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一 《红楼梦》的传统性
中国小说原有两个系统:一、唐传奇文,二、宋话本。传奇文大都用文言,写爱情神怪的故事。它的发展有两方面,一面为笔记小说,又一面又改编成戏剧,如有名的《莺莺传》之为《西厢记》。话本在宋时,一般地说分四个家数,最主要的是“小说”(这小说是话本特用的术语)和讲史。“小说”更能够反映当时社会的情况,元明两代伟大的长篇小说,如《水浒》《西游记》《金瓶梅》都从这一派变化出来的。从《红楼梦》书中,很容易看出它如何接受了、综合了、发展了这两个古代的小说传统。
《红楼梦》以“才子佳人”做书中主角,受《西厢》的影响很深。书上称为《会真记》,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一段,宝玉说“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以后《西厢记》几乎成为宝玉、黛玉两人对话时的“口头语”了。本书引用共六七次之多,而且用得都很灵活,如四十九回引“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一段,宝黛借《西厢》来说自己的话,非常自然。
再说《水浒》。这两书的关联表面上虽不大看得出,但如第二十四回记倪二醉遇贾芸,脂砚斋评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得多矣。”这可以想见作者心目中以《水浒》为范本,又本书第二回贾雨村有“正气”“邪气”一段演说,跟《水浒》第二回“误走妖魔”意思相同。《红楼》所谓“一丝半缕误而逸出”,实即《水浒》的“一道黑气滚将出来”。
《红楼梦》开首说补天顽石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共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原合十二月,二十四气,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跟《西游记》第一回说花果山仙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开阔,说法略异,观念全同。这点有人已经说过。而且,这块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顽石,既可缩成扇坠一般,又变为鲜明莹洁的美玉,我觉得这就是“天河镇底神珍铁”(金箍棒)塞在孙猴子的耳朵里呵。
《金瓶梅》跟《红楼梦》的关联尤其密切,它给本书以直接的影响,近人已有专书论述,这儿不能详引。……脂砚斋本评所谓“深得《金瓶》壸奥”是也。
如上边简单引用的各例,本书实集合古来小说的大成。不仅此也,它还继承了更远的文学传统,并不限于小说,如《左传》《史记》之类,如乐府诗词之类,而《庄子》与《离骚》尤为特出。脂砚斋本第一回评,明说“《庄子》《离骚》之亚”;第六十三回借妙玉的口气说“文是《庄子》的好”;第二十一回,宝玉摹拟《庄子·胠箧篇》,这都不必细说。我以为庄周还影响《红楼》全书。它的汪洋恣肆的笔墨,奇幻变换的章法,得力于《庄子》很深。
至于对《离骚》的关系,借本书里最大的一篇古典文《芙蓉诔》来说明。这文用《离骚》《楚辞》最多,见于作者的原注。其中有更饶趣味的一条,不妨略谈的,即宝玉在这有名的诔文里把他的意中人晴雯,比古人中夏禹王的父亲叫“鲧”的。宝玉说:“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作者原注:“鲧刚直自命,舜殛于羽山。《离骚》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这是特识、特笔。像晴雯这样美人儿,拿她来比自古相传“四凶”之一的鲧,够古怪的;所以后人把这句改为“巾帼惨于雁塞”,用昭君出塞的故事以为妥当得多了,而不知恰好失掉了作者的意思。赏识这婞直的鲧本是屈原的创见,作者翻“婞直”为“刚直”仿佛更进了一步。这是思想上的“千载同心”,并不止文字沿袭而已。
上边所举自不能全部包括中国古典文学,但《红楼梦》的古代渊源非常深厚且广,已可略见一斑。自然,它不是东拼西凑,抄袭前文,乃融合众家之长,自成一家之言。所以必须跟它的独创性合并地看,才能见它的真面目。若片面地、枝节地只从字句上的痕迹来做比较,依然得不到要领的。
二 它的独创性
《红楼梦》的独创性很不好讲。到底什么才算它的独创呢?如“色”“空”观念,上文说过《金瓶梅》也有的。如写人物的深刻活现,《金瓶梅》何尝不如此,《水浒》又何尝不如此。不错,作者立意要写一部第一奇书。果然,《红楼梦》地地道道是一部第一奇书。但奇又在哪里呢?要直接简单回答这问题原很难的。
