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男诗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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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亚历山大·勃洛克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勃洛克(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лок,1880—1921),俄国象征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俄国诗歌史上继普希金之后的又一高峰,阿赫玛托娃称他为“二十世纪的里程碑”,马雅可夫斯基称他代表了“一整个诗歌时代”。

生于彼得堡,父亲是法学教授,外祖父是著名植物学家、彼得堡大学校长贝凯托夫。毕业于彼得堡大学文史系,1904年发表第一本诗歌《美妇人集》,一举成名。勃洛克早期作品充满祷告的色彩和神秘的情调。诗人接受了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关于“世界末日”和“宇宙灵魂”的学说,后者对勃洛克一生的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勃洛克中期和晚期的创作有挣脱象征主义束缚的倾向,但依旧带有鲜明的象征主义印记。

勃洛克是个具有世界声誉的抒情大师,是苏联诗歌的奠基人之一。他为俄国乃至苏联诗歌做出的贡献是非同寻常的,他丰富的创作遗产是俄国诗歌的骄傲。

主要作品除生前出版的三卷本诗集外,还有长诗《十二个》和戏剧《陌生女郎》《玫瑰花与十字架》等。

《入夜,当惶恐睡去》

入夜,当惶恐睡去,

城市在幽暗中隐藏,

啊,天国有多美的音乐,

人间有怎样的声响!

生活的风暴算得了什么,

当你的玫瑰为我绽放和燃烧!

人的眼泪多么微不足道,

当绯红的晚霞在西天闪耀!

接受吧,宇宙的女主宰,

透过鲜血、透过苦难、透过灵棺

请从一个卑微奴隶的手中

接受这斟满最后激情的杯盏!

1898

《加玛佣——先知鸟》

根据瓦斯涅佐夫的画而作

在被晚霞染红的

平静无边的水上

她在预言和歌唱,

无力张开惶恐的翅膀……

她预言凶残的鞑靼人的压迫,

预言一桩桩血腥的暴行。

还有地震、饥荒和火灾,

以及恶魔的残忍,无辜者的牺牲……

她美丽的脸庞笼罩着恐惧,

却依旧闪现出爱恋之情;

尽管嘴唇血迹斑斑,

仍在诉说灾难就要降临!

1899

《不要召唤也不要允诺》

不要召唤也不要允诺

心灵会重获昔日的灵感。

我——是大地的独子,

你——是灿烂的梦幻。

轻柔的月光凝然不动,

夜色惨淡,大地空虚。

星空里是无言的静寂,

那是恐惧与沉默的幽居。

我认识你得胜的面孔,

我听得清你的呼召,

心灵懂得你的语言,

但你的召唤终究徒劳。

夜色惨淡,大地空虚,

不要期待昔日的魅力。

恐惧与沉默的幽居

深深映现在我的心底。

1900

《秋季的一天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

秋季的一天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

枯黄的落叶在空中轻轻飞旋。

天色如此明净,空气如此清新,

而灵魂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腐烂。

就这样,她日复一日地变得苍老,

像枯黄的落叶一样飘舞,年复一年。

而在她的记忆和印象里,她总觉得

以往的秋天可不这么令人伤感。

1900

《我预感到你的来临。岁月流逝匆匆》

世俗生活意识的沉重梦想

你会抛弃,怀着爱恋与忧伤。

——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

我预感到你的来临。岁月流逝匆匆——

你面容如初,我预感到你的来临。

整个地平线在燃烧——光芒耀眼,

我默默地等待——怀着忧伤与爱恋。

整个地平线在燃烧,你即将来临,

但我感到惶恐——你会改变面容。

你会招来粗暴的怀疑,假如最终

你改变了早已为人熟知的面容。

啊,我会倒下——既卑微,又惆怅,

终于没能战胜那些致命的幻想!

