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建彼得森家庭
事实上,他们结了两次婚。第一次是在1924年7月6日。那天,他们在道奇县法官温特斯廷的办公室里交换了婚姻誓言。这是法律要求的,也是正式的,但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希腊教堂的权威认证。几天之后,一个在内布拉斯加州和艾奥瓦州部分地区活动的希腊东正教牧师,在奥马哈忙完之后,抽出时间为我的父母举行了教堂式结婚仪式。
那天,在彭尼百货商店营业前,母亲的叔叔约翰在商店里划出了一块区域,召集了他的希腊朋友和亲戚。婚礼中,约翰叔叔把维妮夏交给了父亲,而父亲的一个表兄弟则充当伴郎。父亲母亲都为婚礼做了精心打扮,父亲穿着租来的燕尾服,母亲则身着白色婚纱,戴着一个雪纺绸编制的靓丽帽子,她拿着的花束也很漂亮。据说,那是一个喜庆的婚礼,但是在正式的婚纱照上,他们显得很不自然。两人都面无喜色,对着照相机,摆出了近乎严肃的表情。在希腊东正教仪式中,丈夫排首位,妻子排在第二位,在婚姻中,丈夫是“妻子的头儿”,母亲严肃的表情可能是由此导致的。随后,大家一起到佩特罗家的农场享用婚礼午宴。
我想那些日子是艰难的,因为夫妻俩只有些许共同点:他们都是希腊人,都必须为生存而奋斗。出身穷苦人家的父亲工作很努力,日子也过得很清苦,而母亲则更加热心和天真率直。如果他们能优势互补,日子该过得有多美好啊!然而,他们之间的性格分歧很快就显现出来了。
婚后,他们决定到科罗拉多州度蜜月。这并不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是出于家庭职责的考虑。父亲的阿姨住在科罗拉多州的斯普林斯市,她是父亲在美国最亲的母系亲人,他想把新娘带去给她瞧瞧。母亲认为蜜月的日子值得记录,于是买了一个布朗尼相机,并拍了一些照片。不知为何,父亲并没注意到相机的存在。
回到卡尼后,他们生活如常,开始照料家务,母亲则冲洗了胶卷。一天,他们从中央咖啡厅回家,咖啡厅与家隔了7个街区,那时家里的财政还负担不起一辆车。其间,母亲向父亲展示了那些照片,而父亲的反应肯定吓着她了。
他一阵暴怒,对她瞒着自己拍摄和冲洗照片的“鲁莽妄为”和“失礼”大发脾气。他认为这是不顺从的表现,并且购买相机也是未经允许的。因为做了这种事情,他的新娘不能再跟他一起走路了:他命令母亲穿越马路,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回去。
怎么看待这件事呢?由于母亲的性格和文化背景,她不会埋怨自己的婚姻,但在这件事发生多年以后,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事实上,她是等父亲去世后才向我透露的,尽管我早就断定她对许多事情抱有不满。父亲过世后,母亲变了,与我先前所熟知的她判若两人。成为寡妇后,她很快乐,那是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快乐。她说话的声音变得轻松而愉快,那些与她一同在希腊长大的表兄妹们都说她又变回以前那个维妮夏了。最终,她摆脱了我那专横的父亲对她的束缚。
她一向都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十分清楚这一点。她能事先知道我想要什么,这可把我宠坏了,也使我在以后的人生中遇到了一些麻烦,因为其他人,包括我的那些生意伙伴和女朋友,并不能和母亲一样料到我想要的是什么。母亲的溺爱也让我想到了一些妙语。当犹太同事们跟我讲一些有关他们母亲瞎操心和对他们使用权威的事情时,我会听他们逐个道来,等他们都说完了,我会说“希腊的母亲使犹太母亲看起来像犯了疏忽罪一样”。
大概3岁时,我开始留意周边的世界。那时,我已经和父母回希腊看过他们各自的家乡了,但是那会儿我只有两岁,所以那次的返乡之旅我早已不记得了。
我人生中最早的那些记忆便是和母亲看了一场由艾尔·乔森(Al Jolson)主演的电影,片名为《歌唱愚人》(The Singing Fool),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歌手在对他垂死的儿子演唱《可爱的孩子》(Sonny Boy)。观众被这早期的有声电影深深触动,伤心不已。记得当时我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跳了起来,喊道:“我就是那个可爱的孩子!”面对人们的目光,母亲耸了耸肩,笑着搂我入怀。
之后不久,在1929年,母亲生下了妹妹伊莱恩(Elaine)。我想,女儿的到来大概在某些方面使母亲的生活变得完整,这是我作为儿子所无法做到的。母亲就像又经历了一次生命一样,伊莱恩将完成母亲今生未完成的梦想。她诞生的那一年,我和母亲都很快乐。
接下来的那个夏天,父亲和母亲驱车前往弗里蒙特市的佩特罗家共度周末,那时我们已经拥有一辆福特T型车。有两件事是值得庆祝的:7月4日是美国独立日,还有就是7月6日是他们的结婚6周年纪念日。
走之前,他们把我们两兄妹交由一户希腊家庭照看。然而在周末结束前,伊莱恩却经历着可怕的犬吠样咳嗽。父亲接到电话后匆忙赶回来,可是,已经太晚了。她于7月6日,也就是父母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死于义膜性喉炎,年仅1岁。义膜性喉炎是一种儿童疾病,这是常见的轻微病毒感染,会阻塞上呼吸道。这种疾病的高发期应该是冬天或早春时节,而不是夏天。哪怕是最危急的情形,它也很少致命,但这次,幸运女神却没有眷顾伊莱恩。