我们试想,宋元明三代,口语的文体已是发展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呢?恐怕不是偶然的。作者生长于“富贵百年”的“旗下”家庭里,生活习惯同化于满族已很深,他又有极高度的古典文学修养和爱好,能够适当地糅合汉满两族的文明,他不仅是中国才子,而且是“旗下”才子。在《红楼梦》小说里,他不仅大大地发挥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学天才,而且充分表现了北京语的特长。那些远古的大文章如《诗经》《楚辞》之类自另为一局;近古用口语来写小说,到《红楼梦》已出现新的高峰,那些同类的作品,如宋人话本、元人杂剧、明代四大奇书,没有一个赶得上《红楼梦》的。这里边虽夹杂一些文言,却无碍白话的圆转流利,更能够把这两种适当地配合起来运用着。这虽只似文学工具的问题,但开创性的特点,必须首先提到的。
全书八十回洋洋大文浩如烟海,我想从立意和笔法两方面来说,即从思想和技术两方面来看,后来觉得技术必须配合思想,笔法正所以发挥作意的,分别地讲,不见得妥当。要知笔法,先明作意;要明白它的立意,必先探明它的对象、主题是什么?本书虽亦牵涉种族、政治、社会一些问题,但主要的对象还是家庭,行将崩溃的封建地主家庭。主要人物宝玉以外,便是一些“异样女子”所谓“十二钗”。本书屡屡自己说明,即第二回脂砚斋评也有一句扼要的话:“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简单说来,《红楼梦》的作意不过如此。
接着第二个问题来了,他对这个家庭,或这样这类的家庭抱什么态度呢?拥护赞美,还是暴露批判,细看全书似不能用简单的是否来回答,拥护赞美的意思原很少,暴露批评又很不够。先世这样的煊赫,他对过去自不能无所留恋;末世这样的荒淫腐败,自不能无所愤慨,所以对这答案的正反两面可以说都有一点。再细比较去,否定的成分多于肯定的,在“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回书中说得最明白。这风月宝鉴在那第十二回上是一件神物,在第一回上则作为《红楼梦》之别名。作者说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可惜二百年来正照风月鉴的多。所谓正照者,仿佛现在说从表面看问题,不仅看正面的美人不看反面的骷髅叫正照,即如说上慈下孝即认为上慈下孝,说祖功宗德即认为祖功宗德也就是正照。既然这样,文字的表面和它的内涵、联想、暗示等等便有若干的距离,这就造成了《红楼梦》的所谓“笔法”。为什么其他说部没有种种的麻烦问题而《红楼》独有,又为什么其他说部不发生“笔法”的问题,而《红楼》独有,在这里得到一部分的解答。
用作者自己的话,即“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他用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谐声的姓名来代表这观念。自来看《红楼梦》的不大看重这两回书,或者不喜欢看,或者看不大懂,直到第三回才慢慢地读得津津有味起来。有一个脂砚斋评本,曾对这开端文字不大赞成,在第二回之末批道:
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
这虽然不对,却也是老实话。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处来。殊不知这两回书正是全书的关键、提纲,一把总钥匙。看不懂这个,再看下去便有进入五花八门迷魂阵的感觉。这大片的锦绣文章,非但不容易看懂,且更容易把它弄拧了。我以为第一回书说甄士隐跟道士而去;甄士隐去即真事隐去。第二回记冷子兴与贾雨村的长篇对白;贾雨村言即假语村言。两回书已说明了本书的立意和写法,到第三回便另换一副笔墨,借贾雨村送林黛玉入荣国府,立即展开红楼如梦的境界了。
作者表示三点:(一)真事,(二)真的隐去,即真去假来,(三)假语和村言。第二即一三的联合,简化一点即《红楼梦》用假话和村粗的言语来表现真人真事的。这很简单的,作者又说得明明白白,无奈人多不理会它。他们过于求深,误认“真事隐”为灯虎之类,于是大家瞎猜一阵,谁都不知道猜着没有,谁都以为我猜着了,结果引起争论以至于吵闹。《红楼梦》在文学上虽是一部绝代奇书,若当作谜语看,的确很笨的。这些红学家意欲抬高《红楼梦》,实际上反而大大地糟蹋了它。
