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邓铁涛学术经验传薪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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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医发展应“改革开放”

今年,当我看完5月23日《中国中医药报》第3版“视点”的文章《扬长避短是中医的长生之道》,我止不住要提提我的看法。这篇文章的作者邓玉霞同志,我看是一个年轻医生,从文章看是西医出身,作为一个年轻医生,能够考虑到中医的发展前途,思考中医该怎么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的出发点是不错的、难得的,关心中医发展的这个精神本身是值得肯定的。可是读了这篇文章之后,我感到这个标题“扬长避短”是不错的,但如果说这就是中医的长生之道,我就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文章的这种观点可能还代表了很多中青年中医生的看法,如果大部分的中医生这么想,我认为问题就大了。为什么这么讲呢?我认为扬长避短这几个字一般的方法论可以说,但对中医的发展前途来说就不妥,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这不是说我不爱护我们的接班人,而是要把我的意见说给他们听,说给那些有这种想法的同志们听一听,看一看我讲的有没有道理。我就等于参加这个讨论吧,不是说教,而是出自对中医的发展一样的关心。文章说要“扬长避短”,而我的问题是怎么扬长?扬什么长?怎么避短?避什么短?谁来做判官呢?
2002年,我曾就《中医优势病种专家调查及其理论探源》(《江苏中医》2011年第9期)一文在《新中医》发表评论(《〈中医优势病种专家调查及其理论探源〉读后》),该文对中医、西学中、西医三类专家各35、36、34人进行中医优势病种调查,其中调查对象中医年资少者占大多数,这样得出的结果我认为没有可比性。因为根据学术素养,西医是百分之百为西医学,西学中有百分之六七十为西医学,中医也百分之五十为西医学,被调查者不具有代表性,反馈的信息没有说服力。文中还举例白内障为中医的劣势病种之一,岂不知当年毛泽东的白内障是由中医眼科专家唐由之院长做的手术。显然绝对化的将白内障归为中医所短就错了。所以孰为长,孰为短?哪个中医能判定何病为中医所长,何病为中医所短?全中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因此一千人的问卷调查也不准确。又比如冠心病,西医有了心脏搭桥手术,有了支架介入疗法,一个西医高校附属医院心血管病科的科主任就说他们的病房已经把中医开除了。这也是当法官,判断冠心病不是中医所长,是中医所短了。这个说法也是错的!其他道理不用讲,我就说事实:广东省中医院有从美国回来的擅长搭桥手术的心脏外科博士生导师,另外还有一位支架介入疗法的能手、西医博导,因为看到了中医的疗效,结果这两位专家都提出要拜中医为师,要学习中医。他们和前面的科主任谁对谁错,事实就摆在那里。
《扬长避短是中医的长生之道》文中提到西医手术治疗急性阑尾炎、急性梗阻性胆管炎有很大的优势,治疗急症即是中医所短。对此我要讲段历史,我们学校第3期高级西医学习中医班,简称95高研班,因为学校实行新的教育方法,就是到临床中去搞科研,在实践中学习。当时由学校组织了十来个老师,带着70多位高级西医师,所谓高级就是讲师、主治以上西医学员,到部队的一五七医院搞科研,中心是脾胃学说研究,因为当时的消化疾病多,1960年经济困难时很多战士吃瓜菜代粮食,所以肠梗阻病人不少。原来肠梗阻病人是肯定要开刀治疗的,纳入脾胃学说研究课题后,开不开刀先请中医会诊再决定。举其中两个例子:有一位肠梗阻战士腹痛剧烈难忍,铁床架都掰弯了,我们学校针灸科主任司徒龄教授会诊后,用耳针在耳朵上扎了几针疼痛就缓解了。还有一例也是肠梗阻病人,收住院后,主管医生报告说该战士肠鸣音突然消失了,问我是不是需要马上开刀。我去看后,发现患者舌头上有剥苔,剥苔处产生了新苔,我就凭这一点诊断肠鸣音消失是病情的转机,无需开刀,予大承气汤灌肠,免除了患者开刀之苦。还有婴幼儿的肠套叠也采用中医的办法,一天就可以解决。所以如何判断,什么是长,什么是短?这个口号是没有依据的,没有可操作性的。
在20世纪60年代,广州市某西医院接诊一误吞螺丝钉的男婴,患者才出生10个月,六角螺丝钉长约4cm,院方和家属希望螺丝钉能自行排出,但治疗观察两天未效,第三天病孩开始高热抽搐,医院内会诊认为患者年纪太小难以忍受全麻手术,且高热抽搐怕下不了手术台,只有请中医会诊。我院外科教研室张景述主任诊查后,用骨炭粉调米粥给病孩喂食,稍后予服适量蓖麻油。约十小时后,螺丝钉自肛门顺利排出,表面如电镀一般粘满了骨炭粉,病孩诸症状随之缓解,继服退热中药方而愈。
又比如现今世界上的航天运动病,发病率是50%,该病中医有所长吗?防治航天运动病是世界的前沿、尖端课题,中医应该是短吧?但是航天部把北京中医药大学方剂学的学科带头人王绵之国医大师请去给航天员做治未病工作,给航天员调理身体,而且带药上太空。结果呢,我们的航天员一个都没有产生航天运动病,而心跳,据说外国航天员一下地,心跳都很快,达百余次每分钟,而我们的航天员心跳都在正常范围内。如果按照扬长避短的说法,那王绵之老先生不敢去搞航天运动病,但是他就是按照中医的理论为航天员调理身体,结果顺利完成任务。你说扬长避短在这有什么作用?还有SARS,2003年之前中西医都没看过的病,你说是中医所长还是所短?西医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原引起的疾病,后来发现是冠状病毒,中医对它一无所知,你说中医治疗SARS是长是短呢?所以这个题目就是一个消极的战略!这不是如题目所讲的长生之道,是不求发展的短命之道,所以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因为中医学越来越萎缩,西医学越来越扩张,西医弄了一大堆很吸引人,中医却退缩了,所以这不是一个进取的战略,是退却的战略,错就错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战略应该是什么呢?我认为要提一个战略的话,它应该是自信自强,改革开放!首先,对有五千年文化历史的伟大的中医学要有自信心。毛泽东说:“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体会实践这个思想,我认为要自信、自强,连信心都没有,还有什么发展前途?不去努力,不去积极不断地发展,不去自主创新。没有自强,怎么能够“长生不老”?我们现在不少中医生缺乏自信心,没有想到要自强,应当相信毛泽东的评价,按照他说的去做,自信、努力发掘,整理提高!
