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花
1
明发,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以为缺失了姓的名字,又很像一条高架线或者一个广场的称呼。
不过他很少听见别人原原本本地叫他名字,同学们都喜欢叫他花花。
因为明发,实在是有点像个小女孩。
花花个子不算矮,班上最矮的小孩叫尤晓雨,名字比他女气多啦,却没人愿意把这个皮猴儿当女孩。尤晓雨虽然又矮又瘦,却无比活泼好动,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时候,堪比海底逃难的鱿鱼。
而花花,个子不仅不矮,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高的小学生。可他明明手长脚长,走起路来却有些缩手缩脚,脸上时时带着一丝怯弱惊惶之气。平日里,也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声音小,存在感低,有着不符合体貌的弱气。说起来,班上的绝大部分女孩子都比他“爷们儿”呢,嗓门儿高,胆子大,追打起男孩子来英勇非凡,一脚一个。
花花知道同学们的玩笑没有恶意,所以不发怒,也不怎么辩解,只是难免有些不乐意,但时间长了,他也就默默认下了“花花”这个小名。
班上的同学只是觉得他文文弱弱的,而花花的爸爸,却是当真看不上他,时不时出言呵斥:“声音大点!”“畏畏缩缩的,像什么男子汉!”“真是丢人!”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街上,爸爸看见花花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就觉得烦躁生气,就会突然暴喝一声,花花小的时候还经常被吓一跳,吓得眼泪蓄满了眼眶,后来也就习惯了,习惯了爸爸时不时的突然袭击。
从花花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而且并不是寻常夫妻间的斗嘴玩闹,而是整个家都仿佛结了冰一样的恐怖气氛。
爸爸妈妈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也许不算是“吵架”,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爸爸单方面对妈妈的发难。
有时候是饭做得不合胃口,爸爸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发现偏咸,眉毛就皱了起来,再夹几筷子,越吃越不满意,脸就耷拉下来了,仿佛遭遇了极大的怠慢一样,深呼吸几次,还是无法忍受似的把筷子一丢:“做的什么东西,不吃了!”说完便起身要走。妈妈就会习惯性地检讨自己:“怎么能不吃呢?怪我,这两天感冒,口淡,盐放多了,好歹吃点儿啊,下次一定注意……”
话没说完爸爸往往就发怒了:“什么下次一定会注意?你哪回下次注意了啊?吃什么吃!这种鬼东西我吃得下去吗?吃!我忙了一天,你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饭,还做不好!”
妈妈大多数时候盯着饭桌一声不吭,少数时候会辩解几句,这个时候只会得到爸爸更大分贝的指责,甚至由怒气转成暴怒,将凳子踢得震天响。
在这样的分贝中,起先花花不知所措,吓得直哭,想劝爸爸,却得到“小孩子插什么话!进房间!”的呵斥,后来就会自己躲进房间,等外面的声响平息下来之后,再出去,跟在妈妈身边吃点饭。菜已经凉了,妈妈就关上厨房门把菜热好,招呼花花吃完再默默收拾碗筷。到现在,花花已经能在父母起争执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饭吃完,回房间写作业,在“战争”结束后,再出去陪妈妈。最初花花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比他的幼儿园同学还麻烦,他的同学都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发脾气,而且饭菜的味道明明都还可以。后来,他知道了什么叫作“工作”,什么叫作“迁怒”,他知道了爸爸为什么经常借小事在家中生事,将气撒在妈妈和自己身上。其实,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不讲理”“窝里横”。
这样的由头太多,太好找,地拖得不够干净,电视柜下面有灰,卫生间掉的长头发没及时全都清掉,花花的作业有错别字没订正出来,妻子喊他洗澡的遍数太多……随时随地可以发一通火。
花花和妈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终学会了,沉默是金。
爸爸常年嫌弃他没有男儿气概,可是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的明发,又怎么可能像寻常的小男孩一样,活泼,爱笑,有小小的任性,充满因为家长无微不至的宠爱而满溢的天真呢?
