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提亲
谷符赶到的时候,我和公子的身上都覆了一层风雪。
他紧紧圈着我,青紫的手如铁钳般,一只护在我脑袋上,另一只绕着我的腰。
而我的头枕在他胸口,整个人蜷成球缩在他怀里,一只手挂在他肩上。
这些我当时并不知情,是后来谷符闲谈时与我说起的。
“当时我快吓死了,还以为你俩真的去了,跟殉情似的。”他将湘衣姐姐送来的烤肉饼塞了满满一腮帮子。
我伸手作势要打他,他倒是先在屋里抱头鼠窜起来:“我的意思是那画面!那意境!你都不知道,当时我废了老鼻子劲才把你俩分开,掰他手跟掰铁块似的。”
我摸了摸鼻子,低头将身上的被褥裹紧了自己。
“……那是因为他冻僵了吧。”
他又在一旁坐下,嘴里喃喃:“那倒也是。”
我重新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屋暖如春日,不远处温热的炭火调皮地冒出三两火星子。
不过月余,恍若隔世。重新回到家的感觉,真好。前几日公子终于醒了,万幸还好也只是得了风寒,我才得以安心睡一觉。刚醒来,这个闹腾的家伙就来看望,一点闲暇都不留给我。
“那……”我伸手取过一个肉饼,顿了顿,“公子当时,有脱外袍吗?”
“外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幽幽说道:“你不会是被冻傻了吧……”
我攥住他的袖子:“你快说呀。”
“天那么冷,怎么可能。”他夺过我手里的肉饼,一并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肯定穿在身上的啊。”
“可明明——”
窗沿雨水滴答,混着轻轻地扣门声。
“小八,是我,我——”
门外那人话还没说完,我就一掀被子翻身下床,冲去开门。
一开门,那张清俊苍白的脸微微一僵,显然是没预料我速度能这么快。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提着盒子在我面前微晃了晃。
“我,我刚喝完药,正好,去厨房端了一碗来。”
谷符从我身后冒出来,靠在门框上撇了撇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公子神色微变,轻皱了皱眉,盯着他。“谷符,你再吃轻功都废了。”
谷符吃瘪地捂着肚子,闷声道:“我这就回去练习。”
我偷笑了两声,坐回桌前。公子推着椅子跟着进来,咳了几声。
温热的汤药冒着白烟,显得汤色颜色更深。我不由得皱了皱鼻子,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碗药肯定苦。烟中藏匿着姜的辛气,恐怕还很辣。
公子没说话,只是盯着药,时不时看我一眼,仿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确实没什么不对,可是我一向讨厌喝药,尤其苦药。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怎么不喝?药凉了不好。”
我颤颤巍巍地捧起药,是个人都能看出我百般不情愿。早知道不嘲笑谷符了,至少他没被看着喝这种乌漆嘛黑的东西。
“公子,你过来……就是给我送药的?”
他点了点头,狐疑地望着我。
“你想说什么?”
我放下药碗,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是关心你的病体了。你现下好些没有?还有没有觉得——”
“喝,药。”他端起汤药,直直递到我眼前。
我皱巴起脸,端来捏起鼻子一口口灌下。
待到放下碗的时候,只见一个方帕子盛着几颗蜜饯,正乖巧地躺在他手心。
我立刻塞了两颗在嘴里,缩起的肩膀才缓缓放下。
耳边传来几声轻笑。我侧过头,看到公子微垂着脸,嘴角浅浅地勾着。
我顿时有点窘,跟他一比,我也太不能吃苦了,可还是嘴硬道:“不许笑!”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养好就不用喝药了。”
我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搬起凳子坐得离他近些。
“公子你看,”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他手臂上,“你这次不仅受伤了,还遭了风寒,但是依然没有毒发,是不是说明……”我抬起头朝他一笑,“你真的好起来了?”
他眼神一怔,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半晌,淡淡一笑,看向我的眼神竟与往日有些不同。模样仿如一幅白描沾了桃红柳绿的温暖春意,从冰封的寒冷中渐渐苏醒活泛,纯澈清明。
见他微微抽回自己的手,我立马勾住他的手指,翻开他的掌心,指尖细细地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走向摩挲探索。
“你看,你的命线顺到掌心下端呢,”我捧着他的手轻笑,“看来我猜对了。”
再抬头,一双清眸眼波流转,似在眼眶里一遍遍描绘我的五官。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他的唇瓣微启,淡淡的粉,勾画得甚是好看。
或许是药效起来了,我竟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再低头,他修长的手指早已轻轻收拢,包裹住我停留在他掌心的指尖。
“你……”
我的声音不稳,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
风雨声渐闹,滴滴答答地落在屋檐上。院前的枝叶簌簌,树影摇晃地更加厉害,桃枝与柳条恍若交缠。
一阵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
“公子,铃儿,”谷符气喘吁吁地喊道:“不好了!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来提亲!”
