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独立,从一个人走路开始
的确,我们都一个人生来,一个人死去,孤独是既定条件,不必特地去寻找。既然今生相遇了,好好珍惜今世之缘吧。
二〇一二年三月,我去上海复旦大学、北京大学演讲,题目是《寻找世界的入口》。北大的听众里,有位斯文的中年先生,当我讲完之后,举手发言道:本人小时候没有条件去旅行,但是天天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上课,日复一日上学回家的路途上,想了很多事情,包括自己将来的志愿和理想;久而久之,果然也磨练出独立的人格来了,也就是说,“独立,从一个人走路开始”。我很受感动,因为本人也一向认为,旅行的真谛不在于去哪里、看什么,而在于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用自己的两只眼看世界,活出跟别人不一样、独一无二的人生来。
旅游团VS.单独旅行
很多人参加旅游团,跟着导游走,往往也只通过游览车的玻璃窗户看见名胜古迹,结果每个地方留下的印象很模糊不清楚。比方说,我父母有一次去了意大利十天,乃坐游览车从北到南纵贯靴子形半岛的。回来后,我问母亲:去了哪里?看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不就是一个又一个寺院吗?
父母晚年很喜欢去海外旅行,把同一个旅游团的团友们称为“旅友”,回国后经常举行“旅友会”。有的是他们在加勒比海坐周游观光船认识的“旅友”们,有的是他们在阿拉斯加看极光时交的“旅友”们,定期重聚谈到的其实不是对旅游景点的回忆,而是在他们的旅游团里发生的小事件,例如带女朋友坐上豪华船的日本黑社会分子,因为对她动了手,被船员抓起来关在船上的牢里了。那件事,他们每次都谈得津津有味。显然对父母来说,多交“旅友”才是旅行最大的乐趣。关于“旅行”的观念,我们两代之间有很大的分歧。
穿越孤独
对我来说,旅行是非常个人化的活动。尤其从十几到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到处旅行尝到的种种滋味,虽说酸甜苦辣均有,但是百分之百都回味无穷、最后全成了人生田地的高营养肥料。经常有人问我:你一个人旅行不寂寞吗?当时我都回答说:我倒特别喜欢那单单一个人走世界的感觉呢。
然后,过了三十岁关头,在又一次的个人旅行上,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年我三十二岁,即日本人俗称“女厄年”的虚岁三十三,地点则是越南河内。在一家小饭馆里,单独吃着便餐,我忽而觉得:再也没有力气去一个人面对大世界了。
那个饭馆是大名鼎鼎的英文旅游指南书Lonely Planet介绍的,备有英文菜单,主要为外国游客服务。果然在每个小桌边都坐着跟我样子相似的外籍单人游客,而且都吃着饭翻看Lonely Planet:Vietnam。那一刹那,好比在我眼前,戏法突如其来亮了底:我们的路程、我们的伙食、我们对整个国家的印象,岂不全是那本叫Lonely Planet的英文书设计好的吗?这样子,跟我父母参加的旅游团有什么不同?