地平线多么明亮!日出已经临近。

但我感到惶恐——你会改变面容。

1901

《向晚的白昼火光将息》

向晚的白昼火光将息,

渐渐退却到夜的边地。

我的一个秘密将我造访,

它越来越强壮,挥之不去。

莫非就连那个狂热的意念,

那没有尽头的尘世的波澜,

因为迷失于此地的喧嚣,

便不能将生命汲取得完全?

莫非那些没完没了的悲伤

还有爱情的梦想就这样

带着尘世未解的秘密

遁入了冰冷的天外之壤?

白昼的痛苦就要消除,

我的种种压抑即将消亡,

唯愿你,如孤独的影子,

在日落时分将我造访。

1901

《别对我甜美、温柔地歌唱》

别对我甜美、温柔地歌唱:

我早已失去与尘世的联系。

心灵的海洋——浩渺无边,

歌声会消亡,湮没于天际。

没有曲调,歌词仍了然于心。

唯有真实能让你在心头如花开绽。

而靡靡歌音——令人生厌和狂躁——

自身内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谎言。

我少年的热情被你肆意嘲弄,

我已将它抛弃——迷雾已成过往。

拥抱那些萦绕着我的梦幻吧,

你自己要明白,前路将会怎样。

1901

《致谢·索洛维约夫》

白日歪邪的影子在奔跑。

钟声明朗而悠扬。

教堂的台阶映着霞光,

上面的石块活着,——等待你脚步声响。

你从这里走过,踏动冰冷的石块,

它裹着可怕的世代神圣的衣裳。

也许,你还会碰落春天的花朵,

在这里,在黑暗中,在冷峻的圣像旁。

不可言喻的粉红色阴影在滋长,

钟声明朗而悠扬。

黑暗在古老的台阶上躺下……

而我被照亮,——我等待你脚步声响。

1902

《晚了。苦涩的智慧》

晚了。苦涩的智慧

敲击着关闭的窗棂。

那被遗忘的欢欣雀跃

已经飞越了极顶。

晚了。你无法把我欺骗。

尽情笑吧,明亮的阴影!

你会厌倦在天上沐浴——

白昼终将让位于黄昏。

让位于折煞人的寂寞——

你的光彩将黯然失色……

我目光短浅的智慧啊!

我昏暗蒙昧的岁月!

1902

《白昼将至,似快乐的一瞬》

白昼将至,似快乐的一瞬。

我们将忘记所有的名字。

你自己会来到我的居室,

并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凭着瑟瑟发抖的面孔

你将揣摩出我内心所想。

但过去的一切将成为谎言,

天边微微露出你的光芒。

尽管你会面带无声的微笑,

在我的额头上解读出

那种不忠诚和不牢靠的爱,

那种在尘世绽放的爱。

但那时——我会郑重其事

和毫不犹豫地予以接受。

我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旦我领悟了你的白昼。

1902

《我寻找那些怪人和新人》

我寻找那些怪人和新人,

在历经考验的旧书里面。

我梦见那些消失的白鸟儿,

我感觉到一个断裂的瞬间。

喧闹的生活令我心绪难平,

絮语、叫喊令我感到羞惭,

我被白色的理想禁锢在

后来时光的海岸,无法动弹。

洁白的你,在深处从容淡定,

而在生活中——你易怒而严厉。

你秘密地惶恐,秘密地被爱,

啊圣女,啊朝霞,啊燃烧的荆棘[17]。

金发少女的容颜终会黯淡,

朝霞不会恒久,仿佛梦幻。

烧不烂的荆棘会用白色火焰

给平和、智慧的人们戴上冠冕。

1902

《我醒来了,——田野里烟雾茫茫》

我醒来了,——田野里烟雾茫茫,

但我站在阁楼上指点太阳。

我的苏醒并不令人愉快,

就像我殷勤侍奉的姑娘。

每当我走在黄昏的路上,

小窗里便燃起红色的火光,

玫瑰般的姑娘伫立在门槛,

对我说,我高大又漂亮。

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

善良的人们啊,我别无他想。

我从未幻想过发生奇迹,

你们该满足,并把它遗忘。

1903

《乌云里的声音》

大海把我们抛进一片荒野,

抛进破茅屋,去做短暂的梦。

而风越刮越紧,海上一片喧啸;