把这总钥匙找着了再去看全书,便好得多了,没有太多的问题。表面上看,《红楼梦》既意在写实,偏又多理想;对这封建家庭既不满意,又多留恋,好像不可解。若用上述作者所说的看法,便可加以分析,大约有三种成分:(一)现实的,(二)理想的,(三)批判的。这些成分每互相纠缠着,却在基本的观念下统一起来的。虽虚,并非空中楼阁;虽实,亦不可认为本传年表;虽褒,他几时当真歌颂;虽贬,他又何尝无情暴露。对恋爱,十分地肯定,如第五回警幻之训宝玉;同时又极端地否定,如第十二回贾瑞之照风月鉴。对于书中的女性,大半用他的意中人作模型,自然褒胜于贬,却也非有褒无贬,是按照各人的性格来处理的。对贾家最高统治者的男性,则深恶痛绝之,不留余地。凡此种种,可见作者的态度,相当地客观,也很公平的。他自然不曾背叛他所属的阶级,却已相当脱离了阶级的偏向,批判虽然不够,却已有了初步的尝试。我们不脱离历史的观点来看,对《红楼梦》的价值容易得到公平的估计,也就得到更高的估计。《红楼梦》像彗星一般的出现,不但震惊了当时的文学界,而且会惹恼了这些反动统治者。这就能够懂得为什么既说真事,又要隐去;既然“追踪隐迹”,又要用“荒唐言”、“实非”之言、“胡诌”之言来混人耳目,他是不得已。虽亦有个人的性格、技术上的需要种种因素,而主要的,怕是它在当时的违碍性。说句诡辩的话,《红楼梦》正因为它太现实了,才写得这样太不现实的呵。
像这样的写法,在中国文学里可谓史无先例,除非拿它来比孔子的《春秋》,在本书第四十二回说过:
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正是所谓“夫子自道”了。不过《春秋》像“断烂朝报”谁也不想读的,《红楼梦》却用最圆美流畅的白话写出迷人的故事,二百年来几乎人人爱读。从前有一位我的亲戚老辈说过,“做了一个人,不可不读《红楼梦》”。我当时还小,完全不懂,只觉得这样说法古怪。说起书来,书是未有的奇书;说起人,人是空前的怪杰。话可又说回来了,假如《红楼梦》真有一点儿像《春秋》呢,岂不也依然承接了中国最古老的文学传统吗?这里可以看出本文虽分传统与独创两部分来谈,实际上只是一回,一件事物的两方面。所以并不能指出《红楼梦》哪段是创造的,哪句是因袭的,要说创造,无非创造,要说“古典”,无非“古典”就在乎您用什么角度来看。
读者原可以自由自在地来读《红楼梦》,我不保证我的看法一定对。不过本书确也有它比较固定的面貌,不能够十分歪曲的。譬如以往种种“索隐”许多“续书”,至今未被大众所公认,可见平情之论,始能服人,公众的意见毕竟是正确的。
三 著书的情况
本节只能谈三个问题:(一)著者,(二)书未完成和续书,(三)著者和书中人物的关系。
大家都说曹雪芹作《红楼梦》,到底他做了没有呢?这个问题首先碰到。看本书对雪芹著书一节并不曾说煞,只在暗示。据通行本第一回:
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
照这里说,有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有的脂砚斋本,名字还要多一点),到底这些人干了什么事?这些名字还真有其人,还出于雪芹的假托?都不容易得到决定性的回答。现在似乎都认曹雪芹一名为真,其他都是他一个人的化名,姑且承认它,即使这样,曹雪芹也没有说,我作的《红楼梦》呵。脂砚斋评中在第一回却有两条说是曹雪芹作的。先看第一条: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
这很明白,无须多说了。再看第二条: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里说曹雪芹作《风月宝鉴》,他弟棠村作序。新,指《金陵十二钗》;旧,指《风月宝鉴》。《红楼梦》大约用两个稿子凑起来的,而都出于曹雪芹之手。照“脂评”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旧抄本刻本的序都说不知何人所为,可见本书的著作权到作者身后还没有确定下来。
这个事实值得注意。依我的描想,曹雪芹有时说他作的,有时又不肯明白地说。既作了绝世的文章,以人情论,他也不愿埋没他的辛苦;同时总亦有不愿承认的理由。这违碍太多,如古怪的思想议论,深刻地摹写大家庭的黑暗面,这些就我们现在来看,这又算得什么,在当时却并不如此,可以引起社会的疑怪和非议。而且书中人物事迹难免有些根据,活人俱在,恩怨亦复太多。凡此种种都可以使得他不愿直认,只在本书开首隐约其辞,说什么“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有时便借批评家的口气道破一下。这些自然是我的揣想。还有一说,第一回书上虽写了这许多名字,本书又有许多矛盾脱节的地方,我始终认为出于一人之笔。八十回文字虽略有短长,大体上还是一致的。既只出一人之手,这一个人不是雪芹又是谁?所以这《红楼梦》的著作权总得归给曹雪芹。在脂评和其他记载,还有些别的证明,不再多说了。