我之前把自己当作一个资深的独立旅人。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参加了一个看不见的旅游团叫“孤独的行星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发现了表面上很孤独的“行星们”,其实一直给那本小书当导游兼保姆的时候,真正的孤独感才袭击了我。也许世上有很多事情,说穿了就像“魔法”:自己以为目击了奇迹,实际上是人家戏法变得好,或者自己闭着一只眼不愿意看到真相罢了。
为了从扫兴的现实避开视线,我匆匆去饭馆附设的商店,购买了当地盗版影印的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乃以越南为背景的反战小说《沉静的美国人》。后来,坐火车南下往西贡的路上,我一直埋头看那本书,虽然有几次注意到了:不远处坐的外国背包客也看着同一本书,而且都是影印后做了粗糙装订的盗版本。
旅途上看以当地为背景的书籍,会起两方面的作用。首先,书本会增加我们对当地历史、文化等的理解,使旅游经验深化,也更“个人化”,绝对可以说是正面的。例如,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看米兰·昆德拉的经典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东京早稻田看村上春树的爱情小说《挪威的森林》、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看当地出生的但丁写的史诗《神曲》等,绝对在读者脑海里把当地印象刻得更深、更难忘。只是,看书的人不能同时观察四周的环境,也不能向行人微笑点头,以此开始跟当地人搭话而通过自己独特的经验去理解一个外国城市。换句话说,书本也会成为我们跟周遭现实之间的障碍,因为看书等于用态度来告诉别人:请勿打扰。
后来,我去哪里都不能不带书本了。去新加坡就看毛姆的南洋系列短篇小说集,也不忘趁机去作家常光顾的莱佛士酒店“长吧”点一杯“新加坡司令”鸡尾酒;去中国台北则带白先勇小说集,也逛逛当时还未改名的新公园。那样子,感觉犹如穿越到故事里头去,看书看得很有味道。
人文旅行的滋味
旅游通过书本、电影、音乐作品等认识土地是挺过瘾的活动。例如,去伦敦找找名侦探福尔摩斯住过的房子,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很好玩。在纽约找找伍迪·艾伦电影《曼哈顿》的场景,对一个美国电影迷来说会成为一辈子难忘的金牌回忆。
对我一类的华夏文化迷来说,在上海寻找张爱玲曾住过的公寓、在台湾南方澳访问黄春明小说和王童电影《看海的日子》之场景、在香港浅水湾站在韩素音小说改编的好莱坞影片《生死恋》(日译是更浪漫的《慕情》)之背景中,或者去中环、尖沙咀寻找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里频频出现的户外手扶梯,王菲跳着舞卖三明治的兰桂坊“深夜快车”快餐店,以及迷宫般的重庆大厦里充斥的印度咖喱店,等等,都会是像跟梦中情人的一次约会一般令人难忘的经验。说实在,当年我旅居香港选择住皇后大道东的原因,就是要把罗大佑的同名歌曲当作那一段时间的主题曲。
世界上也有不少地方欠缺跟当地相关的文学、影视作品等。比方说,我去香港之前住的加拿大多伦多,拥有“北方好莱坞”的美名,因为不少美国片子其实都是在那儿拍摄的。可是,在完成后的影片里,多伦多每次都变成美国某地而几乎消失于现实和虚构之间,唯独其名字出现在结尾字幕上得到鸣谢。就是因为如此,对多伦多人来说,当地出生、世界有名的已故钢琴家古尔德留下的种种传说非常重要,虽然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他的怪癖,例如连酷夏上街都老戴着手套。当我最后离开那座“北方好莱坞”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古尔德灌的巴赫作品《郭德堡变奏曲》之CD好好塞在皮箱里,作为在寂寞的北国消耗了六年半青春岁月的纪念。后来,无论我身在何方,只要放那张CD就想起在多伦多过的日子来。