眼望大海深处,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这些染病和疲惫的人

曾羡慕和憧憬海上的电闪雷鸣,

然而黑夜荡妇一样厚颜无耻地

盯着我们忧伤的脸、疲惫的眼睛。

我们眯缝起双眼,同狂风抗衡,

在茫茫黑暗中吃力地摸索路径……

听,犹如正在来临的风暴的使者,

预言家响亮的声音震撼着人群。

仿佛石崖上转瞬即逝的闪电,

一个庄严的侧影在我们眼前闪过。

在亮闪闪的惊恐的云隙之间

大雷雨高声唱起欢乐的歌:

“忧伤的人们,疲惫不堪的人们,

奋起吧,去摸索,欢乐将到来!

去到那大海歌唱奇迹的地方,

去寻找照耀着灯塔的所在!

灯塔在探求和寻觅快乐的发现,

用明亮的光监视暗礁和险滩。

它们时时刻刻都在焦急地等待

来自遥远国度的巨大的轮船。

你们看,一束束的光线在扩大,

大海在狂欢,浪花在奔腾;

你们听,黑夜和风暴过后传来

那悠扬而又高亢的汽笛声声!”

果然,乌云的衣裳被撕得粉碎。

一只手把雷声吼叫的远方遮隐……

于是我们心中又升起新的希望,

我们深知:意外的喜悦就要降临。

而那边——地平线上火光冲天,

好像远方的城市在熊熊燃烧。

整整一夜,我们的船队向港口飞驶,

犹如红雀不断地呻吟、喊叫。

大海在轰鸣,掀起波涛的碎片,

猛烈地拍打着灯塔的躯干。

船上的汽笛发出悠长的祈祷:

在那里,风暴席卷了渔船。

1904

《生活的帆船搁浅在》

生活的帆船搁浅在

巨大的浅滩。

远远便可听见船工们

高声的叫喊。

歌声和惶恐

在空荡荡的河面漫延。

忽然来了个强者,

穿身灰呢罩衫。

他摇动舵柄,

放下风帆,

把锚抛到远处,

用胸脯撑开小船。

于是红色的船尾

开始轻轻地调转,

五颜六色的楼房

随即被抛得远远。

只剩下我和你。真的,

带我们同行,他们不愿。

1904

《我的爱人,我的大公,我的新郎》

我的爱人,我的大公,我的新郎,

你在开花的草地上,那么伤感。

在彼岸,在金色的田埂中间,

我似一棵无根草开始爬蔓。

我似憔悴、洁白、清纯的花朵

如饥似渴地把你的梦捕捉。

你似一匹疲惫不堪的白胸骏马,

围绕着蓓蕾初开的我。

啊,任你粗暴践踏我的永生,——

我会为你保存一团火焰。

我会在天光微明的晨祷时刻

羞怯地将教堂的蜡烛点燃。

你站在教堂里,面色苍白,

你会前来将天国的女王朝拜,——

我会像一团烛火为你指引,

让熟悉的战栗重新向你袭来。

在你的上方,我像蜡烛寂静无声,

在你的前方,我像花朵柔情缱绻。

我等待着你啊,我的新郎,

我始终是你的新娘和妻子——永远。

1904

《不要在河流转弯处建造房屋》

致格·丘尔科夫

不要在河流转弯处建造房屋,

那里生活的喧闹与日俱增,

要相信,结局总是一个声音,

谁都不懂,却又极其普通。

你的命运安静,像黄昏的故事,

你要以你孤独的灵魂对它俯首称臣。

你自管默默走路,随便去哪一场晚祷,

灵魂要求在哪儿,就在哪儿祈祷神明。

谁来找你,就让他天使般高尚,

你要简单相待,就像是梦中所见,

你要始终沉默不语,不要让人发现

是谁坐在长凳上,谁在窗前一闪。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为何而缄默,

平静的思想为何总是那么单纯。

是的。她会来的。晨曦会出现。

她会将纯洁的双唇贴紧你的双唇。

1905

《秋意》

我出门上了一条开阔的路。

但见灌木丛在随风起伏,

山坡上铺满碎石和沙砾,

田间是翻耕过的贫瘠的黄土。

秋天在湿漉漉的山谷闲散,

给大地的墓地脱去衣衫。

但稠密的红浆果依然可见,

在途经的村庄遥遥地招展。

看啊,我的欢乐手舞足蹈,

它叮叮当当,没入灌木丛。

你在远方,在远方召唤我,

把你绣花的彩袖频频挥动。

是谁诱导我踏上这条熟悉的路,

又微微一笑——冲我,冲牢狱的窗户?

或许——是那位唱赞美诗的乞丐,

他向往着一条石板铺就的路?

不,我独自前行,不受他人左右,

在大地上行走将轻松而惬意。

我将倾听沉醉的罗斯的声音,

在酒馆的屋檐下停留、休憩。

或许我将歌唱自己的成功,

一如在狂饮中把青春断送。

或许为你田埂的忧伤而流泪,

你的辽阔我将热爱终生。

我们很多——自由、年轻、英俊,

未曾爱过,就黯然死去。

收留我吧,在天涯海角,

没有你怎能生活和哭泣!

1905

《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唱诗班里》

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唱诗班里

歌唱那些驶上大海的轮船,

歌唱那些忘记了自己的欢乐

和在异乡筋疲力尽的海员。

她这样唱着,歌声冲出尖顶,

阳光在她白皙的肩头闪动。

每个人都在暗处张望和倾听

阳光下那洁白衣裙的歌声。

人人都觉得,欢乐即将来临,

那些在异乡筋疲力尽的人

和那些平静的港湾里的轮船

在骤然间获得了新的生命。

歌声如此甜蜜,阳光如此纤柔,

只有在高高的天国的门边,

仿佛是有意要揭开这个秘密,

一个孩子哭道:没人能够生还。

1905

《陌生女郎》

每到夜晚,餐馆上空

热气弥漫,更觉荒蛮。

春天腐烂恶浊的气息

发出阵阵醉意的叫喊。

在尘土飞扬的小巷深处,

高过寂寞的郊外别墅,

依稀可见面包店的招牌,

隐隐传来孩子的啼哭。

每天晚上,在路栅那边,

在恶浊的排水沟之间,

油腔滑调的浪荡鬼们

歪戴着帽子跟女人纠缠。

湖面上响起女人的尖叫,

还有吱吱哑哑的桨声,

看惯了这一切的满月

没精打采地悬在当空。

每天晚上我的杯中都会

映出唯一朋友的身影,

像我一样,神秘的苦酒

把他折磨得萎靡不振。

而邻桌旁边有几个侍者

直勾勾地站着,睡眼惺忪。

生着兔子眼睛的醉鬼们

高声叫嚷:“真理在酒中。”

每天晚上,在约定的时间,

(也许我不过是在做梦?)

朦胧的窗外都会闪过

一个裹着丝衣的少女腰身。

她在那些醉鬼间从容走过,

总是无需陪伴,独来独往。

她香气袭人,云雾缭绕,

悄然落座在靠窗的地方。

她身上那富于弹性的丝衣

散发着古老的传说和秘密,

她纤细的手指上戴着指环,

宽檐帽子上嵌着吊丧的鸟羽。

被一种奇怪的亲切感左右,

我不由得把她仔细端详。

于是,透过黑面纱我看见了

迷人的彼岸,迷人的远方。

我得到一个深奥的秘密,

还把某个人的太阳拥有,

我灵魂的每一次微动

都浸透了辛酸的浓酒。

那片低垂着的鸵鸟羽毛

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摇晃,

那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

分明在遥远的彼岸闪亮。

我灵魂深处有一个宝藏,

拥有钥匙者唯我一人!

