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欧洲的霸权(讲谈社·兴亡的世界史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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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明暗对比中的欧洲

来自最西边的大潮

隔着广袤的欧亚大陆,欧洲正好位于日本的对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么,如果转动地球仪,从世界地图上看,谁都可以再次注意到,欧洲的地理范围没有想象中那么广阔。特别是如果只看构成现在欧盟中心的西欧的话,这种印象就会更强烈。换言之,在广袤的欧亚大陆的西边尽头,许多国家挤在一起。

但是,就是这个在并不广阔的范围里拥挤着的众多国家所构成的欧洲世界,在一两个世纪前的世界历史上,显示出了极强的力量。即便说19世纪是世界史上的“欧洲世纪”也不为过。可谓欧洲打一个喷嚏,整个世界都会感冒。欧洲驶出的船舶,无论是商船还是军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驰骋于四大洋;欧洲发出的物资、信息或者人群横行世界各地。

这样的变化对于非欧洲地区,特别是对于亚洲而言,便是“西方冲击”的浪潮蜂拥而来。19世纪中叶的1853年,黑船来到德川幕藩体制下的日本便是这个浪潮的一部分。黑船来航成为打开幕末维新激变之路的重大契机。黑船当然是美国的海军,但那也是踏着欧洲近代所生成的大潮而来的。比黑船来航稍早一些,清朝在1840年到1842年的鸦片战争中,面对英国军事力量无可奈何地落败了。

西方浪潮的压力,不仅是直接的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或者是经济统治和强加价值观的问题,还涉及非欧洲世界自身的思考方式、生产方式乃至日常的生活样式。不管喜不喜欢,这一浪潮的余波甚至波及了现代世界。

例如,中世纪末发明、到18世纪时在实用化方面已经接近完美的机械钟表,确立了工业化阶段机械生产体系发展的基础。但是,另一方面,它也约束了人们的日常行动。在19世纪的欧洲,用钟表来计时及安排行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且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开始扩展。到了明治时期,日本采用太阳历被视为理所当然。19世纪末,以英国格林尼治天文台的计时为基准的世界标准时间的确立,决定了全球行动的一体化。即便不能说没有世界标准时间就没有现代世界全球规模的一体经济,但至少可以说它改变了世界面貌。

这仅仅是一个小例子。即便有着接受或反对、采纳或拒绝的不同,在现代的世界中,各地社会的诸多方面都受到欧洲的近代化模式的影响。就连高声提倡回归传统、反对欧洲的势力,也不以为意地使用着源自欧洲近代时期,或者在其延长线上产生的武器—无论是字面意义上的武器,还是思想上的武器。

欧洲之旅的魅力

文章开头的内容好像有些晦涩。稍微转变一下话题吧!

去欧洲的日本游客有很多,您也许也在酝酿。此外,因工作或留学而有欧洲生活经验的日本人也增加了很多。您也许就是其一。我最初去欧洲的目的是度过在巴黎大学的两年游学。我说“游学”,多少有些对不住慷慨提供奖学金的法国政府,不过我那种“什么都想看看”式的经历还是用“游学”概括比较妥帖吧!当然,档案馆我还是认真地去的。不管怎样,对于我来说,最初直接接触欧洲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是在石油危机刚刚过去的时候。那么,包括我在内,去过现代欧洲的日本人对自己所感受到的欧洲魅力,大概都能够列举出以下几点吧!

一提起产生近代的欧洲、提起近代,我们就会想到城市。事实确实如此,但是另一方面,丰富的自然景观,或者是对绿色植被的保护也很吸引人。即便不去因彼得·梅尔的作品而在日本也特别著名的普罗旺斯花圃,即便在巴黎等大城市,只要稍稍离开城市,也可以看到处处茂盛的森林、蜿蜒的河流,而牧场和田园的绿色,或者季节性的向日葵呈现出的满目金黄色都引人注目。当然,这样的绿色和田园风光不仅在巴黎的周边,也不仅是在法国。

