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评马尔科姆·马格里奇的《三十年代》[334]
马格里奇先生的“主旨”——因为它表达了一个信息,虽然是负面的信息——从他写《莫斯科的冬天》以来一直没有改变。归根结底,他不相信靠人类的力量能在地球上建造一个完美的,甚至只是一个可以容忍的社会。在本质上,它是删除了虔诚祈祷的《圣经·传道书》。
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很熟悉这一思想。虚空的虚空,一切皆是虚空。地上天国永远无法实现。每次人类尝试追求自由,到头来都会遭受暴政的蹂躏。暴君走马灯般地轮换,从强盗式资本家到“行业引导者”,从“行业引导者”到纳粹地方长官,利剑让位给了支票簿,而支票簿让位给了机关枪,巴别塔总是起了又倒倒了又起。这是基督徒的悲观情绪,但在基督教的计划里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天国终将降临,恢复平衡:
耶路撒冷,我的快乐伙伴,
我将回到上帝的怀抱!
上帝将会结束我的苦难,
我将得享您的快乐!
说到底,就连你在人间的“苦难”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真的“拥有信仰”。生命是短暂的,就连“炼狱”也并非永恒,因为不久之后你必定会置身耶路撒冷。不消说,马格里奇先生拒绝这一慰藉。没有什么能证明比起信任人类他更信奉上帝。因此,除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所有的人类活动之外,他什么也不愿意接受。但是,作为一名社会历史学家,这并不能使他的作品失去价值,因为我们所生活的时代需要这种作品。在这个时代,每一种正面的态度都已经被证明会引至失败。每一种信条、党派、纲领一个接一个地以失败告终。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主义”就是悲观主义。因此,现在的好书可以从瑟赛蒂兹[335]的角度去写,虽然或许不会有很多。
我认为马格里奇先生对“三十年代”的历史记述并不十分准确,但我认为它要比任何“建设性”的观点更加接近本质真相。他只看到黑暗的一面,但有没有光明的一面能看到实在值得怀疑。多么糟糕的十年!放纵而骇人听闻的愚蠢突然间变成了梦魇,观光火车的终点是行刑的房间。它起始于战后“启蒙”时代的残余,拉姆西·麦克唐纳[336]在麦克风前轻声细语地说话,国联在背后扑扇着看不见的翅膀,终结于两万架轰炸机遮蔽了天空,希姆莱那帮戴着面具的行刑者将女人的头颅摆放在从纽伦堡博物馆借来的箱子里,中间是政治保护伞和手雷的年代。政府介入,准备“拯救英镑”;麦克唐纳像柴郡猫一样凭空消失;鲍德温[337]靠着裁军赢得大选,为的是重整军备(然后以失败告终),六月大清洗、俄国大清洗、逊位事件的蹩脚谎言,一团糟的西班牙战争的意识形态之争,共产党挥舞着米字旗,保守党的议员欢庆英国的船只遭到轰炸,教皇为佛朗哥送去祝福,英国国教的显赫人物看着巴塞罗那被炸成废墟的教堂露出微笑,张伯伦从慕尼黑的飞机中走出来,引用了错误的莎士比亚名言,罗瑟米尔勋爵宣称希特勒是“一位正人君子”,当第一批炸弹落在华沙时,伦敦响起了错误的空袭警报。不受“左翼”圈子待见的马格里奇先生总是被斥为“反动分子”,甚至被斥为“法西斯分子”,但我不知道有哪个左翼作家以同样的热情斥责麦克唐纳、鲍德温和张伯伦。每天,低俗的刊物发表着白痴的言论,中间夹杂着会议的嗡嗡声和大炮的轰鸣声。占星术、后车厢谋杀案、牛津团契[338]成员们一起分享和祈祷;斯蒂弗基的牧师[339](他是马格里奇先生的最爱,被提到了好几次)被拍到与赤身裸体的相识女人在一起,最后沦落到在木桶里忍饥挨饿,被狮子吞食的命运;詹姆斯·道格拉斯[340]和他的狗班奇、戈弗雷·韦恩[341]和他那条更爱吐的狗和他对政治的思考(“上帝与张伯伦先生——我认为,把这两个名字凑在一起并没有在亵渎神明”);招魂术、《现代女郎》、裸体主义、赛狗、秀兰·邓波儿、电影院、口臭、夜晚禁食——是不是应该找个医生呢?
这本书的结尾体现了走向极端的失败主义。不是和平的和平演变成为一场不是战争的战争。每个人所期盼的史诗般的事件终究没有发生,弥漫于一切的消沉仍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没有形状的形体,没有光彩的颜色,瘫痪的军队,一动不动的姿态。”马格里奇先生似乎说的是,英国面对新的敌人时软弱无力,因为他们不再拥有坚定的信仰,不再愿意作出牺牲。那是没有信仰的人与信仰伪神的人之间的斗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真相是,英国人真正的所感所想是无从得知的,无论是关于战争还是关于别的什么。在批判挂帅的那些年,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自己不相信他是对的,但没有人能够肯定。只有某件本质确凿无疑的事情才能让人民群众明白他们正生活在怎样的世界——或许那将会是一场重大的灾难。
对我来说,最后那几章有很深的感染力,而因为它们所表达的绝望和失败主义并非完全出自本心,更是加深了其感染力。马格里奇先生似乎接受了灾难,但有一件事情他没有承认,那就是他终究还是有所信仰——对英国的信仰。他不想看到英国被德国征服,虽然从前面那几章看你或许会问,这有什么关系呢?几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他离开了情报局参军去了,我相信之前那些鼓噪着战争的左翼人士中没有哪一个会这么做。我很清楚最后那几章隐含着什么。那是一个在军事传统家庭中长大的中产阶级男人的情怀,在危难时刻他发现自己终究有着一颗爱国心。当一个“进步”和“开明”的人士,嘲笑毕灵普上校,宣称你不受一切传统忠诚的束缚确实很好,但当沙漠被鲜血染红,我为你,英国,我的英国,做了些什么呢?我就是在这种传统环境里长大的,我能从奇怪的掩饰下认出它,并且同情它,因为即使最愚蠢和最感情用事的它也要比左翼知识分子肤浅的自命正义更加神圣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