬的;但也有些梦是有意义的、清晰的、合理的。让我们来看一下后者,即那些合理的梦,看看是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那些无意义的梦。我跟你们说个我最近听过的很合理的梦,是一个年轻人做的梦,他梦到:“我正在康特纳街上闲逛,遇到了X先生,我陪他走了一小段,接着我便去餐馆了。有两位女士和一位绅士就坐在我的桌旁。起初我对他们颇感厌烦,就没注意他们。后来我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长得很好看”。那位做梦者补充道,他在晚上入梦前真的去了康特纳街,那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也真的在那里遇到了X先生。而他梦中的其他经历就不是直接的回忆了,倒有些类似他之前的经历。又如另一个有意义的梦,是一位女士做的,她梦见丈夫问她“钢琴不需要调音吗”,她回答说“现在不值得调,钢琴谱要换新的了”。这个梦没有太多改动地再现了她与丈夫在她做梦前一天的对话。那么,我们由这两个合理清晰的梦能得到什么呢?不过就是,梦是日常生活及与生活相关的想法的再现。如果所有的梦都如此,那么这一点发现便至少有价值。但毋庸置疑的是,它只适用于一小部分梦。大多数的梦都没有出现与前一天发生的事有关联的迹象,因此那些荒诞无意义的梦也无从理解。我们只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个新问题。我们不仅想知道梦的内容是什么,但如果就如上述刚举的例子那样,内容已经很清楚了,那我们便还希望知道梦里重复出现的这些最近的经历究竟原因何在,目的何为。
我相信你们和我一样对这没完没了的探究感到厌倦。毕竟,一个问题就算引起了人们最大的兴趣也是远远不够的,除非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实验心理学也只能给我们提供少量的有关刺激可作为梦的缘起的有价值的信息。我们不指望哲学什么,它只会傲慢地认为我们研究的对象浅薄愚昧。玄学也帮不上我们的忙。历史和民间传说告诉我们梦有意义,也很重要,它们预示着未来,可这种说法却让人难以接受,而且也无法证实。故而我们的初步努力完全无效。
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竟从一个未曾注意过的方面获得了一条线索,这便是俗语。尽管它不能草率地使用,毕竟它不是偶然出现的东西,而是源于古代知识的积淀。我们的语言让人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说法,即“白日梦”这个俗语。白日梦都是幻想。它是一种较普遍的现象,在正常人和病人身上都存在,每个人都可以利用自身研究白日梦。这些幻想的产物被称为“白日梦”,却与梦的两个共同特征完全不沾边,这便是它们的一个显著特征。它们与睡眠无关,这就使其在名称上自相矛盾,并且就梦的第二个共同特征而言,做白日梦无需人去体验什么或产生幻觉,只需遐想即可。做白日梦者也知道自己是幻想,不曾看见而只需一味空想。这些白日梦出现于青春期之前,通常最早出现于童年后期,一直持续到成年之时,之后,要么消失,要么一直持续到老。这些幻想的内容受清晰明确的动机支配。它们是个人为获得满足感而幻想出的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野心勃勃的、追名逐利的情景和事件。男青年多作抱负方面的幻想;女青年则偏重情欲幻想,因为她们志在爱情中获得成功。但情欲的渴望也常潜伏在男人幻想的背后;他们所有的伟绩和胜利都不过是想博得女子的爱慕与欢心。在其他方面,这些白日梦种类多样,命运各异。它们要么依次出现,一个刚抛弃,马上就有新的来替代;要么被保留,形成长篇故事,并随情换景、与时俱进。它们是诗歌创作的原始素材,因为诗人会从自己的白日梦中取材,然后对它们进行改动、掩饰或增删,创造出小说、传记体文学和戏剧所需要的情景。不过,白日梦里的主人公总是做梦者自己,要么亲自出马,要么通过其他明确的对象为自己代言。
或许白日梦之所以谓之“梦”,是因为它们同现实的关系与梦相似,以表明其内容与梦一样都不是真实的。然而,白日梦谓之“梦”,或许还因为它与梦具有某些相同的特征,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或许就正是我们在寻找的那些特征。从另一方面来说,或许我们试图从相似的名称来解读意义的做法是错误的。这个只能留待以后才能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