明发,忧郁、怯弱,却早熟。
2
这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一天,儿童节。恰是太爷爷的农历生日。
花花上午当然是照常上课的,爸爸肯定得回家为老人家祝寿,妈妈原想留下来照顾花花,被爸爸说教了一通“身为孙媳妇不出面就是不孝……孩子这么大了难道一个白天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又不是晚上不回家”这样的话,妈妈只得跟着走了,在冰箱里留足了饭菜。
花花回到家的时候,居然有些高兴,家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安安静静,清清静静的,没有黑云压城的气氛,没有忽高忽低的呵斥与抱怨,没有人催他赶紧去写作业,也不用担心会被突然批评行为举止。就好像在闹市里走了好久,走得仿佛自己已经习惯了熙熙攘攘的声音的时候,拐进了一处僻静的森林,整个心都清爽了。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不紧不慢,不声不响。
随即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他听着对面絮絮叨叨讲了二十来分钟,把他今天下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全都念叨了一遍,依稀能听见电话那头影影绰绰的爸爸的大笑声,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似乎又重新被灰白色覆盖住了。
花花“嗯嗯”地应承着,挂掉电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冰箱旁边,随即将饭菜拿出来举到了垃圾桶上,他当然想潇洒地倒掉,但盘子刚斜了一半,就想起,这必定会招来晚上爸爸妈妈的质疑,于是只是拨掉少许,又放回冰箱。
点了外卖。
“女巫外卖。”他念着店名,那你们的饭菜可以有魔力吗?让我快乐起来的魔力?
他点了一份泡椒山笋套餐,在备注里写了不要放蒜,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想吃快乐套餐。”
当然什么期待也没有抱。
花花躺在沙发上,不看电视,不看课外书,也不写作业,也没有什么玩具,他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简单的雕花,就好像随时可以掀开这一切,走进没有束缚的蓝天里似的。
花花瘦长的身子嵌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阳光被一团黑影遮挡住。
花花拉开窗户,一只大熊猫乘着会飞的……草皮扑了进来。
大熊猫从草皮上拿出了一袋外卖:“这是您的外卖,满意请给骑手五星好评哦。”
原来是个熊猫姐姐。
“不是‘女巫外卖’吗?你这明明是女熊猫外卖呀。”花花不知道怎么胆子就大了一下。
“儿童节特别节目嘛。”熊猫姐姐解释道,声音从头套里传出来,显得闷声闷气的。
“那你是真的女巫吗?”
“我是呀。”小姐姐毫不犹豫,用爪子擂了擂自己的胸膛,“童叟无欺。”
“那这是我的快乐套餐吗?”花花举起外卖袋子问道。
“我看你这会儿挺快乐的呀。”
是吗?花花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熊猫姐姐进来后,自己就一直笑得没有停过。
“但是呢,我们店确实还没有快乐套餐,倒是前不久推出了勇气套餐,给你送来的就是。”熊猫姐姐又说。
花花一听,立马将外卖包装拆开来,迷惑地看着里面的饭菜:“这好像,仍然是我下单的那个套餐,我还以为你给我换成了一份勇气呢。”
熊猫姐姐隔着头套笑了:“勇气,是看不见的东西呀,怎么会变成具体的菜呢,但是,这也的确是一份会让你变得更加勇敢的外卖哦。”
“我相信姐姐。”花花搭着熊猫姐姐的爪子,点点头。
“那姐姐先走啦,还有其他的外卖要送呢。”
“好的。”花花懂事地点点头,虽然他心中多么希望熊猫姐姐可以停留得更久些呀。
熊猫姐姐提着草皮,摆弄了一下,就悠悠地在空中飘起来,原路飘出了窗外。
花花趴在窗台上,张着嘴巴看着乘着草皮飞走的熊猫姐姐,半晌,才感觉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抗议了,于是蹲在客厅的小茶几旁,吃起外卖来。
这是花花吃得最饱的一顿啦。
怎么会这么好吃呀?