作者问题如此决定了。关于他的生平,我们知道的也很少。曹雪芹名霑,汉军正白旗人。他们上辈做了三代的江宁织造,父亲叫曹,雪芹生在南京,到过扬州,后住北京西郊,生活很穷困。生于一七二三,死于一七六三,得年四十。他本预备写一百多回的《红楼梦》,第一段著作时,约在一七四三到一七五二年。十年之中完成本书多少不可考。至迟到一七五九年,有了八十回的抄本,中间还缺两回。此外八十回以后的稿子有五六段,后来都遗失了。再过三年书没有写完,他便死了。身后有妻无子,景况很萧条的。大概我们所知,简括说来不过如此。近来发现他的画像,跟《枣窗闲笔》所说“身胖头广”相似,这可能有些真实性。
曹雪芹是个早慧的天才,他写《红楼梦》的初稿不过二十岁左右,到一七五四年本书已有再评的本子了。但此后到一七六三这第二个十年中似乎没有续写多少,以致书始终没完。这跟他晚年的穷愁潦倒有些关系。若连遗失的残稿算上,则本书完成约亦有百分之八九十。残稿的情形大概这样:贾府完全破败,宝玉生活穷困,只有宝钗和麝月跟着他。黛玉先死了,宝玉后来出了家。最末有警幻《情榜》备列十二钗的“正”“副”“又副”“三副”“四副”的名字共六十人,榜下都有考语,以宝玉居首。这些材料都分散见于脂砚斋评本中。
书一经传抄,流行即很广,大家可惜它没有完。雪芹身后不久,即有高鹗来补书。他说原本有一百二十回的目录,后四十回本文散佚,他陆续的在鼓儿担上配全了。其实后四十回无论回目或本文都出高氏之手,他不肯承认,却被他的亲戚张问陶给说破了。这后四十回的著作权高鹗也在推来推去中,可见当时人对小说的看法跟我们现在很不同。高鹗所续,合并于前八十回,程伟元在一七九一年、一七九二年两次排印,都称为程本。从此社会上流通的《红楼梦》都是这个百廿回本,直到一九一二年以后,方才印行了,后来又发现了好些旧抄的带评的本子,有的残缺,有的完全些,却没有超过八十回的。这些自比较接近作者的原稿,但很多错乱,若不经过整理,有些地方还不如刻本。因程、高二人除续书外,对前八十回也做过一些整理的工作,不过凭了他们的意思不必合于原本罢了。补书在思想上、故事发展和结构上、人物描写上都跟原本不同,而且还不及原本。《红楼梦》用这样本子流通了一百多年,虽然勉强完全了,却是不幸的。
此外,《红楼梦》还有一种厄运,便是各式各样主观的猜谜式的“索隐”。近年考证《红楼梦》的改从作者的生平家世等等客观方面来研究,自比以前所谓“红学”着实得多,无奈又犯了一点过于拘滞的毛病,我从前也犯过的。他们把假的贾府跟真的曹氏并了家,把书中主角宝玉和作者合为一人;这样,贾氏的世系等于曹氏的家谱,而《石头记》便等于雪芹的自传了。这很明显,有三种的不妥当:第一,失却小说所以为小说的意义。第二,像这样处处粘合真人真事,小说恐怕不好写,更不能写得这样好。第三,作者明说真事隐去,若处处都是真的,即无所谓“真事隐”,不过把真事搬了个家,而把真人给换上姓名罢了。因此,我觉得读《红楼梦》,必须先要确定作者跟书中人物的关系,尤其是雪芹本人跟“宝玉”的关系。且分作两层来说:
(一)书中人物有多少的现实性?看本书第一回及脂砚斋评,当初确有过一些真人;有几个特出的人,如林黛玉、王熙凤之类,真实性更多。但虽有真人做模型,经过作者文学的手腕修饰以后,却已大大改变了原有的面貌。如将近事一比,即容易了然。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据说绍兴确有过一个阿桂。鲁迅小说里的阿Q,虽以真的阿桂为“范”,却并非当真替阿桂写传,如阿Q大团圆,阿桂并未被杀之类。以此推想,曹雪芹即使有个情人叫“阿颦”,评书的还想为她画像,但真人的美丽怕决赶不上书中的“潇湘妃子”。她工愁善病,或者有之。这样说来,书中人物的现实性是有限制的,作者的意匠经营,艺术的修饰,占了重要的地位。
(二)为什么要这些人物?即书中人物功能的问题。这些人,若大若小,男男女女,生旦净末丑角色各异,却大伙儿都来表演。这整出的戏叫《红楼梦》,所以他们在某种情况下都可以代表作者的一部分,却谁也不能,谁也不曾代表他的全体。书既自寓生平,代表作者最多的当然是贾宝玉。但贾宝玉不等于曹雪芹,曹雪芹也不等于贾宝玉。