还有,中医学应当要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之一就是我们的教育、医疗体系要中国化,要按照我们自身的发展规律去改革。首先要针对重西轻中的问题,这是整个中医界都存在的问题,除了一些老中医,以及中医药大学前几届学员,现在上了六七十岁的人,他们对中医有信心,他们是真中医,改革重西轻中的问题要发挥他们主力军的作用。教育要改革,因为当前教育出来的学生对中医的信心不足,医院里面大量的医生不姓中。当然,这个不姓中不完全关系中医学术的问题,譬如说小夹板技术,世界公认是个好方法,但是我们有几个中医院接骨不选择开刀?这关系到医院的经营、生存问题,所以这个改革问题很多,内容很丰富。因此如何能实现中医药的简便廉验,又能使中医医院能生存和发展,这不仅仅是中医院的改革发展问题,也是整个卫生体制的改革发展问题,所以最大的医改是发展中医,如何能让中医发展,发挥中医的最大作用,这是最主要的。我们附院曾接收一位孕妇患者,因骨折要求用纯中医的方法,不要麻醉,不要开刀,最后请我们的老中医手法复位,处理好骨折让孕妇顺利生产。所以什么是现代化?这才是现代化。骨折的地方你把它打开,上钢板、钢钉,之后还要取出,离不开麻醉,麻醉也有风险。五六十年代,中西医结合研究非手术治疗急腹症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最后没有推广应用,可能问题就出在经济效益上面。
再有一个问题是开放,前面所讲,我不是反对开刀,而是这个开刀中医也要参加。开放就是放开中医的手脚,所有束缚中医的都要放开,像2003年5月以前北京不让中医参与治疗SARS,这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所以开放是要让中医实践平台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对于采取手术的病人,中医也要插一手。比方北京一个病人,肝置换手术后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西医抗排斥的方法用尽无效,病人命在旦夕,后来请了中医樊正伦用中药才解决问题。有了舞台我就要参加进去,中医的长处也就显现出来了。如果反过来,在参与前问中医对换肝以后的问题是长还是短?肯定没有答案,谁也不敢说。事实结果呢,它是长!这个例子也反过来证明扬长避短之说不成立。所以长短要看开放,因为中医被压迫,被排斥近一百年了,现在还没有完全解放,所以必须开放。哪个医院,哪个手术都可以搞一个围手术期的中医治疗嘛,可以提高疗效,水平就超过外国了。总之,我说的中医的发展战略,我提出认为是自信自强,改革开放!这才是光明大道。
邓小平同志一再强调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践”。下面举两个实践的例子。1.甘肃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后,一位姑娘失去了双亲,自己的双下肢也严重受伤,甘肃省的西医专家和北京来的专家一致认为要实行截肢以保命。甘肃省卫生厅厅长请来中医专家会诊,提出用中医方法可以不用截肢。刘厅长决定采用中医专家的意见,结果把姑娘的双腿保住了。试想一位小姑娘有健康的双腿对于她今生的幸福,价值几何?2.印尼苏加诺总统患病,请西方名医会诊,也请中国名中医共同会诊,当时周总理委派西医吴阶平先生和中医岳美中先生参加。西方的名医主张把苏加诺的一只肾切除,岳美中却认为用中药加针灸可以不切肾。苏加诺采用了中医的方案。据说,西方名医不以为然,特意留下不走要看中国的笑话。其结果,果如岳老所言,无需切肾,苏加诺病愈了。
上两例我都没有亲自目睹,但都是事实,我主要想说明,中医要自强,还要有舞台,假如没有卫生厅厅长的支持,没有为外国元首会诊的机会,便不会有上述实践的例子。但归根结底中医药的发展战略必须是:
中医药学术的过硬与不断提高才是中医药学长生之道。
(2012年6月5日,邓铁涛口述,陈坚雄记录。
载《中国中医药报》2012年6月18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