五花肉肥的部分煎得焦黄流油,瘦的肉韧而不柴,咸辣鲜香,又不麻嘴,饭也又软又弹,花花本来想吃一口再打开电视机看电视,结果一口接着一口,头就没抬起过,连平时要妈妈哄爸爸训才勉强吃两口的香菇,都吃光了。直到真的吃不下了,花花靠在沙发上喘了会儿气,发现再塞一口饭就会撑吐了,才依依不舍地将外卖收起来。花花托着饱饱的肚子,下楼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和外卖剩菜一起丢进了小区的大垃圾箱,他可不想被爸爸妈妈发现自己吃了外卖,否则又会被念叨很久。
花花离开垃圾箱两步,陡然想到:我刚吃了勇气套餐,如果真的有效,为什么还要怕因为吃外卖而被父母责怪呢?花花一路从楼道间沉思回房,躺在卧室里,又想到,自己的行为并不是因为怯懦,而是一种为了避免麻烦的举手之劳,也许这应当归于机智,而勇气并不需要通过直来直往来体现。
想到这里,他稍微开心了起来,将自己从大半天的颓丧情绪里挽救回来,提起一进门就丢在鞋柜上的书包,将课本掏出来,放在了书桌上。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老师开恩,一样作业都没布置。
花花便高高兴兴地打开了电视机,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消食。电视里放广告的时候,他在外卖APP(应用软件)上给“女巫外卖”点了一溜儿好评。
3
动画片不知不觉中看了好多集,他听见了家门口开锁的声音。
是妈妈回来啦。
花花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噔噔噔跑过去,门一开,却是爸爸的脸。
妈妈呢?
爸爸黑着脸命令花花换好鞋,随他下楼,随后发动了车子。
爸爸的神情十分严肃,花花本来不敢吱声的,今天却开口问他:“妈妈呢?妈妈怎么没回来呀?我们这会儿去哪儿啊?”
爸爸非但没好好回答,反而喝令他闭嘴,不要惹自己心烦。
这样的爸爸是很常态的,所以花花不再追问,只是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平时那样害怕了,没有紧张到屏住呼吸,没有恐惧到身体僵硬,此时花花的沉默,只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追问是没有意义的而已。
爸爸居然载他一路开到了医院。
花花的心都被恐惧攥住了。
刚才的花花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心中燃起了不怕父亲暴虐的勇气;此时的花花害怕到大脑发晕,因为他意识到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
妈妈!花花在心里不断叫喊着。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大脑不要进行任何过分的联想,他死死盯着爸爸的衣摆,试图借此转移注意力。爸爸今天穿的是泥灰色的短袖,衣摆半截在裤腰里,半截翻在外头,他克制住上前拉一把的冲动,垂着肩又盯着脚下被掀起来的尘土,留意着戳在鞋底的水泥粒子。
爸爸这次没有管他,只是大步朝前走着,进了住院部。
见到妈妈后,花花终于松了口气。
4
这天,太爷爷的生日过得不算平静,筵席上爸爸照旧和一群叔叔伯伯喝了许多酒,妈妈一开始习惯性地拦他,被呵斥了。酒席散了,男人们去抽烟聊天,女人们收拾桌子,妈妈当然是去帮忙洗碗,虽然照理来讲,她是客,不需要动手的,可她在这里是个“孝顺的孙媳妇儿”,于是在家也洗碗,出门给老人祝寿还得洗碗。妈妈出门的时候身体就不太舒服,因为天气不太好,偏头痛又犯了,洗碗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打碎了一只碗。
厨房离客厅很近,碗碎得很响亮,客厅里的人陆续都赶了过来。妈妈怪不好意思地“承认了错误”。爸爸立马觉得脸上无光,娶了个这么笨手笨脚的“蠢妇”,于是开口就絮叨地嫌弃她,骂得很来劲。
围观的众人,有的尴尬地劝解“碎碎”平安,有的大惊小怪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妈妈在人群中涨红了脸,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辩解,就晕了过去,倒在地上的时候磕破了膝盖和手肘。妈妈被及时送到了医院,检查下来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心理压力大,加上偏头痛,一时气急攻心。
爸爸带着花花赶到医院,得知并无大碍后也松了一口气,站在病床前阴阳怪气地嘲笑了一句“祖传的偏头痛”,说妈妈真难伺候。
花花坐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心中愤怒与庆幸间杂,闻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伺候过妈妈?”