曾经年轻时走世界,我总是瞪着一双眼睛,兴致勃勃地期待窥见另一个世界的机会。例如,我二十一岁的年底,一个人从东京去上海旅行,在南京路的华侨饭店咖啡厅交上了些当地朋友。其中之一带我去的他的家,乃二十世纪初盖的西式公寓,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混乱,当时呈现着大杂院状态,连厨房都是共用的,所以屋子里要烧水得用镍铬线如蛇一般盘绕的电炉子。我后来有机会看上海老电影,脑海里时常浮现那天在没暖气的房间里水壶冒出白色蒸汽的模样。也就是说,年轻无知时的经验,后来以老电影为酵素,结晶成了一幅画儿,在我的记忆里沉淀下来了。
当然,在人生地不熟加上时间有限的旅途上,匆匆交朋友的风险该说不低。好在“年轻不懂事”也会很奇妙地起婴儿免疫的作用。所以,健康的年轻人遇难的几率应该比已经开始衰老的中年人低很多。我在旅途上,要把自己的视线从现实转移到文艺作品上,似乎跟年纪渐大,免疫开始失效有关系。
前些时候,有个外国朋友背着背包来日本单独旅行半个月。不愧为中年文化人,朋友看过的书、电影都不少,结果去哪里都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小说,或者是小津安二郎影片的背景。听他讲讲旅途上的所见所闻,很像电影里面发生的事情,很令日本书迷羡慕;至于他接触到当地人的机会,却基本上限于便利店收款处、吉野家柜台和民宿前台了。中年背包客充满书香,却有意无意地回避面对危险或不愉快的现实。当然,那可叫做成熟没错。
很久很久以前,我年纪还很小,未能去旅行的时候,特别爱看以旅游为主题的小说。尤其是五木宽之的《青年走向荒野》《再见,莫斯科阿飞》《索菲亚的秋天》等作品,让我多年都耽溺于浪漫的旅游幻想中。可以说,当年的我把旅行文学当作了旅行经验的替代物。然后,我高中一年级就开始国内旅行;上了大学后,终于申请到了护照。真正背起背包走入世界,却忙于对付眼前的现实,背包里装的只有日文《地球的步行法》或英文Lonely Planet等旅游指南书和袖珍辞典了。那是必然的,因为对年轻人来说,现实总比书本有趣,他人一定比故事可爱。要标榜个人主义的原因,其实不外是为了邂逅另一个人。
但是自从三十二岁的越南旅行起,我着迷于人文旅行的后巷子。小说、影片和旅游,在我脑海里连接成一条又一条美丽的项链,不亦乐乎!只是,婴儿免疫快要失效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观也逐渐消失,连本来供应特丰富的体力都逐渐感到不足了。四星级饭店软软的床垫,年轻时候以为是腐败的,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觉得颇为必要。
美食的概念,也随着年龄而变化。二十出头的时候,一屉小笼包、一碗担担面、一盘拉条子、一根羊肉串,就是我不怕远路要特地去寻找的美食。究竟什么时候,我开始懂葡萄酒的味道了?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会看意大利菜、法国菜的菜单了?什么时候发现古典音乐其实不臭反而特香了?总之,年纪大了,偶尔享受一下奢侈的味道也可以吧?反正,花的是自己赚来的钱。于是,去匈牙利布达佩斯,白天泡在土耳其式温泉浴池里发呆,傍晚在葡萄酒屋边喝当地特产托卡伊甜白酒,边吃匈牙利风味的萨拉米香肠,酒足饭饱后则去豪华剧场鉴赏管弦乐团现场伴奏的歌剧。在日本只有王侯贵族才担负得起的夜晚,在当年物价偏低的中欧,连我都享受得起。可说特陶醉人,只要我能忘记心中那一点点寂寞的话。
味觉的记忆
我高中、大学时的女同学里,一直未婚的超过一半,从未生育的更超过七成。那并不全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我们成长的时代环境所造成的。日本一九八五年施行了《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那正是我们大学毕业,要出社会的时候。换句话说,我们是“均等法世代”每人都出去工作的第一代日本女子。但一边工作一边成家谈何容易,尤其在不向外籍保姆开放国门的大男子主义国家日本?还有,我们当年确实也听说过世界人口已经太多了,不用给地球再增加负担为好。本人却是天生的牛脾气,日文所说的“天邪鬼”,别人不做的事情偏偏要去做。所以,我三十五岁结了婚,三十六岁和三十九岁生了孩子。
