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艾”之路:亲历者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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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首例艾滋病尸检经过

崔全才口述

段文利整理

崔全才 主任医师,教授。曾任北京协和医院病理科主任,从事临床病理诊断、教学及科研工作近30年,临床病理诊断经验丰富,特别擅长消化系统、内分泌及骨肿瘤等病理诊断。承担协和医科大学硕士及博士生课程。承担国家科技部人类肿瘤资源共享研究项目。主要研究方向为甲状腺肿瘤的分子生物学及蛋白组学研究。在胰腺癌的研究中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并参与编写多部病理书籍。

1985年,对于北京协和医院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北京协和医院王爱霞教授等报告了在中国发现的首例艾滋病病例,一时轰动全国。回想起该病人诊治及尸检过程,可以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病人从6月4日下午入院到6月6日上午死亡,仅仅40个小时。是什么样的感染性疾病,又是发生了怎样的病理改变,能导致这么快的呼吸衰竭直至死亡呢?除了血清检测,病理检查可以说是观察患者艾滋病对全身器官的影响及并发症的改变、探寻死亡原因的最重要方法。该例患者的尸检,对北京协和医院,对中国,乃至全世界认识与了解艾滋病都非常重要。尽管我们还不能完全认识其传染性对我们医务人员,特别是病理医生有多严重,但能争取到尸检,为人类做贡献,是病理医生的责任与天职。

在争取尸检的过程中,医院外宾医疗科与阿根廷使馆联系,获得了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大力支持与帮助,并征得了死者性伴侣的同意。在6月6日当天,大使馆工作人员就代为签署了《协和医院病理尸检知情同意书》。这份编号为498的同意书上面写着:“为了彻底了解病患结果,促进医学科学的发展,我们同意将遗体做病理检查。”

尸检流程完成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北京协和医院作为综合性医院,尸检室主要作常规尸检用,不具备处置传染性疾病所需的污水处理系统,污染物、设备、空间等的处理和消毒条件。当时京内具备上述条件的只有解放军302医院和北京佑安医院(北京第二传染病医院)两家传染病医院,其中尤以302医院条件为好。因此病理科向医务处报告,希望由医院出面联系302医院。当时协和医院的院长是朱预教授,医务处处长是江国柱教授。他们对此事高度重视,亲自过问。经医务处出面联系,302医院欣然答应提供解剖地点,但要求协和医院自带器械及防护用品。

尸检时间定在6月8日下午进行。病理科决定派遣张慧信、王若虬和我三人前往。张老师是我科的高年资主治医师,王若虬负责尸检技术工作,我当时还是位住院医师。此时距离国际上首例艾滋病发现时间不到4年,国内很少有书籍介绍相关知识。已经明确的传播途径为血液和性传播,但黏液及呼吸道是否传播仍为未知数。接受此项任务对于我们来讲,的确从心理上来说是个严峻的挑战。准确地说,我当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既兴奋、好奇,又有些担心甚至恐惧,但总的来说感到责无旁贷。虽然只是我们三个人承担具体工作,但我们身后有强大的协和医院病理科作为坚实的后盾,更有协和医院的坚决支持。为了帮助我们做好防护,我们科的刘彤华主任亲自找到了一本英文原版著作,找出了其中一小段讲“艾滋病防护”的文字给我们看。

6月8日下午4点左右,医院派出一辆212吉普车、一辆西北救护车。吉普车载着我们几位工作人员,救护车载着尸体,从医院东门驶出,经长安街西行到302医院。根据工作需要,一位医务处同志随行,我记得是我们的老党员、老护士长傅永昭老师跟我们一块儿去的。我们带着准备好的口罩、帽子、手套、隔离服、解剖器械等。尸体是我们几个人亲自抬上救护车的。

通常的尸检一定会留大体标本的照片,特别是对于首例艾滋病这样一个特殊的病例。但在当时,一部照相机的价格是非常贵的,一旦污染就太可惜了,要不要带上照相机?我们一直很犹豫。再三考虑,还是没带。为避免更多的人接触到这一烈性污染源,解剖室只有我们三人。普通防护,两层面纱的口罩。

5点钟,为亡者摆好体位,我们弯腰鞠躬表示敬意,然后正式开始解剖。张慧信老师担任主刀,我是助手,王若虬负责技术工作。切开后显露各个脏器:腹部脏器位置正常,肺部体积增大,肺水肿;肝、脾体积明显增大。我们将不同器官解剖取出,逐个称重后切开,置入50公分高的玻璃容器,用福尔马林浸泡。

在缝合的过程中,危险还是发生了。缝合针在肚皮上甩出的液体飞溅到了王若虬的眼中,简单冲洗及消毒后,我们继续坚持完成尸检工作。起初的几年里,王若虬还是有些担心是否被感染,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自己很健康的身体,一颗心就渐渐放了下来。

两周后固定标本被取回医院,经我和张慧信医生对全身组织及器官取材,王若虬制备蜡块、切片,共制备病理切片99张。张慧信老师和我执笔撰写了病理报告,刘彤华教授签发了终审报告。结论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AIDS),双肺卡氏囊虫性肺炎,双侧肾上腺巨细胞病毒(CMV),双肾上腺皮髓质广泛出血性坏死及多发性硬化,肺、脾及全身淋巴组织胞浆菌病;急性脾肿大,肝灶性坏死,脏器充血,脑水肿。

时至今日,该患者的99张病理切片被完好地保存在我院的病理切片库中,13页之多的病理诊断报告已经泛黄,蓝色的油印字迹边缘已有些模糊。15张显微镜下的黑白照片记录了病理科医生对患者全身疾病形态学研究的心血,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张慧信老师的手写文字,对照片中的组织形态改变做了详细描述。

有了尸检报告,临床病理讨论会得以在6月下旬顺利召开。放射科严洪珍医师,内科传染组王爱霞医师,外宾医疗科洪韵琳医师,内科免疫组董怡医师,病理科张慧信医师、刘彤华主任等参加了临床病理讨论会。讨论结果经洪韵琳、周德江整理,以“临床病理讨论第96例——发热、咳嗽、进行性呼吸困难”为题,发表在《中华内科杂志》1986年第25卷第7期上。

中国首例艾滋病患者尸检工作的完成,为中国医学界认识和研究艾滋病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回首往事,我为自己有机会参与其中感到非常欣慰。在科学与探索的道路上,从来都伴随着一定的风险。但与获得的重要发现相比,即便冒更大的风险,也是非常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