爸爸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软弱的儿子会这么顶嘴,然而一时间也确实答不上来,只得怒斥回来:“有你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声音洪亮,仿佛这一句反问不仅达到了规避问题的效果,还寻了这小子的不是,房间里的罪魁祸首立马变成了儿子似的。
其实三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爸爸自己“尊严有损”,找的理由罢了,他何尝不心虚呢。
只是花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众或者私底下批评自己的妻子,真的能使自己脸上有光吗?连最基本的尊重也没有。
花花只当没有听见爸爸的呵斥,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的前襟上还有当时摔倒在地上沾上的尘土,他伸手拂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妈妈回握着花花的手,不知道有没有读懂花花眼睛里的情绪,开解道:“小发乖,不要这么和爸爸讲话。”
“笑话,”爸爸撇撇嘴,“既然没什么事今天就回家,不要占着人家医院的床位了。”说着,转身出门去结看病的款项了。
妈妈微笑着看着花花:“妈妈没事哦,不要哭,我知道儿子最疼我啦。”
花花拽着妈妈的衣袖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四周充斥着其他病床上病人和家属的聊天声,花花和妈妈之间却有一种安静的气氛在流动,就好像他们虽然都不吱声,却了解彼此的心情一样。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妈妈也坐直了身子,摸着花花的头,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口,起身下床穿鞋:“好啦,回家还要给你们做饭呢。”
5
“今天点外卖好不好呀,妈妈?”
“不行啊,你爸爸不让你吃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
从小爸爸就说肯德基是垃圾食品,是洋垃圾,不准吃,所以其他小朋友去店里吃的时候,他只能偶尔羡慕地隔着玻璃看看,后来有了外卖,爸爸又说这些全都是垃圾食品,不能吃,不管妈妈多忙多累,感冒还是肚子痛,每顿都要妈妈下厨。
垃圾食品“有毒”,那你每天抽的香烟,喝的各种酒,就很健康吗?
花花在心里大声问着。
甚至这样和妈妈抱怨了。
妈妈有些惊讶,花花自己同样吃了一惊,他一向只敢把这些意见放在心里偷偷想想的,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即便在心里质疑的时候,心声也都是轻轻的,像一只单薄的小炖盅,在文火上慢慢熬,生怕火势一大,里面盛的东西就被发现了。
妈妈疑惑地摸摸花花的头,只说:“算了,不知道人家用的油粮米面干不干净。”花花觉得,其实妈妈心里也赞同自己的观点,只是他们长期生活在爸爸制造的压抑环境里,驯服成了一种生存习惯,顺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可花花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回想起自己看见的其他同学和爸爸妈妈笑笑闹闹的情景,就羡慕得不能自已。据同学说,他的爸爸妈妈是轮流做饭的,每个星期一人做三天的饭,余下的那天全家吃外卖或者下馆子,或者去外婆家、奶奶家蹭饭。而且他妈妈的手艺不如爸爸,所以经常是妈妈做着做着就把爸爸提溜过去炒菜,妈妈只打打下手。还有的就是爸爸做饭,妈妈和孩子负责一边吃一边夸奖,爸爸就做得越发起劲儿了……花花听到这样的日常分享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生活方式?没有奶奶所说的“东风压倒西风”,只有平等和睦温情的夫妻亲子间的相爱。
同桌问:“那你们家呢?”
