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丰厚的生命
迟鲁艳
园园是我偶然结识的一位护士朋友,供职于阿克苏市一家有名的医院。和我以前见过的很多护士一样,园园快人快语,爽直干练,不同的是,她的神情里始终透着一种警觉和敏感,虽说只有26岁,脸上却已显出了与年龄不很相称的成熟。
“在一般人看来,护士这个职业未免有些单调、刻板,你的性情与这个特殊的职业有冲突吗?”我好奇地问。
“我写过辞职报告。”她的回答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可你现在还在自己的岗位上,是什么促使你留下?”我追问,希望透过她的回答去更深入地感受护理职业的内涵。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园园,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12岁那年,我因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做完手术的那天夜里,我独自躺在病床上,四周只有微弱的灯光。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我感到孤独与恐惧。我挣扎着坐起身,穿上鞋,想逃离这个令我不安的地方,可无力的双腿、剧痛的伤口,让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股灼热的疼痛从手术创口的缝合处弥散开来,我感觉到生命正随着那伤口深处的液体一滴一滴离开我的身体……忽然间门开了,一束光亮射入黑暗的病房,护士阿姨和蔼可亲的面容跃入眼帘,很快我就重新回到了病床上,我的伤口也被重新消毒处理,护士阿姨用温暖的目光、柔美的笑容按抚着惶恐无助的我。”
“她还为我讲述了一个很美的故事:一个叫南丁格尔的女孩儿,在战争中冒着枪林弹雨救助伤员,很多伤势严重的病人,经她的照顾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因为她每天提着油灯巡视伤员,烛火给每一个重病的伤员带来了希望,人们送给她一个美丽的名字‘提灯女神’。”
“我记住了这个故事,也记住了护士阿姨那双温婉的眼睛……”。
园园沉浸在儿时的回忆中。她告诉我,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听到的、看到的,会对自己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很长时间,她想象着自己也提着灯,轻捷地穿行于一个个病房中间,眼睛里也闪着同样圣洁美丽的目光。
戴上神圣纯洁的燕尾帽,园园如愿以偿成了一名护士。
“在病房中我像一个快乐而不知疲倦的燕子,认真地做着每一项工作。我发现穿刺血管时进针的角度和速度会直接影响病人感受疼痛的程度,于是我就为自己扎上止血带,用右手持针在自己的左手上反复试验各种进针的角度、速度……”。
“我把每一位患者看作自己的朋友,与他们聊天化解他们心中的不快与不安。有一位老奶奶在离开医院时曾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她说:‘我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连家人都不肯给我一个笑容,而你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在每次的治疗中始终对我面带笑容……’我轻轻拂去老人眼角的泪水,我为自己能够为他人带来快乐而欣慰。”
“第二年的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主动请缨在科里值班,正在忙碌的时候,办公室里传来电话铃声。话筒中是母亲焦急的声音:‘园园,你叔叔刚才吃完年夜饭就一直咳嗽,现在已经咳出……’我还未听母亲说完一位患者家属就冲了进来:‘护士,快,34床喘不上气来了。’我无暇与母亲多说,只抛下一句‘喝点咳嗽药水’就匆匆挂了电话,随即与医生一起冲到患者的床边。患者已经出现喘憋和呼吸困难,吸氧、输液……五个小时过去了,及时的抢救,终于使患者脱离了危险。”
“将抢救室收拾干净,我与值班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室。等到病历记录完毕,与接班人员交代清楚,已是清晨五点。我忽然想起昨晚母亲的电话,便急忙打电话回家,可打了几次家中始终无人接听。我开始拨打家人的手机,仍然没有人接,我感到恐慌,疯狂地打了10多分钟后,父亲终于接起我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语气:‘你直接来医院吧!’”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医院。天啊!我看到了什么!给了我那么多关心和爱护的小叔硬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手上挂着的尸体鉴别卡上清楚地写着死因:急性左心衰竭。那一刻,惊呆了的我感到的是命运的残酷和捉弄——20分钟前我刚刚将一名急性左心衰竭的患者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的叔叔却因为同样的病因躺在太平间的冰格中!”
“爸爸含泪在我耳边轻轻说着事情的经过,你妈妈挂断电话的时候,叔叔就已经喘不上气来,家人急忙呼叫救护车。然而当救护车到的时候,叔叔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医生抢救了两个小时,却仍无法挽救他的生命……我木然听着,垂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更不敢看躺着的叔叔。一连串带着绝望的‘假如’狠狠撞击着我,假如我能多问两句,多说一些,假如我没有主动要求大年三十值班,假如我能够早一些发现叔叔的不适……”。
“我拿过父亲手中的毛巾,为叔叔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我第一次问自己,这是我为自己的职业选择付出的代价吗?”
