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边疆从五年前就没有全然安定过,因为割让两座城池堪堪停战了两年光景,可近几日又打起来了,前线的战事日益紧张,据说朝廷又在征兵了。
但远离边疆的地方,还勉强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样子,武夷山上的桃花迎着暖融融的春风盛放,万重提着他的玄铁剑挥出凌厉的剑花,剑尖出去时带着十分的劲,可眼看就要到桃树跟前时,势如破竹的剑气硬生生被收回了七分,桃树晃了晃,漱漱落下一地桃花。
随即他收了剑,恭敬一礼:“师父。”
来人年近六旬,仍然步履轻盈,腰板笔直,他表情肃穆地斥道:“方才这剑明明出得极好,为什么突然收势?”
万重老实答道:“不知道师父在这里,方才用了全力,挥出去才看见师父,不收势怕酿下大祸。”
“你怎知我没有后手防你?”那老者道。
万重垂手而立,不言。这是他来武夷派的第五年,长高了不少,也强壮了不少。五年来他是山上最用功的弟子了,别人两个时辰,他就练四个时辰,别人跑一趟,他就跑两趟,大概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拼命过,恨不能一天掰成两天来努力。有时候都顾不得思考了,只要还能站起来,他就挣扎着再努力一把。
师父说他天生底子好,又肯用功,这一身武艺,待学有所成那天下了山走进江湖,不出两年大概就会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就是心太软,十分剑气刺出去往往在最后关头只留三分,自伤七分,这样是在江湖上活不久的,更何况他还要去报仇。
说是报仇,但五年来他动摇过不止一次了,那些对叛国的恨,对杀母的恨,无时无刻不在同那些年和关山海在一起的少年时光作斗争。他时常会想,关云中不知是不是还活着,山海哥大概也结婚生子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应该也过上了还算美满的生活,还有芹芹姐,是说要嫁给大牛的儿子吧?那年在饭桌上似乎在跳动的烛光里听见过这样的交谈。
如今硝烟四起,能安稳度日就是幸福了。
曾经以为会熠熠生辉的未来并不是那么让人欢喜,而曾经以为平淡无趣的年少却越发闪耀出温暖的光来。
在和父亲偶尔的书信中他从来不问有关于关山海的一个字,父亲似乎也很默契地并不多说,最多也就提一句,“近来十分安定,村中乡亲尚都安好”。
深沉却细腻的父亲大概在那天他拒绝和关山海道别时就察觉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少年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少年们隐秘的心思,或许是一辈子的心结,或许要到他们老去才能找到一个答案。世事本就无常,纵然有些遗憾大约也是另一种圆满。
“万重,我刚说什么了?”严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啊?”说实话,万重什么都没听见。
他师父拿着小木棍敲他的脑门:“我说你心太软,一下山就死了,还怎么报仇?!啊!我问你怎么报仇?!”说完还是不解气,于是又敲了两下。
师父总是这样,嘴巴上百次千次地说他不争气,太心软,可是从他入师门起就受到了极大的照顾。师兄师姐们下课了,他还有一堂小课,师兄师姐们一月一考核他十天一考核,不是为别的,是师父听说他要报仇,要守家国山河,所以格外成全他的梦想。
师父说,身在江湖本就该快意恩仇,人最怕不知自己要什么,既然有想做的事,尽力去做就是。
师父当然是好师父,但万重此时委屈极了,就知道是这样的话,这怎么改,难不成下次真的跟您老人家打起来么?但也不能顶嘴,于是他揉揉脑袋,说:“知道了……”
“师父,我有句话……”万重犹豫着开口。
他师父又生气了:“诶,讲讲讲讲,好好一个七尺男儿,整天犹犹豫豫,不像话。”
万重说:“如果一件事做了会难过,不做也会难过,那还做不做呢?”
他师父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说:“你下山去吧,我没什么别的可以教你的了。”
万重听了,张大了嘴巴又“啊”了一声,果不其然又被打了,他师父骂道:“啊什么啊?叫你滚下山,三年五载的不用回来了,还想在山上蹭吃蹭喝多久?五年还不够吗?”说完又冷哼了一声,翻着白眼,背着手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面无表情语气淡淡,但也掩盖不了隐藏在话里话外的慈爱和担忧:“又开始打仗了,你也该回家看看,看看父亲也好,要去报仇也好,你一路策快马去,多加小心。还有,多带些盘缠。”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依然腰杆笔挺,步履轻盈,但背影似乎多了几分苍凉,在万重已经听不见的远处,他喃喃自语着:如果我知道怎样会不难过,又怎么会退隐江湖在这山上躲了半辈子呢。
这大概就是江湖吧,美好的品德和高深的武艺都可以学到,可千人千味的忧愁只有真切的尝一遍才知个中滋味,而不同的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决定,都有自己要奔赴的一场劫。
看上去每一年都人才辈出的江湖,最后大多都渐渐成了茶馆里说书先生用“话说”开头的故事,真正勇立潮头、锦帆不倒,可以做到洒脱自在的几十年也不过寥寥几人。
但立在桃树边的万重此时有些雀跃:这意思,大概就是出师了?然后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十分坚定起来,是时候要去报仇了,那个叛国杀人的人,不应该活着,娘不能白白牺牲,那夜死去的将士和乡亲也不能白白牺牲。
是时候收起恻隐之心,去做这么多年来都想去做的事了,毕竟为了报仇而来,拼了命学成出师后还没下山就放弃,这听起来似乎就是个笑话。心软或许真的是江湖上自杀最快的方式。
从此江湖沉浮里,多了一个黑衣黑袍背着玄铁长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