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晚当我外出散步:奥登抒情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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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诗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当我们必须哀痛的情状如此之多,

当悲伤无处不在,我们的脆弱良知

和极度苦痛公然曝露在

整个时代的评说之下,

我们会提起哪一位?只因每天,那些

正为我们行善的人都会在我们中间死去,

他们知道这从来不够,但求

有生之年能有略微的改善。

这位博士亦如此:八十岁时,他仍希望

去思考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的任性

那么多貌似合理的崭新未来

经由威胁或阿谀正强令服从,

但他的愿望已被他否定:他双眼紧闭

无视最后的场面,有些问题对我们来说

很稀松平常,比如亲友们齐聚一堂

会对我们的死亡心生疑虑和嫉妒。

只因到最后一刻,他萦绕于心的仍是

他以前的那些研究,夜晚的动物群落、

那些仍在等待进入他

明亮的认知领域的幽灵们

全都失望地转向了别处,此时在伦敦[113]

他被剥夺了他的终身兴趣,

肉身复归了泥土,

一个杰出的犹太人已在流亡中死去。

惟有仇恨会快乐,眼下正期望扩大

它的门诊业务,而它那些邋遢顾客

以为他们经由杀戮就能被治愈,

正在花园里遍撒着骨灰。

他们还活着,而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

已被他真实无悔的追忆彻底改变;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如老人般

去回想,且如孩子般言行笃实。

他一点不聪明:他只是吩咐

不幸的“现在”去背诵“过去”

如在上一堂诗艺课程,或迟或早,

当背到很久以前就备受指责的

那一行诗句时,它就会结结巴巴,

且会突然明白自己已被何者宣判,

生命曾何其富足、何其愚蠢,

于是宽宥了生活,变得更谦卑,

得以像一个朋友般去接近“未来”,

无需一衣橱的理由借口,也无需

一副品行端正的面具或一个

过于常见的尴尬姿态。

难怪,在他尚未确定的手法下,[114]

那些骄傲自负的古代文化预见了

君主们的堕落,预见了

无效营利模式的崩溃:

若他已成功,唉,“普遍生命”

会变得不可能,国家的基石

会四分五裂,复仇者们的

合作共谋也会被阻止。

他们当然会吁求上帝,但他走自己的路

如但丁般来到了迷失者中间,他走下

臭气熏天的壕沟,在那儿被损害的人们

过着惨遭遗弃的不堪生活,[115]

他让我们见识了何为罪恶,并非如我们所想

是那些必遭惩罚的行为,而是我们信仰的缺失、

我们否认时不诚实的语气

以及压迫者的贪欲。

倘若他稍稍露出专制的姿态,

他所质疑的父辈的严苛,就仍会

附着在他的语调与面貌里,

那是一种保护色,

因他已在敌意氛围中生活了那么久:

倘若他常常犯错,有时显得荒唐可笑,

对我们而言,此刻他就不再是

一个个体,而是某种整体舆论倾向,

我们都在它的影响下各自过活:

如同天气,他要么添堵要么有所助益,

傲慢者仍将傲慢,会发现

增加了一些难度,暴君试着应付他,

却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他悄无声息地

包围了我们所有的成长习性且一路延伸,

直到在最偏远破败的公国里

疲惫不堪的人们凭直觉

预感到了变化,因而备受鼓舞,

直到那不幸的孩子,在他的小小国度里、

在某个排拒自由的家庭中、

在酿着恐惧与忧虑之蜜的蜂巢里

此刻感觉更平静,莫名坚定了逃跑的念头;

而当他们躺在为我们所忽略的草地上,

那么多久已忘却的事物

被他毫不气馁的光芒所揭示,

重又归还给我们,再显其宝贵价值;

那些我们长大后曾以为必须放弃的游戏,

我们不敢笑出声时的窃窃私语,

没人注意时我们扮出的鬼脸。

但他期望于我们的比这更多。欲获得自由

常常意味着忍受孤独。他将整合

被我们自己好心的正义感

弄得支离破碎的不均等的部分,

会恢复智慧,使之愈加广阔,会缩减

意志的控制领域,使之只能运用于

枯燥乏味的争论,他将让

儿子重温母亲的丰沛情感[116]:

而他会让我们铭记在心,我们中的

绝大多数人会彻夜满怀激情,

不仅因为它必须独自呈现的

奇妙见识,也因为它需要

我们的爱。睁大了哀伤的眼睛

它那些讨喜的生灵仰望着,无言地

乞求我们让它们紧随在后:它们是

渴望未来的流亡者,而未来蕴藏于

我们的力量之中,它们也将欣喜异常,

若被允许可以如他那般效力于启蒙,

即便会被我们唤做“犹大”,如他

所曾经历,凡效命于它的人都必得承受。

一个理性的声音已沉默。在他的坟墓之上

“冲动”的同族[117]哀悼着这个被深爱的人:

厄洛斯[118],城市的缔造者,是如此悲伤,

而反常[119]的阿佛洛狄忒正在哀泣。

193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