叔叔的离去给园园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轻快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
“办完叔叔的葬礼,我重新回到科里,却没有了往日对工作的热情。每当我看到患者,他们那痛苦的面容就会幻化成叔叔去世时的青紫面庞。”
“10天后,又是我的夜班,叔叔去世那天我抢救过来的那名患者,最终也因心肾功能衰竭,伴消化道大出血去世了。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情降到了冰点,我感到心中那幅美好的图景正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残忍地一点点撕碎。”
园园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工作7年,已眼睁睁看着34个生命从我眼前消失。每一个生命的离去对我都是一个恶性的刺激。尤其是那些在我看来完全是可以救活的病人,类似的病我们以前抢救成功过,可他就那样在你眼前永远闭上了眼睛,那感觉真是沮丧。就像踢足球,你明明觉得它能进,可它就是不进!每次抢救完毕,我总是着了魔似地问自己,你尽力了吗?尽力了吗?这样的追问让自己精神紧张、心力交瘁。”
“我拼命学很多东西,但学得越多,我越感迷茫。我知道从理论上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疾病演进过程中阻断病魔的进攻,但事实上,却只能看着生命在你眼前虚弱、虚弱直至消亡。”
“生命有太多难解的谜,医学自身有太多的局限和无奈,但患者家属不理解这些。遇到抢救失败,有的张口谩骂,有的冷言冷语”。
有一次,一位40多岁的心梗患者经奋力抢救无效死亡,绝望的妻子对自己的女儿流着泪说:‘如果你们是学医的,你爸爸就不会离我们而去!’这话分明是在指责我们没有尽力……这样的话比骂我几句还难受。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的叔叔,我委屈极了。”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职业的迷惘。我又想起来了少年时自己看到的那双美丽的眼睛。我想,这份职业最美丽的地方就在于医患之间的信任。”
“我的一位同事在给一个孩子输液时,第一针没有扎进去,旁边的母亲上来就给她一巴掌,厉声说道:‘你就得一针见血!’那一刻,我的心战栗了,激情和勇气在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我一直在默默承受的职业重负瞬间变得无法承受了!”
园园向护士长提出休假,她想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
“我悄然离开医院,随心而行来到青岛。我整日徘徊在海边的广场,默默看着那些或匆匆而过或悠闲散步的人们,揣测着他们的故事,享受着从未有过的闲适,我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平静。我想,如果自己不干护理,过得也许会比现在快乐、幸福得多。”
“回到医院,我很快就将辞职信写好,当晚就到医院准备向护士长交辞职申请。护土长看到我回来,特别高兴:‘园园,是准备销假了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护士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叔叔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你是一名出色的护土,不要因为某一件小事就全盘否定自己的能力。我们在这种特殊的岗位上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工作,能够做到对得起病患,对得起良心,就可以了。你看看那些被你救活的患者,你难道不感到欣慰吗’?”
“我握着辞职报告的手正在踌躇之间,走廊内突然变得人声嘈杂,一片慌乱。科里一下推进来八位食物中毒的青年,护士长一把拉住我:‘快,换衣服参加抢救’。我本能地换上护士服,冲到抢救室。”
“园园,还有两个患者没有处理,赶快给他们下胃管、洗胃。”
“园园,给你洗胃液。”
“我的名字反复在急诊抢救室响起,我好像完全恢复了自信,说话的语气也镇定自若,我甚至可以抽出时间给病人几个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们,没问题,我们一定有把握把你们救过来!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病人全都脱离了危险,安静地睡去。筋疲力尽的我回到办公室,又像以前一样和大家分享这个时刻的快乐和欣慰,那一刻,我忘掉了自己所有的不幸。”
“就这样决定待下去了?”这样的“转变”在我看来还是有些突然。
园园笑了笑:“我曾经问自己:支撑我们在这个行业走下去的究竟是什么?是爱、责任还是习惯性的麻木?如果是后者,我宁愿选择离开。如果是前者,我注定还会承受痛苦、失望和忧伤,但我相信,我也会得到这个特殊的职业馈赠给我的感动、喜悦和欣慰”。
“今年大年三十,我又在医院值班。一位病人给我端来了他家人送来的年夜饭,他对我说:‘我真的很感激你们,即便是我去世了,这是我的命,我相信,你们对我是尽心尽力了!’病人说话时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有纯净和真诚。”
“我被深深打动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7年了,我没有在环境的压力下变得麻木、机械,我还能享受这个以拯救生命为己任的职业那份特有的丰厚和充盈,这是其他职业无法给与的。”
园园说,她非常喜欢冰心老人说的一段话:“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杖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她觉得,这句话为她从事的职业做了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