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日已过,北荒果真兵临城下。
被九万大军虎视眈眈地盯着,宣城城墙上的守城军们不免心中不安,慕容先生的法子,真的管用吗?
北荒开始叫阵了:
“九州的缩头龟儿子们,还不快快给爷出来磕头?!”
东方故等人站在城墙上,闻言从旁拿起慕容早已准备好的弓箭。
拉弓的时候,他屏了呼吸,眯眼瞄准城下那叫骂着的北荒将军,手一松,利箭便飞了出去。
那箭尖还未近得那北荒将军的身,就被他大刀一挥,灰溜溜地落了地。
北荒将军得意洋洋讽笑道:
“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竟是黔驴技穷,一把弓箭就想挡住爷爷的路!哈哈哈哈!”
他的身后,北荒的战士们都跟着大笑起来。
如今,他们是必胜无疑了。
就在他们大笑之时,宣城城墙上几百把弓同时拉开,每个拉弓人都尽量屏着呼吸,瞄准了北荒前线,齐齐开弓射|出。
北荒的前线士兵们见状半点不慌张,纷纷举刀挥开到了身前的羽箭。
他们这么多人,便是人人执刀乱挥一通,也足够形成一面坚固的刀盾,让那些个羽箭入不得阵,有什么好慌张的?
贺兰朔带着裴墨深等人坐在大军之后,遥遥望着前边战局,目光锐利地眯了起来。
以他这些时日与九州军对战的经验,九州军的几位高层将领不可能不知道这样放箭对北荒根本就没什么用。
再者如果他估计不错的话,宣城内物资应该消耗地差不多了,没理由这样毫无章法地损耗箭支啊。
“墨深?”他唤了身边的裴墨深,目光仍旧注视着战场:
“以你对他们的了解,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裴墨深看着战场前线,也陷入了沉思,道:
“东方故行|事惯于斩草除根,但眼下以九州之力,并无能彻底击败我们的能力,故而他更有可能思索些奇招异法。
至于云慎之,他一贯痴迷圣贤书,行|事颇有些迂腐,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破釜沉舟之事。
我暂时猜不透这是谁的主意,但若是东方故等的主意,我们不得不防。”
他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看法。
贺兰朔眉头微蹙凝视着尚还乱箭飞舞的前线,试着设身处地地想着,若是他守宣城,他会想出什么奇招应对九万大军?
便在这时,北荒前线突然传来骚|动,北荒前锋们忽然乱了起来。
本就警惕着的贺兰朔忙着人去看,可派去的人还未来的及回来禀报,混乱便迅速扩散传播到了眼前。
宣城城墙上传来阴森诡异的笛声,贺兰朔便眼见着无数前锋将士随着笛声转过身来,一双双眼眸全都翻了白色,疯狂地向战友挥出长刀。
正惊愕间,贺兰朔感到有人猛地朝自己扑来,他回神看去,竟是裴墨深扑到他身上,而他们的身边,一个两眼发白的副官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下来。
裴墨深挡在他与那着了魔的副官之间,混乱间,他瘦弱的身子还能为贺兰朔撑起一片空间。
贺兰朔听到他朝身边大喝一声:
“带大汗走!”
他刚一喊完,身边几个未受感染的将士纷纷涌上来,抓|住贺兰朔的胳膊就往外拉。
贺兰朔在几个大汉的夹持下,被裹挟在快速溃散的人群中向后方退去。
人流中,他奋力地挣扎着想要回去,可他抵不过许多人的力量,抵不过人群的力量。
兵溃、败落,这些他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刻,他只知道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在原地等他的人,可能从此,再也不会有了。
他的目光紧锁着那个瘦弱的身影,但很快,裴墨深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
裴墨深闭上双眼的时候,他觉得满足。
这一次,他对兄长而言,终于独一无二了。
他微笑着,结束了这一生漫长的等候。
·
夜深了,战场上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阴森。
十余里外的凉城太守府内,贺兰朔怀抱着一只四方的木盒,呆呆地坐在床|上。
盒子里是裴墨深在圣奚宫时寄给他的信。
他失魂般打开木盒,取出那一封封长长的信,从头到尾,静静地读了起来。
信纸上笔笔字迹,让时光仿佛倒回多年前,将他的大半人生倒带。
十岁那年,他被父皇安排到九州东海裴氏作卧底。
在漫长无期的潜伏中,他将裴氏上下所有人的性格、背景与处境都了解了清楚,他要从中找到有用的人。
他由是注意到裴氏旁支一个瘦弱的残疾庶子,那个孩子天资聪颖,且又嗜好读书,若能运用得当,将来作用不可限量。
许多年里,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看到他被氏族兄弟欺凌,看到他衣食住行都备受苛待。
但他只是看着,毕竟唯有救人于水火,才值得感恩戴德。
而现在,还不够“水深火热”。
他要在他最绝望的时刻,如天神般将临,他会成灰裴墨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唯有如此,他才能拥有一颗绝对忠心的棋子。
暗中配合着夏无虞灭裴氏满门后,立了大功的他很快得到父亲的认可,被允许返回北荒。而他凭借着多年暗中积累的人脉、收拢的人心,很快成为北荒呼声最高的继承人人选。
随后,在夺权战争中,他顺利夺下新一代大汗之位,稳固政权。
掌握了北荒驻九州全部情报线的他,很轻易地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东方氏少主东方故携四大世家遗脉建立圣奚宫,旨在查出真凶,复仇雪恨;
二是,他埋下的小棋子裴墨深,即将远洋归来。
很清楚四大世家灭族幕后真凶的他,决定亲自到九州见见裴墨深,让他心甘情愿成为北荒安插在圣奚宫的一枚暗棋。
协助裴墨深进入圣奚宫后,他就回了北荒。
此后多年,他偶尔会收到裴墨深的来信,说一切都好,还会絮絮叨叨说上好多家常。
可是那时的贺兰朔己经是北荒雄主了啊,北荒雄主,会有多忙啊,哪有空看他说这些废话?