欧洲冬季确实灰暗。不管怎么说,那里也是纬度高的地区。东京大约与地中海南岸、突尼斯的首都突尼斯市处于相同的纬度,所以,整个欧洲像是北海道以北的地区。巴黎与萨哈林岛同一纬度。冬季阴郁而漫长,等到一下子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春天和初夏,欧洲到处都美丽异常。此外,北欧夏季的白夜也相当有名。

现代欧洲的农业问题当然很严重,但当地生产、当地消费的方式仍然持续。在人们触手可得麦当劳这类快餐食品的同时,慢食运动也逐步发展起来。超级市场和大型百货商场不断扩展,但另一方面,在构成地区核心的城镇里,每周定期开市的市场也不失繁荣。购买日用品的居民与小贩打着交道,市场仍不失热闹。如果你去寻找,在任何地方都有自己特色的美食等着你,葡萄酒或啤酒等饮料也是同样。

现在几乎所有的旅游都是以城市为目的地,或者要路过城市。欧洲城市当中,不管是像巴黎那种因非常有名而吸引世界各地游客的繁华大城市,还是位于地方,在观光上几近无名的小城镇,实际上有很多独具特色而充满魅力的地方,甚至小村庄都是如此。

20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39年到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有说法将两次世界大战合并称为现代的“三十年战争”。在这两场被称为世界大战的大型战争中,欧洲都成为惨烈的战场。有些城镇及村落在战争中化为灰烬,战后得以复兴;有些市镇则是在20世纪后半期经济发展中建设起来的新地区。尽管并非全部,但是多数城镇与乡村都用心地保护各自地区留存下来的历史性建筑,同时珍惜并保持各自的建筑样式与风格。用当地的土抹筑的灰泥墙、用石头垒筑的石墙、当地特有的屋瓦的颜色、某些地区的木结构墙壁、独特的人字形屋顶等,都美丽动人。

复原的街区

上图为恢复了被空袭炸毁的市中心原貌的德国德累斯顿。下图为复原了中世纪城堡原貌的法国南部卡尔卡松城堡

一些城市在大战中灰飞烟灭,比如德国的德累斯顿。恰如东京大轰炸一样,在战争末期,德累斯顿中心区域因盟军的轰炸而化为灰烬,但现在复原到以前的样子。拥有吸引众多日本游客的浪漫街道的德国城市罗腾堡,也被复原成中世纪以来的城市样貌。在19世纪时就有这样的城市复原工作,例如法国南部的卡尔卡松。人们根据史料修复了这座中世纪时期的城堡城市,将它复原成曾经的面貌。

漫步在欧洲的城市,多数场合,即使你不那么留心去观察,也能很容易地学习到建筑的历史。我虽然没有看到过统计资料,但是感觉主要城市历史街区的建筑物多数是19世纪的。在这些以古典样式为主流的建筑群中,混杂着更为古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有时也混杂着中世纪时期的哥特式建筑。当然,也有将古罗马的遗迹融入现代城市空间,让城市整体保持中世纪样式的地方。或者,与此截然相反,一些建筑依照全新的19世纪末兴起的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在建筑的正面装饰蔓草那样的曲线造型。而像那些大多在大战期间修建的装饰艺术(Art Deco)典范的大厦,在表面上将流畅的线型几何图案不可思议地镶嵌起来。甚至,你还可以看到现代的玻璃装饰建筑。

现代时尚或者各种品牌商品,似乎将日本或者其他地方的游客吸引到欧洲的城市中。不知为何,这一现代风潮也能够与到处充满历史性建筑群的城市很好地融合。美术馆、博物馆、剧场,或者街角的咖啡馆、商店的橱窗都交织在一起,城市空间中充满历史和文化的气息。最重要的是,城市的市民本身乐于生活在其中。

欧洲拥有最多的世界文化遗产,原因之一也许就与文化政策有关。不过,这与欧洲的历史遗迹遗存比较丰富也有关吧。

贫富差距与移民问题

作为城市颜面的中心街区,特别是那些具有历史气息的地方,多数都被作为步行者专用之地,很适合用来打发时间。如果在旅途中能够体验一下的话,心情会再好不过。但是,现实却不是那样的理想。