花花支支吾吾地说:“差不多吧。”
他怎么好意思聊自己的家庭呢?听了更多同学聊自己的家事,他简直坐立难安了。原来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其实是社群中的异类,他自以为的和平放在别人家简直可以称之为冷暴力。在得知别人的生活之前,他是一个压抑但毫无反抗想法的普通小孩,在得知阳光下竟然那么幸福温暖之后,他内心的死水瞬间变成了热油,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只要往里头溅入几滴凉水,便会瞬间炸裂开来。
一个人从生下来就吃糠咽菜并不难过,可一旦发现周围所有人碗里盛的都是新鲜的菜蔬鱼肉,这日子,便陡然艰难了。
反抗的念头埋得很深,但突然增加的勇气,像是一把铁锹,一锹一锹地铲掉了覆盖在上头的泥土,敲碎了嵌在外面的岩石,这样的心思一时比一时压不住,眼看要见天日。
花花每天都有话压在嗓子眼儿似的,爸爸在家的时候,他不能讲,不然呵斥恐怕要变成拳脚相加。
6
花花在焦灼的心情中徘徊着,终于等到了一个爸爸要加班很久的日子,只有他们娘儿俩在家,他跟着妈妈收拾碗筷的脚步在厨房和客厅里来回走动。
“你干吗呀?”妈妈笑了,“跟屁虫。”
花花抱住了妈妈的手臂,仰着脸恳求道:“妈妈,我想和你说话。”
妈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惊讶得很:“好,等妈妈收拾好就来。”
花花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直到妈妈忙完了家务,和他一起坐到了客厅。花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觉得不安,又拉着妈妈坐到了自己的卧室,才顺当地讲出自己心里的话。
这些话,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讲,显得过分早熟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但花花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妈妈,我讨厌爸爸。”
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惊慌失措,显然是想问是谁教他说这样“大逆不道、违背人性”的话语。
花花自顾自地往下说:“妈妈,你不觉得爸爸真的非常坏吗?经常骂我,凶你,大喊大叫,自己从来不干活儿,每天他一回来我们就不敢随便说笑,他也从来听不进别人讲什么,我好讨厌这样的生活。我同学的爸爸都不是这样子的,我们能不能离开爸爸?”
在花花有限的词语和认知里,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爸爸的自私自我、粗鲁暴戾,他只能反复和妈妈强调爸爸脾气真的坏,他真的想逃离。
关于妈妈会如何反应,花花想象过很多场景,也许会批评自己,责怪自己“不孝顺”;也许会暴跳如雷,质问是谁教自己说这样的话;也许会一言不发,命令他赶快写作业……
唯独没有这样一种。
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伸出双手抱住花花的脸,将花花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花花被妈妈的行为吓到了,但是没有反抗,安静地伏在妈妈的怀里,静静地听着耳边传来的妈妈的心跳声。感受到脖颈上的湿润,应当是妈妈的泪水,花花张开手臂回抱住妈妈,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房间没有开灯,两个人在黑暗的夜里共同哭泣,妈妈始终一言不发,但花花心里明白,妈妈是认同他的,妈妈并不麻木,她活在同样的痛苦中。也许妈妈比花花更为痛苦,生为人母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被贬损的无助,身为妻子却不能获得丈夫尊重的耻辱,嫁入陌生家庭却不被信赖与支持的孤立无援,让她比花花更为煎熬。
是什么让妈妈从不试图反抗呢?
花花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呆呆地想着。
似乎听见了妈妈的喃喃自语:“可是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呢?”
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两个人从宁静中被猛地拽出来,狠狠摔入有爸爸存在的僵硬紧张的气氛中。
妈妈用手抹了抹脸,确保面无异色,赶紧去迎接爸爸了,花花打开房间里的灯,坐到了书桌前。
他掏出手机,看了很久。
7
终于盼到了下一个爸爸加班的日子,花花央求妈妈不要做饭,然后效仿上次的订单,点了“女巫外卖”家的套餐,再次备注了“勇气”。
外卖来得很快,一个穿着明黄色蓬蓬裙的姑娘单手撑着窗台,翻了进来。
当固定台词“这是您的外卖,满意请给骑手五星好评哦”响起来的时候,花花激动地叫了起来:“熊猫姐姐!”
女孩灿烂一笑:“唉!”