他于是常常看完裴墨深写在前面要紧的情报,就将信搁一边,想留着以后闲时再看也不迟。
于是裴墨深的来信便全都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待他有空时看。
可惜直到裴墨深死了,他都未曾有过空闲,能看一看他这些年里一封封的来信,一句句的闲话家常。
后来裴墨深完成了在圣奚宫的任务,来到北荒找他。他给他安置了个住处后,便再没多去管他。
只是每当他忙碌完一天回王庭时,总能看到裴墨深站在门口朝他点头一笑。两人常常打过个照面,便各自回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习惯了他每日站在门口等他、与他点头一笑,以至于有一日没见着裴墨深站在门口,他还觉得奇怪,自己跑过去裴墨深房里一看,才发现裴墨深晕倒在里面。
他只觉得很生气,他的客人,在他的王庭里晕倒,都没人知道。
他于是拨了好些人给他,照料着他,陪着他。
于是几天后,他就能看到裴墨深带着一大群人站在门口等他,依然是点头一笑。
他觉得挺开心,不是那种上朝时被群臣敬拜的自豪,也不是游街大会时被百姓当做神灵膜拜的威仪,就只是,很开心,很温暖,很期待,仿佛回家的感觉。
他出生在王族,自小少有家庭感,只有竞争和算谋。
他年少便离家远赴他乡做卧底,识得人心诡谲,在腥风血雨机关算尽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看过多少人对他尊敬又赞美,可是都比不上他看到裴墨深站在门口等他时,那样的欣喜与美好。
他渐渐开始觉得,唯有裴墨深站在门口等他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贺兰朔想到这里,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
他要回去找他,哪怕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埋在王庭门口,也会像以前一样,有人等他回家。
·
千军万马的血肉遗骸中,贺兰朔发了疯般翻开一具具尸体,翻得满身泥泞血腥,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望着四周茫茫尸海,忽然无力地跪倒在地。
他后悔了。
这一生的多数时间,他留给裴墨深的都是背影和漫长无期的等待,可他,却真的就这么一直一直等着他。
他从前视他如棋子,如今,换他无望地找寻,来偿这一世的债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有人说:
“你可在找他的尸首?”
他张慌回头看去,看到裴墨深僵直着身体躺在担架上,身上衣衫破碎、血肉横飞,头上淋漓血色下,露出一片白森森的头骨。
贺兰朔失神扑上去,想从他们手中抢回他的尸身,却被圣奚宫的人轻易拦下了。
他听到东方故的声音:
“他为何,背叛我们?”
贺兰朔绝望的脸上露出一抹嗤笑:
“他从来,就不是你们的人,谈何背叛?”
东方故仿若懂了什么,面露哀恸与不忍,可有些事,终归还是要问个明白:
“三年前,武林盟突袭圣奚宫,使得三千兄弟命丧黄泉,是你们做的?为了挑起九州武林的内战,为你们南下扫除障碍?”
贺兰朔挑眉,无所谓般讽笑出声。
他还有什么所谓?
准备了数十年的十万强兵,顷刻间几乎全军覆没。
北荒百年大业败了,十万好儿郎殁了,这一生唯一守望他的人,也去了。
他贺兰朔,北荒雄主贺兰朔,今日,一败涂地。
他颓然笑了起来,拖着长音疯狂地喊道:
“是又怎样!你们能耐我何?!”