老大未满一岁那年,我家最常放的背景音乐是冲绳县的女性组合Nenes合唱的《IKAWU》。冲绳音阶跟日本的不同,当地乐器蛇皮三线的音色也不一样,总之听起来充满异国情调,特会唤起旅游想象的,何况“IKAWU”意味着“走了”。被Nenes吸引,我不禁抱上小娃娃,飞往冲绳本岛恩纳村的度假饭店去了。未料,三月的冲绳还相当冷,人工沙滩上几乎没有人影。坐游览车来的老年人团体,晚上抵达后吃饭、洗澡、睡觉,早上起来吃完早饭,马上坐游览车走了,真不知他们何来何去。唯独有一组跟我们相似的三口子,默默地在沙滩上散步。他们是夫妻和坐婴儿车的小朋友,果然也来自东京。记得那太太说:原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后来,带着幼小的孩子们,我们还每年都去一两次旅游。但是,跟本来想要的频率比则少了很多,而且去的大多也是不远的地方。“旅愁”一词指的是羁旅者的忧愁,我当时熬的倒是不能尽情去旅游的忧愁。带着孩子,不能尽情做的事情不少,许多有创造性的活动都不容易了。我发现,跟育婴搭配最好的活动原来是家务。(……泄气……)好在我也逐渐发现,家务不一定没有创造性。尤其烹调,若把它当作通往美食的一条路,则会变得挺有意思的。如果做的是曾在旅途上尝过的外国风味,最后感到的满足感奇特得像旅行。
我有一本在多伦多唐人街龙城地下书店买的中文烹调书,也有一本从香港带回来的广东食谱。还有,从杂志剪下来的《张爱玲的厨房》专文。有一次,翻着那些食谱,我做了几道菜如棒棒鸡、木樨肉、贵妃鸡、青豆虾仁等,请日本朋友们吃,果然获得了未曾有的大喝采。毕竟在日本,并不是大家都会做道地好吃的中国菜。强就强在我会看中文食谱;多少年学中文下的工夫,果然完全值得,现在都赚回来了。
我也记起来,不是还有从加拿大带回来的厚厚一本英文西餐食谱吗?按照它的指示去烘烤一个半公斤的牛肉块,并且配上了道地英国式酸奶辣根酱,老公对我另眼相看,好像蛮看得起人家了。不亦乐乎!正好那时候,北京人吴雯在日本陆续出版京菜食谱,对我的帮助可大了。白菜水饺、肉包子、葱油饼、白云肉片、红烧肉、京酱肉丝、咕咾肉、番茄炒蛋、宫保鸡丁,等等,曾在北京留学的日子里常吃到,但是到了其他地方不容易尝到的家常便饭,这回在东京家中,自己能够重现了。
结婚前,我很少做菜,因而不知道各种食谱之间的水平差距其实很大。好在我对书本的辨别能力还不算差,买了几本食谱后便知道,在日本哪些烹调老师写的食谱可靠好用。北京菜的吴雯、英国菜的大原照子、俄国菜和中亚菜的荻野恭子、意大利菜的片冈护、日本菜的西健一郎和土井善晴,成了我之后私淑多年的老师队伍。
看着大原老师的食谱,我做了曾在加拿大朋友家中第一次吃而立马迷上的烤羊肉加薄荷酱,自动想起那天在座的朋友们谈到的很多事情来,包括女主人说:“我本来打算今晚做鲜鱼的,但是丈夫提醒了我,你敢给日本人做鱼吃吗?哈哈哈。”大原老师在书中介绍的俄罗斯式酸奶牛肉饭,则叫我想起:位于香港铜锣湾的皇后饭店,供应上海传来的白俄风味如基辅式鸡肉饼,而那家店里就有上海出生的王家卫导演在影片里用来当作道具的公用电话亭。看着荻野老师的书,我做了曾在新疆绿洲上尝到的清真风味的拉条子,并且第一次发觉那独特的香味其实是安息茴香。看着片冈老师的书,我就做了那年去佛罗伦萨度蜜月吃到的手工披萨。
我真高兴自己在前半生里去过不少地方,尝过很多风味菜。结果,即使躲在东京家中都能够一边耽溺于过去旅游的回忆,一边享受到一种又一种世界美食。也就是说,名副其实的回味无穷了!味觉的记忆非常有趣,只要是真正享受过了,几十年以后都能够再现。
转眼之间,孩子们也快速长大。他们跟我去北京吃了老字号清真馆子烤肉季的烤羊肉和东来顺的涮羊肉,也吃了全聚德的北京烤鸭和砂锅居的水晶肉;去台南吃了度小月的担仔面,去高雄旗津吃了当地特产的乌鱼子;去佛罗伦萨吃了野猪肉酱意大利面和在中央市场采购的甜辣两种蓝纹奶酪;去马六甲吃了当地风味鸡饭粒和沙嗲。只要做父母的妥协一点,肯让他们享受旅游饭店无限量提供的豪华自助早餐,以及在饭店游泳池尽情玩水一整个下午,对于其他活动,孩子们也会为老饕父母亲配合点了。
说实在,他们长大的速度比我当初预测得快。高中生与其跟父母去海外旅游,倒愿意一个人留守,趁机请几个同学来吃饭。即使吃方便面、速食咖喱饭,好像跟朋友在一起,就比跟父母一同去海外找美食有意思。连国中生都开始觉得参加学校球队的训练比去家族旅行重要、有意义。
显而易见,他们早不是整天拉扯妈妈的小孩子,已经走上自己人生的一条路了。正如俳圣松尾芭蕉说:岁月是百代过客,永不停止。的确,我们都一个人生来,一个人死去,孤独是既定条件,不必特地去寻找。既然今生相遇了,好好珍惜今世之缘吧。哎,我好像真走了很远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