你是对的,酩酊怪物!

我知道:真理在酒中。

1906

《在沙发上》

然而炉中的煤

在噼啪作响。

窗外簇簇的火焰

在闪闪发光。

风暴席卷的海面

轮船在下沉。

南方海洋的上方

大雁在悲鸣。

相信我吧,这个世界

再没有太阳照临!

只信我吧,夜晚的心,

我——是个诗人。

我可以给你讲述

你想听的故事。

我能够给你带来

你想要的面具。

任何阴影都能够

在火焰中穿过。

映在墙壁上的是

奇异幻影的轮廓。

人人都会为你跪倒,

对你顶礼膜拜……

人人都会把手中

蓝色的花朵丢开……

1907

《俄罗斯》

又一次,如在黄金岁月,

三副松动的马套已经残破,

一对漆着彩绘的轮毂

陷进松软难行的车辙……

俄罗斯啊,贫困的俄罗斯,

在我心中,你灰色的小屋,

你风儿的高歌与低唱

仿佛初恋的第一缕泪珠!

我没有学会把你怜悯,

只会小心地背负着十字架,

任由你把自己的强盗之美

奉献给随便哪位魔法家!

任他把你诱惑和欺骗吧——

你不会失败,不会沉沦,

只有忧患才能够给你

美丽的脸颊覆上愁云。

那又怎样?你的忧患再多,

你河水般的泪水流得再频——

你依旧是你,森林和田野

还有你那块齐眉的围巾……

不可能的也会化为可能,

旅途漫长却并不难行,

当你稍纵即逝的目光透过围巾

在远方的路上一闪而逝,

当马车夫用沙哑的嗓音

唱起那牢狱的苦闷!

1908

《当您迎面拦住我》

当您迎面拦住我,

您是如此活泼,如此漂亮,

但又如此痛苦不堪。

您总是讲述自己的伤心,

思考死亡,

谁也不爱,

并且鄙视自己的美丽——

怎么,难道我在委屈您?

啊不!须知我不是暴徒,

也不是骗子手和狂妄之士。

尽管我懂得很多,

从童年就耽于思考,

也太多地关心自己。

须知我——是个文人,

我称呼一切都按名称,

我从鲜花上采集芳芬。

无论您讲述多少伤心事,

无论您思考过多少开端和结局,

我仍旧敢断言:

您只有十五岁。

因此我希望您能

爱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一个热爱大地和天空胜过

关于大地和天空的诗文的人。

真的,我将为您感到高兴,

因为——只有深深地爱着

才有权利被称为人。

1908

《她从严寒中来》

她从严寒中来,

脸颊冻得通红。

她把空气和香水的芬芳

还有银铃般的声音

洒满了房间,

并且目中无人地

聊起天来。

她把一本厚厚的文学杂志

迅速地放在地板上,

于是顷刻间

我的本来很大的屋子

显得地方很小。

这一切让人有点儿难堪,

而且很荒唐。

其实,她是想让我

给她朗诵《麦克白》。

刚读到“大地的气泡”——

那每当谈起便让我激动不已的诗行,

我就发现,她也很激动,

并且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

原来,一只大花猫

吃力地在房檐上爬着,

偷看两只正在接吻的鸽子。

我生起气来。最让我恼火的是

接吻的不是我们,而是鸽子,

以及

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时光已经逝去。

1908

《地狱之歌[18]》

白昼在那片土地上消隐,

我在那儿寻找更短的白昼和捷径。

紫色的黄昏在那里降临。

我不在那里。仿佛沿着崖壁溜滑的台阶,

我沿一条夜间的地道快步滑下。

熟悉的地狱凝视着我空虚的双眼。

我在尘世被丢进一场炫目的舞会,

在那些面具和脸谱的狂舞中

我失去了友谊,忘却了爱情。

我的旅伴何在?——你在哪里啊,贝阿特里齐?——

我,迷失了正确的路途,

任习惯驱使,在层层地狱中踽踽独行,

淹没在重重恐惧和黑暗中间。

激流冲走了朋友们和妇女们的尸身,

祈求的目光或胸脯在某处一闪而过;

宽恕的吼叫,或轻柔的呐喊——吝啬地

从唇齿间脱落;词语在这里死去;

一种钻心疼痛的铁环在这里

愚蠢而又毫无意义地将脑袋裹紧;

曾几何时,歌声妩媚的我

成了被褫夺了权利的受歧视者!