两份外卖交到了花花手里:“两份都是勇气套餐哦。小朋友,感受勇气爆棚的每一天吧!”
“嗯!”
在阁楼上拖地板的妈妈下楼的时候,女巫已经走了,妈妈很惊讶:“配送得真快啊。”
两筷子饭菜下肚,妈妈不由得喃喃道:“……再也不想做饭了。”
花花扒着饭乐了。
妈妈和花花吃得菜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揉肚皮,妈妈有点儿后悔没让花花克制一点:“吃撑了伤胃啊,下次不能吃这么多。”
“好。”花花有气无力地应和道,打了个嗝儿。
两个人歇了会儿,花花想起来:“妈妈,要不要把袋子扔掉,不然爸爸回来要骂我们吃垃圾食品了。”
谁料妈妈一挥手:“让他边儿去,自己从来不做饭还管我们吃什么。”
花花还是有点儿紧张,他害怕看见妈妈被爸爸斥责的样子,那会让他心里充满无力感,他宁愿多做点事情来避免这一切。于是他站起来想收拾了扔到楼下。
妈妈却把他拦住了。
“宝儿,妈妈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你愿意支持妈妈吗?”
花花有一些预感,屏住了呼吸。
“妈妈要和你爸爸离婚。妈妈已经考虑了很久,但是,一是担心父母分离会影响你的健康成长,那天你和妈妈讲了以后,妈妈就不担心这个了;二是妈妈现在没有工作,害怕离婚后会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好的物质条件,但妈妈现在不怕了,生你之前,妈妈的工作能力可也是被领导同事共同认可过的。当初你爸爸忽悠我辞掉了工作,说他会好好照顾我,让我全心全意照顾你,可是他……我跟他谈过无数次,试图让他平等地对待我们,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已经觉得生活无望了,但你‘救’了妈妈,宝儿……”
花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哼了一声继续说:“总之,辞掉工作非但没能更好地照顾你,反而失掉了立足的基础,连累你和我一起受气。这段婚姻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工作,妈妈一定能找到,旁人的闲言碎语,妈妈也不怕,只要你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什么都能战胜。”
花花一刻也不愿意等待地扑到妈妈的怀里:“妈妈!我跟着你!妈妈!你好勇敢!妈妈我爱你!”
妈妈在花花的脑门儿上啵啵亲了好几口:“妈妈也爱你!妈妈再也不能因小失大了!妈妈要和你一起勇敢成长!”
妈妈和花花相互鼓励,约定好再忍耐几天,让妈妈私下里找好房子租好以后,再跟爸爸提出离婚。
花花一开始害怕这顿外卖的作用只能管两天,想再点一回“女巫外卖”,却苦于爸爸天天准点下班让他找不到机会,但是妈妈一点儿也没有退缩的迹象,反而在下定决心以后,一天比一天干劲十足,即使又被爸爸斥责了,也是假装应付的样子,一改往日的愁容,时不时地还和花花挤挤眼睛。
花花又难过,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第四天,花花刚出校门,就看见了妈妈,妈妈一把把花花抱住举起来转了一圈:“走,看新家。”
“新家”是妈妈刚租的小房子,比原先的家小了不少,花花却觉得这里又宽敞又安全又明亮。
他简直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虽然父母要离婚了,花花却真的好开心啊,他可以自由地大笑,可以和妈妈开玩笑,不会被毫无理由地痛骂与批评了。
妈妈的脚步没有停下,这个夏天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过得很艰难,但是花花却并不后悔,妈妈也不后悔。
8
下一个学期到来的时候,花花已经是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但是所有的同学都说,花花变得开朗了。大家叫他花花的时候,他总是大声答应道:“唉!”
“花花”也不像是在叫一个弱气的小孩,反而更像是充满男子气概地在称呼自己的兄弟。
妈妈忙起工作来时常来不及做晚饭,回来后就和花花一起点“女巫外卖”。
“真好吃啊!”母子俩一起感慨道,然后一个学习一个工作,度过一个个充满欢声笑语的轻松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