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评温德汉姆·刘易斯的《神秘的布尔先生》 伊格纳齐奥·席隆的《独裁者学院》[205]
我并不认为说温德汉姆·刘易斯先生已经“左倾了”是不公允的说法。他在《神秘的布尔先生》里说过,他是一个“革命者”,而且“支持穷人和反抗富人”,这些在他早期的作品里根本不可想象。他甚至说他在不久前已经“修正”了自己的某些想法,如今这是非常勇敢的坦承,而几乎每一本关于政治话题的书的副标题都是“我告诉过你的”。
当然,像刘易斯先生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迟早会“修正”他的想法——一个人在希特勒获得胜利后怎么会继续支持他呢?只有法西斯主义处于守势,或只是在进行权斗,它才可能被视为开明专制或富有活力的保守主义,将把我们从刘易斯先生义正词严地谴责的“左翼正统思想”中解救出来。但问题是,一旦独裁者真的开始实施独裁,人们一下子就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开明的君主,而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保守党人,他只是民主体制的产物,类似于用单车气泵吹大的斯特鲁布的“小男人”[206]。像刘易斯先生这样的男人生活在现代独裁体制下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作为一个画家,他将成为犹太马克思主义者或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者,作为一个作家,或许他在第一波大清洗中就被除掉了。当下我们只能在当一个民主主义者和一个受虐狂之间作出选择。不管怎样,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一个曾经反对左派的骂骂咧咧的人正坐在忏悔席上,甚至接受了洗礼,虽然并没有完全皈依。
和绝大多数忏悔者一样,他有矫枉过正的倾向。当然,他没有被《新闻纪实报》的鼓吹战争的作家所吸引,他预见到了,也不喜欢我们正被逼进行的“维持现状的战争”,而且他觉得所谓的右翼和左翼的政策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奇怪的是,他轻易地相信左翼领袖比他们的政敌更加诚实,并全盘地接受了他们的“反法西斯”热情。我本应想到自1935年以来所发生的事件已经清楚表明大部分(并非全部)以“反法西斯”的名义正在进行的事情只是沙文帝国主义的伪装,而无所事事的有产阶层知识分子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觉得刘易斯先生对英国人的性格过分的宽容很关键。他对英国人的评价是老生常谈——他们热爱和平,友善,没有偏见等等等等。这本书的最后一段完全可以被刊登为《每日电讯报》的社论。但是,事实上,过去一百年来,这些好心肠的英国人一直在以历史罕见的程度冷酷自私地剥削自己的同胞。确实,正如刘易斯先生所指出的,帝国的每一次扩张版图都引起了民众的抗议,但是,重要的是,这些抗议从来就没有真切到采取实际行动的程度。当大英帝国受到威胁时,昨天还在反对帝国的人总是会为了直布罗陀海峡的安危而变得歇斯底里。事实上,在一个繁荣发达的国家,特别是一个奉行帝国主义的国家,左翼政治大部分是一厢情愿。潜规则总是:“怎么闹都行,不出格就可以了。”个别像克里普斯[207]这样坦诚的人并不能改变大局。
刘易斯先生在书中的前半部分吃力不讨好地尝试追溯英国人的血统。谁是英国人?只有苏格兰低地人才是真正的英国人,而英国的南方人只是撒克逊人吗?诺曼人征服英国之前的英国历史就像万花筒那样扑朔迷离,甚至到现在也不可能获得金发碧眼人种特征的广泛性的可靠数据。在政治意义上,英国人杂乱的血统其实是一个优势,因为它使得他们能和其他民族一样推行“种族主义”,同时又能将他们的种族主义引向任何想要引导的方向,就像一根灵活的消防软管一样。于是,从1870年到1914年,我们是“条顿人”,在1914年8月4日,我们不再是“条顿人”,到了1920年前后我们变成了“诺曼人”,或者说直到希特勒崛起之前一直都是“诺曼人”。但说到底,这样有意义吗?
或许这么说很无礼,但我很希望刘易斯先生能够读一读席隆的《独裁者的学院》。它探讨了政治圈子内部的钩心斗角,而刘易斯先生则心虚地站在外围起哄。席隆是一个诚实的革命者。(这引起了那个古老的问题:“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扯在一起的?”)因此,无消说,他被驱逐了。他的书以想独裁美国的威尔逊先生、一位名叫皮卡普教授的亲切的傻老头和一个用了太多化名而忘了本名的玩世不恭的政治难民托马斯之间的对话为体裁。皮卡普教授是典型的学院派,满脑子都是无用的学识,真诚地相信专制政府是好事,但另外两个人并没有这样的幻想。他们知道独裁者的目的就是推行独裁,他们讨论了很多例子,从阿加托克勒斯[208]到佛朗哥将军。威尔逊先生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获得和保住权力。这本书的魅力在于它的作者亲身参与了左翼运动,但他的思想从未沾染上左翼思想的标志性的弊病:阴谋、站队、背叛、暴动、内战、大清洗、谋杀、诽谤,这些内容充斥着自从这场战争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欧洲的政治史,但不像有的政治作家那样干喊口号,也不像那些自以为无事不知的百事通那样啰嗦。席隆是过去五年来出现的最有趣的作家之一。他的《苦泉》是企鹅丛书最抢眼的作品之一。他被法西斯分子斥为共产党人,又被共产党人斥为法西斯分子,这种人的数目仍不是很多,但正在逐渐增加。不难想象刘易斯先生本人或许将会属于这个群体。与此同时,我真的相信他能从阅读这本书中获益,因为目前他能够独立地去思考政治问题,而且不无敏锐的闪光点,但大体上很天真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