所有的人都向那无望的深渊奔去,

我也尾随其后。然而我见到的是

一个没有尽头的大厅,在峭壁之间,

在一道激流泛起的雪沫之上。

茂密的仙人掌和芬芳的玫瑰花,

黑暗的碎片在镜子深处映现;

一个个遥远的早晨依稀闪烁,

给推倒的偶像镀上一层金色;

沉闷的呼吸令人透不过气。

这大厅令我想起可怕的世界,

我像荒诞不经的童话中的盲人

误打误撞,出现在最后的宴会上。

在那里——一张张假面具被丢下,

在那里——一个被老男人诱惑的妇人,

无耻的上流社会目击了他们龌龊的亲热……

然而,在早晨寒冷的亲吻下

窗套泛起了红晕,

就连寂静也奇怪地透出一片绯红。

此刻我们是在极乐的国度里过夜,

唯有此地我们尘世的欺骗鞭长莫及。

我被一种预感搅得心绪不宁,

于是透过晨雾注视着镜子深处。

一个青年,从黑暗的罗网中

朝我迎面走来。他腰身紧束,

燕尾服的衣襻上一朵枯萎的玫瑰

比死者脸上的嘴唇更加苍白;

手指上——秘密婚姻的标记——

戒指上的尖形紫晶熠熠生辉;

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我凝望着他暗淡无光的面孔,

并用依稀可辨的声音问道:

“告诉我,你应该为何而烦恼,

为何在有去无回的地狱漂泊?”

清秀的面孔开始变得惶惑,

烧焦的嘴唇拼命吞咽着空气,

一个声音从虚空中说道:

“请听仔细:我忠诚于无情的苦难,

就因为在灾难深重的尘世

我曾饱受苦涩欲望的折磨。

我们的城市刚一藏进夜幕,——

为潮水般疯狂的歌吟苦恼不已,

我便额头上带着犯罪的印记,

仿佛一个受尽欺凌的风尘女子,

试图在一醉方休中麻痹自己……

这时,惩罚的钟声愤怒地敲响了:

在我面前——一位神奇的妇人

从一个看不见的梦的深处,

从浪花中浮出,光芒四射!

在高脚杯傍晚清脆的叮当声中,

在醉人的雾中,与这位独一无二

且鄙视柔情的女子瞬间相逢之后,

我终于体会到了初次的狂喜!

我的目光深陷于她的双眸!

我第一次发出热情的呐喊!

这一瞬的到来,快得出人意外。

黑暗无声。长夜迷蒙。

天上奇怪地升起了流星。

这紫晶突然间整个在滴血。

我从芬芳的肩膀之中饮血,

这浆液令人窒息有如树脂……

可是啊,莫要指责这怪诞的故事,

关于一个悠长的、匪夷所思的梦……

从夜的深渊和雾的深渊里

分明传来了一个阴间的声音:

一条火舌呼啸而起,在我们上方,

要焚尽那些无用的断裂的时间!

而戴着无穷锁链的我们

将被一场风暴卷进地下的世界!

被无声的梦牢牢禁锢的她

将得以感受痛苦并记住这盛宴,

当一个郁郁寡欢的吸血鬼如同黑夜

抓住她天鹅绒般丝滑的肩膀!

但我的命运——可否不用可怕来形容?