让我们以巴黎为例吧。在塞纳河两岸有卢浮宫美术馆和奥赛美术馆,有国会大厦和市政厅,有学士院和巴黎大学,还有国立图书馆和自然博物馆。除此之外,以巴黎圣母院那样的历史建筑为首的众多文化设施、政治及经济的中心设施遍布这一地区,并得到极好的保护。但是,只要向着北部的蒙马特走去,不久必然会注意到,走在那里的人的样貌与中心街区非常不同。巴黎市区房地产价格的持续攀升,导致了低收入者无房可住的情况。但是,根据街区的不同,既有全是肤色黝黑的非裔黑人居住的街区,也有都是阿拉伯裔居住的巷子。他们是成功者吗?几乎都不是。实际上,这里暗含着一种种族隔离、分区居住的现象。巴黎也有像唐人街那样的看起来似乎好一点的地区。

这并不单是分区居住。它背后隐藏着经济差别,也难以否认有居住空间和社会活动空间上的差距与歧视现象。巴黎也有一些街区,人们认为那里“白天还好,但是晚上会有毒品交易等活动。很危险,最好不要靠近”“无法保证生命安全”等等,但这些毕竟在城市内,所以还算好一点。大城市一般都存在“郊外问题”这一社会问题。城郊会有宽敞别墅并列的田园都市风情的地区。当然,这里所说的“郊外问题”与此正相反。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复兴过程当中,政府在大城市的郊外为低收入者修建了大批低房租公寓。另一方面,为了战后复兴,法国从原殖民地引进了大批劳动力,主要是从北非的阿拉伯三国,即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摩洛哥。这些移民及其子女在经济顺畅发展期间,作为贵重的低薪劳动者备受重视。但是,当欧洲经济增长放缓,转变为后工业化时代,失业问题不断严重之后,出身、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不同的他们则被视为麻烦。

法国自19世纪末以来,在国籍确认上采取属地主义原则,即在法国出生的移民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是法国人。作为一名法国人,他们的个人自由与法律平等地位应该得到保障,但现实中,这不过是原则而已。即使学校教育得到了保障,但是能够将其作为跳板取得成功的人极少。多数人想求职也没有职位可寻。光是因为名字和长相就被歧视。阿拉伯裔移民之后,独立后的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国家的移民也流入法国。其中虽然也有未取得居留许可的非法移民,但警察一方不断地审问这些移民。这种审问在许多时候采用了残忍做法,不免被看作是犯罪和不法行为的温床。那些切实感受到了原则与现实极大落差的移民后裔中的青年,即使自尊心被摧毁也并不奇怪。现实让他们反感,但反抗又使得治安当局加强控制,于是他们便陷入了恶性循环,难以脱身。

从2005年深秋时节开始,法国各地频发青年暴动,一夜之间,上千辆汽车被捣毁或者烧毁、商店被洗劫一空等。这些具有冲击力的新闻在日本也被报道。播放国外新闻的电视上,出现了正在燃烧的汽车或焚烧得只剩下骨架的公共汽车等画面,简直像法国突然发生了内战一样。

这一事件的开端是,在巴黎郊外的公寓区,几名年轻的移民子女被警察追捕,在逃跑的过程中触电身亡。“同伴被警察杀害”的坏消息,瞬间激起了居住在条件恶劣的郊外公寓中的青年的情绪。平日里积累的压抑感,也许可以贴切地形容为像火山爆发一般释放。更不幸的是,在青年与警察的冲突中,负责治安的内务大臣辱骂他们是“社会废物”,使事态如火上浇油般进一步扩大。2007年成功当选法国总统的这位内务大臣萨科齐,其父亲就是来自匈牙利的移民。换句话说,他本人就是欧洲移民后代的成功例子。