伊莱恩的死本身就已令人难以承受,而事情又发生在父母的结婚纪念日,这更加重了他们的痛苦,因为原本父母的婚姻关系就十分紧张。父亲是个禁欲主义者,相比之下,伊莱恩的离去带给母亲的痛苦显然要大得多。
之后,母亲变得十分阴郁,而且她无法摆脱这种心情。伊莱恩死时她已经怀孕,但两个月过后,她不顾身孕,重返工作,结果早产了两个月。当时她打电话给父亲,说她子宫收缩得很厉害,需要去医院一趟。父亲那时在咖啡厅,他告诉母亲他正在烘烤馅饼,离不开。他选择了派别人送母亲去医院。弟弟约翰就是在母亲的悲痛中来到这世上的。
虽然约翰看起来很可爱,但他并不能使母亲的心情平复。我也不能使母亲快乐,尽管我很渴望再次看到她的笑容,感受她的体贴。在伊莱恩夭折后,母亲的人生就像那个内布拉斯加州的冬天那般凄凉。“把我推进我宝贝儿伊莱恩的墓穴吧!”有一次我听她对爸爸这样说道。哪怕是弟弟小的时候,母亲都不愿抱他,弟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以前,我总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受到溺爱,感到很温暖,也很安全,而现在,一切都已不再了。伊莱恩死后,母亲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很奇怪。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我努力变得完美,变得令人喜爱。
一次在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站在角落的暖气调风口上,试图抓住从地下室升上来的暖气,但是父亲为了省钱,总把热量调得很低,所以我在那儿直打哆嗦,双手抱着自己,而脚则不停地跳动着。这是我特意为她跳的小小舞蹈,希望能吸引她的注意。可是她却坐在对面的桌子旁,肩上披着大披巾,手指不停地拨动着发梢,眼神空洞。有时,她会重复哼一首伤心小曲,那应该是一首希腊哀歌,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这是最令人担心的。沉默就像一只黏糊糊的手,为了摆脱它,我会说:妈妈这个,妈妈那个,妈妈,妈妈,妈妈……可回应我的却是更多的沉默。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讲话的时候还会有些停顿,别人可能会说是很多停顿。在我看来,沉默就是一块黑色的幕布。
熟谙弗洛伊德学说的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孩子与母亲在情感上的分离是十分痛苦的,因为孩子突然意识到他或她不再是世界的核心。当这种分离在很小的时候发生,而且是因为突然的悲剧或创伤而发生时,这种痛苦是格外剧烈的。的确,这正是我所感受到的。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由于餐厅没人帮忙,父亲想尽办法让母亲回去工作。他决定先带母亲去明尼苏达州罗切斯特市的梅约医学中心就诊。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梅约医学中心就已经是一家治疗各种内外科和精神科疾病的大型医疗机构了。母亲在那里待了两三个星期,回来时,她的诊断结果为“神经紊乱”。说法变得真快,起初说是“忧郁症”,接着加重为“神经衰弱”,而现在是“神经紊乱”,再后来就变成了耸人听闻的“精神失常”了。如果是现在,她的症状会被描述成“临床抑郁症”,一种使人记忆逐步衰退的病状,小说家威廉·斯泰伦(William Styron)(10)称之为“看得见的黑暗”。那个年代没有有效的精神药物。治疗的主要方法分为自我休息和心理咨询两部分。母亲获得了休息,却没能得到心理咨询。
这个时候,布罗斯女士(Mrs. Boulos)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只有在后来回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内布拉斯加州卡尼市的移民多得令人震惊。我们居住的小社区离市中心有7个街区的距离,里面不仅住着希腊人,还有这位可怜的黎巴嫩女士。
她信奉天主教,她家的厨房总是充满新出炉的披塔饼的味道。由于母亲在家休养,家里静得有些寂寞,而布罗斯女士为我们提供了逃离寂寞的另一片天地。弟弟约翰学会蹒跚走路后,我会在工作日的早上,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过后院,来到布罗斯女士家的厨房门口,然后飞快地冲进她温暖的厨房。这样,我们离开了思绪游离的母亲,享受另一个女人的溺爱。她比母亲年龄大些,孩子都已成年。她肯定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因为我们一来,她就会忙这忙那,还会给我们端上热腾腾的披塔饼,当我们在餐桌旁玩玩具时,她会抚弄我们的头发。
母亲是否讨厌我们转向一个替代她的女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也许她反而因为没人打扰而感到轻松。对于我们在布罗斯家玩,她和父亲都不曾担心过,因为布罗斯女士一家既是邻居也是朋友。约翰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健壮,他试图抢在我之前跑到布罗斯家的门口,但谁先到并不重要,因为她对我们两个都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