冰冷的、病恹恹的黎明,它冷漠的光芒

刚把地狱微微照亮,

深受一种无端欲念折磨的我

便奔走于一个个大厅,去履行一份约言,——

如此,请同情和记住吧,我的诗人:

我注定要在那遥远和阴暗的卧室,

在她安睡和热烈呼吸的地方,

怀着爱意和哀伤向她俯下身去,

用我的宝石戒指刺进她的肩膀!”

1909年10月31日

《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时间的循环已经完成。

怎样的谎言,怎样的伟力,

往事啊,才能把你回送?

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墙下,

在水晶般透明的清晨,

我的大地能否为我送还

我心灵的最初一次兴奋?

或在复活节之夜的涅瓦河上,

在冷风和严寒里,当河水封冻,

会有个乞讨的老妪用拐杖

把我平静的尸体拨动?

或在爱的林中草地,

伴着秋天的飒飒声息,

会有一只小小的苍鹰

在雨雾中撕啄我的躯体?

或在不见星光的痛苦时刻,

在随便怎样的四壁之内,

出于一种不可或缺的需要

我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安睡?

在与从前迥异的新生活中

我将忘记往日的梦想,

但我可会同样记住督治

就像记着卡里塔一样?

然而我坚信:我如此热爱的一切

绝不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贫困生活的全部颤音,

这不可思议的一腔热情!

1909

《黑夜,街道,路灯,药房》

黑夜,街道,路灯,药房。

毫无意义的昏暗的灯光。

哪怕再活四分之一世纪,

一切仍将如此,没有终场。

死去——还要重新开始,

一切循环往复,保持原样。

黑夜,运河上冻结的波纹,

街道,路灯,药房。

1912

《世界在奔驰,岁月在奔驰。空虚的》

世界在奔驰,岁月在奔驰。空虚的

宇宙注视着我们,用暗淡的眼光。

而你,疲惫而又冷漠的灵魂,

曾经几度把幸福的存在幻想?

什么是幸福?是密林深处

和昏暗公园里的夜晚的清凉

还是好酒贪杯的不良嗜好、

灵魂的堕落、放纵的欲望?

什么是幸福?是短暂的一瞬?

是遗忘、睡梦和逃避烦恼的休养?

当你醒来,你会重新陷入疯狂

而又莫名其妙的紧张的奔忙。

喘口气,抬眼四顾——危险过去了,

但就在这个瞬间又有新的碰撞。

无论你把陀螺投向什么地方,

它总是要嗡嗡作响,匆匆飞翔。

抓紧锋利而又溜滑的边缘,

永远地听着那嗡嗡的声响,

我们是否在令人眼花缭乱的

臆想的原因和时空交替中疯狂?

何时是完结?没有片刻休息,

也就无力体会那恼人的喧嚷。

一切是如此可怕!如此疯狂!——啊朋友,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醉死梦乡!

1912

《是的,灵感这样吩咐我》

是的,灵感这样吩咐我:

我的自由驰骋的幻想

始终迷恋着那里,那充满

凌辱和污秽、黑暗与贫困的地方。

我热爱这个可怕的世界,

在它后面我看到另外

一个美妙而欢乐、

像人一样纯朴的所在。

既然你是个“如此纯朴的人”,

假如你不播种也不收获,

那你又知道什么?

在这疯狂的时代

你又敢抨击什么?

你是否曾经

被饥饿、病痛和贫困欺凌?

你在巴黎可见过孩子

或在隆冬的桥上见过穷人?

快睁大眼睛、睁大眼睛

看一看这生活的无边恐怖吧!

趁着大雷雨尚未把一切荡去,

在你故乡的国度。

但愿你狂傲的愤怒击倒的不是

那些不堪生活重负的人们。

另一个人播下了罪恶的种子,

但播种之后不会没有收成;

他至少有一点无可非议:

他撕下了生活肥厚的胭脂,

他像胆小的田鼠一样避开光明,

躲进地底,销声匿迹,

他一生都在切齿痛恨,

诅咒着光明的到来,

既然看不见来日

就说:今天也不存在。

1911,1914[19]

《啊,我渴望疯狂的人生》

啊,我渴望疯狂的人生:

把非人的一切注入人性,

把未实现的一切化为真实,

把现存的一切化为永恒。

任凭生活的噩梦将我窒息,

任凭我在这梦中气喘吁吁——

也许,会有一个快活青年

在不远的将来讲我的故事:

“我们原谅他的忧郁——

难道这就是他隐秘的动力?