立时,他的手一颤,瞬间松开了手,鼻息不可觉察地微颤。
“谁要来跟公子提亲啊?!”
我“腾”一下弹起来,火急火燎地穿过长廊,奔至院门外。
大门外齐齐排了两排箱子,将门前那条本就狭窄的路占了个满满当当。几个伙计刚放下扁担,卷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
站在箱前的女子背影小巧利落,通身宝蓝色,精致的草金铃刺绣顺着背一直蔓到袖口。一把淡黄的纸伞半遮发髻,只能略微瞄见脖颈处的发丝绕成圈盘在耳后,油光滑亮很是紧实。
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股子酸恼,闷声朝她问:“是这位小姐来跟公……我家公子提亲吗?”
女子转过身抬起伞,嘴边翘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倨傲地微微抬起下巴。
“此来是为我家公子提亲。”
“啊?你家公子向……”我捂住嘴,颤颤道:“我家景公子提亲?”
谷符的下巴也耷拉下来,嘴里嚼碎的点心豁啦啦掉在地上。
她蹙起眉,不满地抬高声音:“是我们蒲州陆家陆云珩公子,求娶桑姑娘!”
“桑姑娘?啥桑姑娘?我们府上有桑姑娘吗?”谷符睁大眼睛,和我面面相觑。
“那个……”我面部扭曲起来,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
女子闻言望向我,仔仔细细地用眼神从上到下描了我一遍。眼里明明满是轻蔑,嘴角却像猫儿一样翘得越发高。
“桑姑娘。”她细声细气的声音似锐利的剪子朝我戳来。
“桑姑娘果然如传闻般花容月貌,与我们陆公子天造地设,八字定合。您瞧着我们陆家的诚意,”她挥了挥袖子,“总共八箱聘礼,都是京城最时兴的绸缎首饰。日子也算好了,正月初七是顶顶好的嫁娶之日,保证夫妻一世举案齐眉,恩爱圆满。”
她说话真像鱼儿,一嘟噜吐出泡泡。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谷符拉住我的衣摆,悄声咬耳朵:“陆云珩他不是住坟地种药草,后来又莫名其妙消失的主儿吗?他,他要娶你?”
椅子轻微的吱嘎声由远到近,我回过头,瞧见公子不疾不徐地来了。
“求亲嫁娶,无递帖合字,无三媒六聘,这蒲州的商贾人家,莫非人人目不识丁?”
公子的声音含着愠怒又十分克制,听不出一分躁意。
那女子见公子来了,也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盯了遍,噙着笑徐徐道:“这位便是景公子了?久闻大名。”
她的嘴如说书先生的快板,又开始快速地上下开合:“景公子既然知道陆家是蒲州盐业巨贾,桑姑娘若是高门淑女,千金闺秀,我们陆家自然知晓轻重。”
公子的手指捏着椅子把手,指节渐渐发白。
“好一个拜高踩低。”他的眼神越发冰冷,脸色本就不好,这下更是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
“既然瞧不上我们景家人,何必折辱自家门楣。”他一字一句咬牙缓缓道:“再者,我是景家家主。我从未同意。我的人,也不容外人置喙。”
女子不以为然地微微歪头,挑了挑眉。
“景公子不必恼,我陆家诚心诚意求娶,不是来找茬儿的。聘礼我们便留下了,等您看过之后,再请您拿主意。”说罢伞随人身一转,带着一队伙计扬长而去。
看热闹的人群乌乌泱泱地退散了,只留八个大箱子横在路间,任雨水打湿。
“没想到那陆云珩看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这么狂傲。”谷符盯着门口的两排箱子,拧着眉啐了一口。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这一来一回的互呛,到底在说什么呢……我失神地望着远处那队背影,下意识呢喃:“云珩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直到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回过神来,只见他微眯起眼,定定地盯着我的脸。手里的劲儿却越来越大,死死地捏住了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