就曹雪芹不等于贾宝玉这一点来说,作者的范围比书中主角照例宽得多,如焦大醉骂,即作者借此大发牢骚;妙玉说“文是《庄子》的好”,即作者赞美《庄子》;黛玉跟香菱谈诗,不妨看作悼红轩的“诗话”。如宝玉的《芙蓉诔》、黛玉的《葬花吟》,同样地有资格收在曹雪芹的文集里。就贾宝玉不等于曹雪芹这一点来说,书中宝玉的一言一动,未必合于曹雪芹的日记。宝玉和他本家的关系,未必都合曹氏的谱系。如曹家有过一个王妃,曹雪芹的姑母,而书中元春却是宝玉的姊姊。如曹寅只有一个亲生儿子曹颙,次子曹是过继的;而书中却说贾母有两个儿子,而她喜欢次子贾政且过于长子贾赦,恰好把亲生过继的差别颠倒过来一般。如果处处附会,必致种种穿凿。雪芹以宝玉自寓,也不过这么一说。即如书中说宝玉与秦氏私通,若把这笔账直写在曹雪芹的名下,未必合于事实,更不近乎情理。他为什么自己骂自己呵。书中人物要说代表作者,哪一个都能够代表他,要说不代表作者,即贾宝玉也不能代表他。我另做一比喻,这都好像棋中的棋子,宝玉好比老将,十二钗好比车马炮,而贾赦、贾政之徒不过小兵而已。那些棋子们都拥护这帅字旗,而这盘棋的输赢也以老将的安全与否来决定的;但老将和车马炮甚至于小兵的行动,都表现下棋人的心思,却谁也不代表棋手这个人,他们的地位原是平等的。若说只有老将代表下棋人,岂非笑话。
在此略见一斑,大家可以想到《红楼梦》里有许多麻烦的疑问。不但此也,《红楼梦》还有不少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我在上文既称为绝世无双,读者如发现了有些缺点,恐不免要怀疑。我觉得在最后必须解释一下,这些疑窦和缺点,跟本书的遗憾是相关联的。
本书的不幸,作者的不幸,第一,是书没写完;其次,续书的庸妄;再其次,索隐的荒唐;再其次,考证的不能解决问题,其中尤以书的未完为先天的缺陷,无法弥补。假如写完了,我想有些疑问可以自然地解决,有些脱枝失节自相矛盾处,经作者的最后审定,也能够得到修正,但这些还都是小节。
没有写完的最大遗憾在什么地方呢?正因为没有完篇,那象征性的“风月宝鉴”还正悬着,不能够像预期完全翻过身来。这个影响未免就太大了。正照镜子的毛病原不能都推在二百年读者的身上,作品的自身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惟其如此,更容易引起误解。反对这书的看作诲淫的黄色书籍,要烧毁它;赞成这书的,产生了“红迷”,天天躺在床上看。对待的态度似绝对相反,错误的性质却完全相同,都正看了这书,而这书,作者再三说,必须反看。他将在后回书中把它翻过身来,可惜这愿望始终没圆满。到了今日,谁能借大荒山的顽石补完这残缺的天呢。
我们对这未完之作觉得加倍地爱惜,读的时候又必须格外地小心,才对得起这样好书。我们应该用历史的观点还它的庐山真面,进一步用进步的文艺理论来分析批判它,使它更容易为人民所接受,同时减少它流弊的发生,考证研究的工作都配合着这总目的来活动。我们必须对我们的伟大的文学天才负责,我们必须对广大的人民负责。
四《红楼梦》与其他古典文艺
《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首屈一指,称为空前并非过誉,但即极伟大的著作亦不能前无所承、破空而起。我尝说它最能发挥近代国语(北京语)的特长,超越明代诸小说若《水浒》《西游》等书而大大地进了一步。除这开创性的优点外,作者必有所承。他又受了些什么古典文艺的影响呢?要回答这问题也很有兴味的。我觉得他至少受了下列各书的影响。在古代诗文跟近古戏曲小说里各有两部。当然也不限于这四部书,我认为对《红楼梦》曾发生最大的影响的有这四部书罢。
《红楼梦》第一得力于《庄子》。宝玉喜欢读《南华经》,并戏续了一节,见本书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回。这是显而易见的。脂砚斋乾隆庚辰评本(此书现藏北京大学,下简称脂庚)在二十二回“山木自寇”“源泉自盗”下都有注,作者自己注的。又如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述说妙玉“赞文是《庄子》的好”。书中人的话,当然也代表了作者的意见。更得力于《楚辞》。第十七回写蘅芜苑(今本作院):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拄,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这把《楚辞》芳芬的境界给具体化了。随后宝玉又说了许多香草的名字,而总结为“《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
尤可注意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诔》,是本书里最精心结撰的一篇前骈体后骚体的古典文,可窥见作者的文学造诣。此文名为诔晴雯,实诔黛玉,在本书的重要可知。这文脂庚本有注,亦出作者之手。主要的共十八条,却八引《离骚》《楚辞》,六引《庄子》,已得十四条,约占全数百分之八十。借这个数目字来表示《红楼》作者得力于什么古书,再明白没有了。