因移民问题而引起的骚乱

2005年秋,以青年移民触电死亡事件为导火索,法国各地出现烧毁公共汽车、轿车等事件。照片为法国南部的图卢兹近郊

移民第二代、第三代的年轻人无处排解的苦闷的爆发原本就不是有组织的行动。最终,几个月之后,事态就平息了。不过问题本身却没有得到任何缓解。而且,这些来自非欧洲世界的合法或非法移民遭遇的歧视,以及他们带来的社会问题在当今欧洲各地如影子一般挥之不去。这绝不是法国独有的特殊问题,只是在法国—一个在共和政体下,作为欧洲近代思想的代表,倡导个性解放与自由,其政治体制主张保障所有国民的“自由与平等”的国家—围绕现在的移民及其后代的问题,清晰地表现为近代欧洲的思考方式与组织本身所要直面的难题的一个侧面。

在19世纪,欧洲各国纷纷实施富国强兵政策,英国和法国以实现殖民地帝国为第一目标,狂热地扩张殖民地。这一点正文中有所讨论,在此仅仅提一下。可以说,现代移民问题及其后代问题正是当时殖民地统治的后遗症。

问题所在

接下来我们再次转动一下舞台。为了结束序言,现在明确交代一下本书的基本态度。

如果以上述内容中的殖民地统治和移民歧视等问题为中心展开论述,很容易只得出欧洲霸权非常恐怖、欧洲霸权带来令人厌恨的时代之类的观点。实际上,有些人就只谈论近代欧洲的阴影部分,打出反欧的主张,装腔作势地摆出反近代的态度。但是,这样就能够理解从近代到现代的世界历史吗?就能够确定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吗?不能。特别是对于日本来说,殖民地统治与歧视问题绝不仅仅是隔岸观火的事情吧。

反过来说,如果仅聚焦于近代欧洲所具有的合理层面,即聚焦于政治权利的确立和经济的繁荣、科学技术和学问艺术的先进、历史与文化的丰富保存、以各种社会志愿服务活动为代表的市民社会的成熟等层面的话,只不过是粗浅的对近代欧洲的礼赞、对欧洲的神往之类的过于乌托邦式的印象罢了。

在世界历史上,本来就不存在只有有幸或者只有不幸的理想国。乌托邦终归是“不存在的地方”。人类的任何时代任何文明,都会有光,也会有阴影。本书对于 “近代欧洲的霸权”这一时代,在关注它在世界历史发展中的位置和作用的同时,试着留心其光和影两方面。光和影的共生之中,在世界上投出什么样的明暗对比?近代欧洲为什么能够在世界上大放光彩?这给全世界带来了什么?对此,我们当然应该关注欧洲内部的历史性发展,但是仅仅关注内部,是无法明白欧洲世界的兴起的。

欧洲各国的兴亡

(1400—1900)

提醒一下我们讨论的前提。像“近代欧洲霸权得以成立的原因是欧洲文明远比其他文明进步与优秀”,或者“近代欧洲霸权成立是不可避免的世界历史发展的法则”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观点,在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已经难以解释得通了。

我们称作“近代欧洲的霸权”的历史性局面并不是在19世纪突然成立的,其背后是诸多相连的因素的历史性发展。这些多样化因素的发展,打个比方说,同步发展所带来的大浪潮一般的局面,是在19世纪产生的。即使回溯,这种因素的同步发展最多也就是从18世纪后半期才开始。

正确的观点或许是,在机械工业开始实质化发展的18世纪中叶之前,欧洲即便在经济层面上,也只是步亚洲后尘而已。构成世界经济基轴的贵金属白银仅仅流向中国,就可以反映出这一点。在农业经济为主、手工业与之结合的时代,欧洲并没有掌握世界发展的主导权。工业化的发展和民族国家的构建才是支撑近代欧洲霸权的两个车轮。

尽管如此,欧洲在自16世纪开始的所谓“大航海时代”中,开始积极向海外扩张,将此前已经存在的世界各地的区域内贸易和区域间贸易强有力地联系在了一起。世界一体化、全球化之路在这时已经开始,而不是到了19世纪和现代之后才忽然产生。历史性地把握“近代欧洲的霸权”的旅程就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