车则的双拳早已攥成铁,此刻猛地扑上来,一拳头死死打在贺兰朔的鼻梁上。
鼻梁出了血,可他还在笑。
车则还要给他一拳,却被身边人拉住。
东方故看着跪坐在地的贺兰朔,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活不了多久了,何必给他痛快?慕容的蚀骨销|魂散,就让他好好尝尝。”
车则死死瞪着那人,没再动作。
蚀骨销|魂散,生不如死之痛,刘并在九泉之下,也能解恨了吧……
慕容拉了车则的袖子,阴测测道。
“走吧,庆功宴上又多了个谈资。”
初小满看着担架上惨不忍睹的裴墨深,从怀中掏出一朵白色纸花,俯身放在了他的胸前。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血缘上的最后亲人。
只是这场相认,太迟了。
圣奚宫一众没再理会贺兰朔,就连本来要带回去的裴墨深的尸首,也都放下了。
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当他们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朦胧间,仿佛听见身后贺兰朔的嘶吼:
“献给...阿罗扎!”
贺兰朔独自抱着裴墨深的尸首,在毒雾中鬼哭狼嚎一整夜哀嚎了一整夜。
晨光洒上大地的时候,这位称霸北国盛极一时的北荒雄主便连同他的无数战士与拥戴者们,化成一滩滩毒水,消散在黎明里。
据后世记载,宣城以外百里沙地,飞禽飞不过,走兽越不过,寸草不生,滴水不聚;百里之内毒瘴上百年肆虐不散,由此滋生出的邪魔妖气,幻化无穷,竟无人能敌。
·
次日清晨,战后宁静的阳光格外温暖。
众人站在城墙上,望着四处弥漫着墨绿色毒水的战场,不由得心生悲怆。
这一战即便赢了,他们却也并不觉得如何喜悦。
每个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九州人是人,北荒人就不是人了吗?
此战虽胜,可到底太过血腥。
虽说战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看到这样的惨况,谁都无法彻底释怀。
而此时,战时充当医馆的宅院里,慕容望着墙角的青竹,已然发了一晚上的呆。
“你在想什么?”
云淇儿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战事结束,昨晚她难得睡了个饱觉。
慕容凝视着墙角依然有些出神,听到云淇儿的问话,喃喃道:
“就是……好像并不都是错的。”
云淇儿疑惑:“什么错的?”
慕容依旧出着神,声音有些缥缈,却又很是深沉:
“这十多年所做的事,也不全都是错的。”
就算再也拿不起剑了,就算再也回不到“剑术天才”的位置,可他用多年所习的毒术救了整个九州,不也实现了慕容氏的祖训“护国守民”吗?
他,并不是一个没用的人啊。
这一刻,慕容的心底,仿佛有什么终于被放下了。
·
回程前一天晚上,谢昀收到了云慎之的邀请,请他到书房一叙。
桌案前,两人对坐,清茶已斟满。
谢昀不知云慎之何意,于是静默着饮茶,等对方开口。
果然未多时,云慎之小饮一口茶,清淡开口:
“经此一战,小王爷想必对朝政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想法?”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注视着谢昀的神情,似是在打量、审视,让谢昀有些不适。
谢昀不知他是敌是友,有何目的,便打起了太极:
“不敢不敢,在下就是个闲散粗人,哪里懂得朝政大事?云盟主有何真知灼见,还望分享一二。”
云慎之深深看了谢昀一眼,浅笑着饮茶,不紧不缓道:
“只怕小王爷听了在下的话,往后再想撇清,便不容易了。”
·
星夜下的城墙,像一条绵延百里的卧龙,东方故与初小满吹着城墙上清凉的风,有些惬意。
东方故侧首望着身边少女,他好生庆幸,多年前无意带回的小姑娘,竟是他思念多年的裴家小妹妹。
那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裴家小妹妹。
思及此,东方故笑了,心里甜滋滋的。
许久后,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夏无虞,你打算如何?”
初小满闻言愣了愣,东方故忽然后悔不已,这样美好的时刻,他怎么提这种事?
他悄悄望了望她的神情,她正遥遥望着月亮,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又像是放下一块沉重的石头。
许久后,她摇了摇头:
“就这样吧。他活着,未必比死了舒服。”
他会怀着一生的愧疚与恐惧,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余生。
他那万贯的家财,也买不来一夜好眠。
看着她用释然的神情说出这番话,东方故忽然笑出声来。
初小满疑惑地扭头看他:
“笑什么?”
“我们小满啊,还是很善良。”
东方故哈哈笑着,一只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了揉,眼底尽是疼爱:
“真好……”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眉梢,触碰她肌肤的刹那,两人心中都是一颤。
晚风轻拂过他们的发梢,将两缕长发纠缠作一束,在风中交织缠|绵,仿佛将要相伴到天涯。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就连天边的月都为他们定格。
月光下她莹莹如玉的容颜,美艳可比洛神。
东方故指尖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眉梢经由侧颜,触上她艳色如血的唇角,看失了神。
他感受着胸中怦然的心跳,每一次心跳都在怂恿他朝她靠近,直到他们近无可近,他覆上了她的唇。
偷摘禁果的罪徒,愿用一生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