当然,《红楼梦》既为话本小说,更应有它直接系统的承受。它脱胎于近古的白话小说和戏曲。就戏曲看,虽引《荆钗》《还魂》《虎囊弹》等剧,最特出的要算《西厢记》,引用也最广泛,几乎成为宝、黛二人日常谈情的口头语了。
(一)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宝玉说:“真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下文就引《西厢》:“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急了,然而后来也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所以宝玉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两个人都在发《西厢》迷哩。
(二)如二十六回写黛玉在潇湘馆长叹,念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听见,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后文宝玉借着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三)第四十九回文字较长,节引于下:
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回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句不解……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笑道:“这原问的好,他的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活用《西厢》成句已极微妙委婉之能事。这可谓无一处不大引特引其《西厢记》了。却还不止此。
书中有些境界描写,实暗从《西厢》脱胎换骨的。脂砚斋曾经指出,这儿也引两条。(一)第二十五回:“宝玉……只妆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干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砚斋评曰:“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隔花”句出《西厢》“寺警”折)(二)同回下文叙红玉事,“展眼过了一日”。脂评,“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此句出“赖简”折)
这两条评评得真不错,他说“知乎?”好比问着咱们,“你们知道么?”但他又怎么会知呢?这很奇怪。我近来颇疑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不然,作者作书时的心理,旁人怎得知。
《红楼》源本《西厢》,诚然不错,但尤其直接受了影响的,为明代的白话长篇小说《金瓶梅》。(当然,《水浒》也有些关系。)近人阚铎有《红楼梦抉微》一书,专就这点立说,亦不免有附会处,但某些地方却被他说着了,如《红楼梦》叙秦氏死后买棺一节几全袭用《金瓶梅》李瓶儿之文。
在“脂评”里也有两条明说《红楼梦》跟《金瓶梅》的关系的。(一)即在第十三回买棺一段上,脂庚本眉评:“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二)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薛蟠等饮酒一节,脂砚斋甲戌本眉评:“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这跟脂庚本第二十四回倪二醉遇贾芸一段眉批很相似。彼文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这些显然都是作者自己满意的口气。《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三巨著实为一脉相连的。《红楼》与《金瓶梅》的关系则尤为密切,在这里不暇详说了。
我总觉得《红楼梦》所以成为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第一部的奇书,不仅仅在它的“独创”上,而且在它的并众长为一长,合众妙为一妙“集大成”这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