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场 有爱何须“劳”
《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1594-1595)
《爱的徒劳》是在剧院做学徒的莎士比亚交给观众的第二部作品,与前一部喜剧(《错误的喜剧》)同年出版,但可能于1597年秋冬已在宫廷里演过了。故事哪里来的,从未有定论,但从辞藻的把玩、对话的机智以及剧中人物间不停的辩论话题(肉与灵、享乐与教育、艺术与自然等)看,他的借用或模仿都来自当时盛行于英国的宫廷剧,而他借剧中三位妙龄女子之口所尖刻嘲弄的,也正是当时浅薄的爱情十四行诗及假面舞会的风气。此剧一方面以其英国本土特色与前一部罗马风格的喜剧形成对照,又是在语言、情节等方面预示着这位天才学徒成熟成材期的作品。
从一开始,剧中的四位主要男性人物就为自己设下了一个两难的陷阱:一个违背天性的禁欲誓约:为名誉(那是宫廷与骑士精神的基石)而远美色(那是正常人的追求)。四人都是宫廷贵族,名誉是追求的对象,是身家性命,万万不可抛弃,但他们忘记了自己首先是人,血液中、无意识里,流的必定是人的自然属性。他们的誓言,背则违反骑士精神,守则违反人类天性。无论立誓的目的是虚无缥缈还是实实在在的追求,几位才俊能把自己栽进这么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已经让观众领教了他们的愚不可及,即使后来没有饱受四位女子的狠狠调侃,观众也已经开心地把他们啐了个够。今天,无论目标是学业升迁还是恋爱婚姻,不时要“励志”“立誓”的人们,可得学乖一点儿了。
即使是学徒时代的莎士比亚,对人性的观察也是相当犀利的,在男女情爱一事上亦如此。《爱的徒劳》让人击节感叹的地方之一,就是我们突然领悟,今天各种媒体相亲节目中小伙子也许真诚但往往可笑的求爱方式,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大多可以在莎士比亚中找到原型。明明是自己设禁不许那几位女士进城,却要向她(们)这样表白:“虽不能请你进屋,你却一直在我心里”(有虚伪之嫌);纳瓦尔偷偷给法国公主送去胸针,外加一片两面写满情诗的树叶(有创意);在众男子将禁欲誓言抛在脑后、冲着姑娘们诗兴大发的四幕三场中,纳瓦尔用诗句表达自己爱不能得的“痛苦”与“忧伤”,字里行间透着哭与泪;贵族公子朗格维尔对着暗恋的情人玛丽娅念起了十四行诗,对姑娘的眼睛先是一番描绘,后加一番赞扬,还言之铮铮地说:“失信而赢得天堂,连傻瓜也会毫不犹豫”,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是这样的傻瓜;另一位公子杜梅因则更是把说好的十四行诗拉到了二十行,对心中面前的凯特来了一番花之喻。再看看那几句“此生就为为你服役而生”“你是大树我是树皮”(是永远缠着你不离不弃的意思?还是永远替你遮风挡雨的意思?)“你的机智让聪明人显得愚蠢”(这是拍马屁的步调,当然正如谚语: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们的阳光让我们黯然失明”(和意大利歌剧中“我的太阳”是一个步调),是不是可以直接拿来写在给女朋友、情人与老婆的贺卡上?当然,对方是笑,是纳,还是笑纳,就因人而异了。
和这几位无论是情感还是心智似乎都尚未成熟的公子相比,剧中的几位姑娘倒显得睿智老到。莎士比亚没有将她们写成“跌入爱河”的年轻女子,相反,尽管她们天姿与天资同样出色,她们却头脑清醒,始终控制着整个局面。她们一开始就看出了纳瓦尔城里几位公子“禁欲誓言”的荒唐可笑,也一眼看穿了他们对自己十分尴尬地欲言又止的爱慕。她们心安理得地用语言与小计谋“调戏”着那几位年轻男子,而事实上,她们是在“调教”那些尚未准备好跌入恋爱与婚姻的男子。她们告诉对方,“人不美,赞无益”,美貌自然,何须辞藻。虽然紧接着的半句“送钱的手,虽气味难闻仍有人夸”是出于真心还是调侃尚且待考,就像玛丽娅嫌弃朗格维尔送她的项链太短,还不如他写的情书长。女孩子的心机,懵懂的男生哪里能听得出来。真有意思的是,我们会发现,人类(特别是年轻人)的行为,从莎士比亚到现在这四百多年来似乎没什么长进,我们周围的姑娘还是那么睿智,我们周围的男生依然那么懵懂,要看到男子汉,总归要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的。这就是人类。
当然,男生里面也有看得清一点儿的。那个博朗尼,倒是个能说出一些有道理的话的人物,和其他几位不太一样,只是,他的道理都包裹在笑骂和粗俗里面。比如:他对其他几位老要赞扬姑娘的容貌不以为然,说“能叫卖(赞扬)的都只是物品”,显然不满于将女孩子的容貌当值钱的物品来吆喝;他还对那个誓约耿耿于怀,认为它有违人的天性,并为“爱”辩护:没有爱,学什么?爱能激发学习热情,促使脑子里各种元素活跃起来,反而能使人加倍努力,学习效果加倍地好。这些话,现在的高中(甚至初中)小男生听了,应该是很能往心里去的吧。博朗尼对女孩子眼睛的赞扬,倒也少了那种陈词滥调,他说,那是书本、是艺术、是学问、是世界(同意的点个赞吧)。还有,他关于在学习上过度用力反而得不偿失的论调,“学习过头,等于没学。就像拼命攻城,城池得手,却力尽而失”,对整日埋头功课无暇他顾的学子和家长们,似乎也有点儿提醒作用。
这部戏,主要靠机智的对话和完全可以用舞会表演出来的情节片段取胜,嘲笑宫廷上矫揉造作的爱情,赞美发自天性发乎内心的爱。喜剧以两首咏唱时令的歌曲结尾:“春之歌”与“冬之歌”。虽然歌曲中的自然风光与常人想象无异:春光明媚,春景处处,对应着北风呼号,白雪皑皑,然出人意料的是,大好春景最后来了个搅局的“布谷-布谷”的布谷鸟(英文里布谷鸟的叫声与“让人戴绿帽子”一词相近),而随着“冬之歌”而来的猫头鹰,却诠释了家的温暖与舒适:任你室外面北风呼号,白雪覆盖了宅屋,挡不住室内一家人炉火熊熊,煮汤炖肉,把盏交杯,一派温馨的田园家庭生活。现在看,依然有着浓浓的暖意和有趣的教益。
回到这部喜剧并不太达意的中文剧名翻译《爱的徒劳》。原来,英文原文的意思并不是“徒劳无功的爱情努力”,而是说:为“爱”而“劳”,终属徒劳。因为爱本发自内心,起乎天然,无论是在爱意初起还是情意传达阶段,若过分造作矫饰,过分用心用力,到头来恐怕得落得一场空。想想现在,有多少“爱情专家”给恋人支招,如何示爱表意,如何设计“巧合”,如何规划未来生活,可真正发乎心动于情的爱,真正“让我一次爱个够”的激情,有多少人体验到?所以,莎士比亚的又一部学徒作品,即使在今天,哪怕读读其中的“语录”,也是能让人有所感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