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评帕特里克·汉密尔顿的《天空下的两万条街道》 凯瑟琳·威廉姆斯的《社会的进步》 罗伯特·戈弗雷·古德耶的《我独自静躺》[72]
这三本小说以不同的方式尝试呈现“真实”生活的图景。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根据篇幅从长到短进行评论——而它们的价值则是由小到大。
《天空下的两万条街道》是一部长篇小说——确切地说,是三部曲小说,但印成一本书——描写了一个酷爱文学的酒保,一个心地善良、无望地爱着这个酒保的酒吧女侍应和一个一无是处、从这个酒保身上坑钱的妓女之间并不是非常复杂的关系。下面是一段我认为很有代表性的文字:
“从桌子走到门口,珍妮没有提起土耳其软糖。事实上,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土耳其软糖一眼——或许太过于小心了。不管怎样,汤姆心想,如果他不买到土耳其软糖的话,整个晚上似乎就危险了。因为在所有大自然恩赐的享受中,珍妮最想要的就是土耳其软糖。”
这本书有753页,每一页都是这个水平。可以看得出,它的文风是所谓的贪多嚼不烂的风格——也就是说,那种什么事情都要扯上一通而不是简单地一笔带过的文风。汉密尔顿先生师从的显然是普雷斯利,出于真心想写一本关于“真实的生活”的小说,但普雷斯利式认为“真实的生活”意味着一个大城镇里的中层阶级下层群体的生活,如果你能在小说里塞进在街角的一间里昂斯茶馆喝上五十三回茶的描写,你就达成目的了。你能预料到这会出现什么结果:一部有很好的立意的鸿篇巨著,内容杂乱无章,就像一堆青蛙卵那样了无生机。
但是,虽然《天空下的两万条街道》写的都是没有什么意思的题材,但内容前后一致,而且没有故意卖弄低俗或虚假的描写。无论你对它的质量有什么看法,对它的分量你应该还是很满意的:753页的书只卖8先令6便士很划算。普雷斯利先生撰写了序文,为叶芝先生那句知名的隽语[73]作了解释。
《社会的进步》的篇幅稍短一些,题材更加斯文。事实上它不能算是一本小说,而是一系列故事和白描,描写的是英国南部沿海地区的文学圈子里的成员。这些人是我读过的最令人沮丧的老古董。他们毫无例外过着难以言状的空虚生活,几乎每个人都老得只记得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事情。就我而言,我不能肯定伯恩茅斯的文学圈子(是伯恩茅斯吗?)是不是像书里所描写的那么糟糕。但是,威廉姆斯小姐显然偏爱这些沉闷沮丧的人。当然,没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没有把头伸进煤气炉里或类似的事情,只有那些现在已经老去而且从来没有好好活过的人的平和而死气沉沉的生活。所有的内容都弥漫着上层阶级的腐朽气息:寄宿旅馆、固定年金、假牙、胶套鞋和浴室椅。未曾活过的生活——这大概就是威廉姆斯小姐的主题。
但奇怪的是,对这类幻灭式作品的推崇有点像旧时基督教的自我禁欲类作品。思想的钳制只是换了一个形式。理想的基督教的圣洁不复存在,现在是理想的完整的生活——同样是大部分人无法企及的生活。在波德莱尔的时代,你在一间妓院里醒来,哀叹自己不再是一个纯洁的人。现在你坐在浴室椅子上,被推着走在伯恩茅斯的路上,心里五味杂陈,对你在1897年没有搞成的外遇这件事既感到凄楚又觉得欣慰。或许这是精神上的堕落。但这本书很有可读性。它是一本典型的女性读物(或许它受到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74]的影响),夹杂着感伤和幻灭。第四个故事《缅怀埃塞尔》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构思精巧而且文笔很优美。
《我独自静躺》的题材要狭窄得多。事实上,它只不过是对一个角色的深入描写。莉蒂·格塞特是一个极其粗俗、没有思想的老女仆。书中通过点点滴滴、相当隐晦的方式介绍了她真正的性格。一开始的时候,你会以为她是现实中和小说里那种典型的老母鸡式人物——那种亲切的,会做温孛果冻和黄花酒,还为穷苦人缝补衣服的“老大妈”。但是,随着故事逐步展开,读者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一心只想着吃喝。在整本书里,几乎每一页她都在吃东西,或准备吃东西,或在回味肮脏而“美味”的一顿饭,要么就是她正穿着法兰绒的睡衣在一张羽绒床上沉睡。古德耶先生的描写很冷漠无情。我觉得没有哪一位绅士[75]会这样去描写一位女士: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了个嗝。“黄瓜,”她说道,拍了拍胸脯。
她热切地切开那个蛋糕,一股温暖的水果芳香弥漫着整个房间。那些黑乎乎的切片冒出一股淡淡的蒸汽。
到了结尾处,这本书成了记叙文,或许水平有所下降。莉蒂为了父亲一辈子守在家里,他的死也带走了养老金。像莉蒂这样的女人当然没有积蓄,也找不到工作。她依赖亲戚的施舍,生活搞得一团糟,越来越酗酒无度,最后在公立赡养院里悲惨地死去。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但很有趣。读完之后你会比以前更清楚地了解为什么饕餮被列为七宗罪之一。这本书的原创性在于它的题材而不是它的手法。从我上面所引用的摘录你可以了解到它的文笔平淡无奇。这本书是由读书协会推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