他整个乃是光与善的骄子,

他整个乃是自由的胜利。”

1914

《西徐亚人[20]》

泛蒙主义!听上去怪异,

在我却是个悦耳的字眼。

——弗·索洛维约夫

你们——成千上万,我们——浩荡无边,

试一试,同我们拼杀对阵吧!

是的,我们是西徐亚人!是的,我们是亚细亚人!

生就一双乜斜和贪婪的眼睛!

你们历史悠久,我们只有短暂的一瞬。

我们手中擎着护身之盾,

在两个彼此敌对的种族——蒙古与欧洲之间,

有如奴隶一般百依百顺!

千百年来,你们古老锻铁炉的噪声

淹没了多少雷鸣和雪崩,

里斯本和墨西拿[21]的毁灭对你们

好像童话一般荒诞不经!

数百年来,你们窥视着东方,

积累和偷运我们的财宝金银,

你们一边嘲笑,一边调准炮口,

只等时机成熟,一举消灭我们!

看啊,时辰到了。灾祸横飞,

欺压和凌辱与日俱增,

或许,总有一天,你们的帕埃斯图姆[22]

也将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啊,旧世界!趁你尚未毁灭,

趁你还在把甜蜜的痛苦体验,

像聪明的俄狄浦斯一样停下脚步吧,

在古老的司芬克斯之谜面前!

俄罗斯是司芬克斯。她流着黑血,

既欢乐,又惆怅,

她满怀着爱,也满怀着恨,时刻

把你凝望,凝望!

是的,我们当中早已没有人

这样去爱,用我们全身的热血!

你们忘了,世界上有这样的爱,

它能使人燃烧,也能把人毁灭!

我们喜欢一切——无论天国幻象的馈赠,

还是冷冰冰的数字的酷热,

我们理解一切——无论高卢人机智的理性,

还是德国天才的艰深晦涩……

我们牢记一切——巴黎街道的地狱,

水上威尼斯宜人的清爽,

柠檬树林飘来的遥远的清香,

和科隆浓烟滚滚的巨大工厂……

我们热爱肉体——它的滋味和颜色,

它的腐臭难闻的气味……

我们是否有罪,当我们沉重而善良的脚

把你们的骨骸踏得粉碎?

我们习惯了,在扯起缰绳时,

狠狠地抽打烈马的背部,

我们习惯了像驯马那样

驯服桀骜不驯的女奴……

到这里来吧,远离战争的恐怖

投入到我们和平的怀抱中!

趁为时不晚,把刀剑放回鞘里,

伙伴们,让我们成为弟兄!

假如不然——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们也懂得怎样背信弃义!

世世代代——病态的未来子孙

将无情地把你们诅咒、唾弃!

从深山到密林,面对美丽的欧洲,

我们摆开庞大的阵容,

我们坚定而从容地朝你们转过

我们亚细亚人的面孔!

所有的人,去吧,去乌拉尔!

我们要辟出一个战斗的场所,

散发着积分气息的钢铁战车

将迎击蒙古大军的铁马金戈!

但我们自己从此不再参加角逐,

我们也不再是护卫你们的盾。

我们要睁大细小的眼睛观看

殊死的搏斗将如何难解难分。

我们纹丝不动,当剽悍的匈奴人

在死尸的身上搜索银钱,

放火烧毁城市,把马群赶进教堂,

还把白人兄弟的肉体烹煎!……

最后一次——觉醒吧,旧世界!

最后一次,野蛮的竖琴在呼吁,

呼吁人们在兄弟们的宴席上欢聚,

把和平与劳动的酒杯高高举起!

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