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豆留下小雪精
太阳照得南霞村金光灿烂，女孩土豆爬到了自家门前的老桃树上。
她一脚踩着树杈，一手拽着光秃秃的枝条，身体斜斜地探向屋檐。
屋檐下一溜儿冰凌，它们如今比土豆的手指长不了多少，啪嗒啪嗒一个劲儿往下滴着水。黑瓦片上残留着一点点薄的、硬的、灰扑扑的雪。冬天快过完了嘛，都快二月啦。
土豆的手伸向一根稍微长些的冰凌，它实在离得太远了。她把脚一小步一小步往外挪，整个人离开了稳稳当当的树杈，摇摇晃晃站在一根胳膊粗的树枝上，两个手指好不容易触到那根冰凌——突然枝头哗啦一晃，土豆尖叫着从树上栽了下去。
在落地的一刹那，她还来得及对自己说：“啊，我完蛋了。”
幸运得很，她没有完蛋。
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仰面躺在地上，太阳这么暖，天空看起来这么近。比天空更近的是老桃树，一根根黑魆魆的枝条都想要俯身拎起她似的。呀，一个白色的什么小东西，在树干上那样灵活地移动！
土豆一屁股坐起来，她看见的竟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小人儿走在树干上，如同走在平坦的路面一般轻松自然。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人啊，你是……什么小家伙哟？”
小家伙一点儿也不在乎身后有一双吃惊地盯着她看的“巨人”的眼睛。她按着自己的节奏和方向，不紧不慢从下往上走。她有一根小胡萝卜那么长，一件白袍子从脖子套到脚。走到一个树杈处，她停留了三两秒时间，然后选定一根最细的树枝，不紧不慢地走上去。她的白袍子显然太长了，几次绊得她差点跌跤。她旁若无人地提提袍子，哧溜一下滑到枝条的中间部位，站住，直直地往下一跳，袍子哗啦开出一朵白花。
她没有落到地上。
她悬在了枝头。
在她往下跳的时候，她脑袋上的细辫子，呼啦朝上一翘，辫梢迅敏拉扯住枝条，并且灵活地打了个结，稳稳当当挂住了她。土豆看得目瞪口呆。
“你不揉揉眼睛吗？通常人们都爱这样做，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出现了幻觉。”小家伙把脸庞落落大方朝向土豆，一双胳膊抱在胸前，声音是尖细的，稍微有些刺耳。土豆就把眼睛揉了揉，她要把她看得更清楚点。
她有一个圆脑袋，似乎是用一个雪球捏成的。裸露在白袍子外面的手和脚，透明晶亮，像冰雕的一般，阳光落在上面，直闪烁。眼睛、鼻子和嘴巴，仿佛是用水晶玻璃雕刻出来，再恰到好处地嵌进脸庞里去的。一脑袋玻璃丝一般透明的头发，扎成一条和她身体差不多长的细辫子，此刻正挂在枝条上。
“土豆，我知道你叫土豆，你别吃惊。”她说了第二句话，她说话时透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转得土豆眼晕。
土豆怎么可能不吃惊？
“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我在你们村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你们所有人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我是雪精，负责下雪这件事情。通常我是隐身的，你们人类的眼睛没法看见我。”
“啊，雪精？你是雪精？”
“当然，这没有必要再说一遍。”
土豆说：“如果你真是雪精，那我认为，你一定不是个好雪精。”
树上的雪精转了个圈，撇撇嘴道：“我怎么可能不好？”
“你看，今年冬天，一共就下过一场雪，就前几天下了这么小的一场，想堆个大点的雪人都堆不起。只能下这么点雪的雪精，怎么能算是好雪精呢？”土豆说。一年里她最盼望冬天，到冬天她最盼望下雪和过年。如果下雪和过年只能选其中一样，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下雪。
雪精不说话，轻盈一跃，发辫松开树枝，她立在枝头，张开双臂，呼呼旋转，袍子又开成一朵白花。与此同时，天空中飘起飞絮般的雪来。
土豆惊喜地张大嘴巴叫道：“啊，雪精，世界上真的有雪精啊！”
雪精停下旋转望着土豆，把辫子拉到胸前抿着嘴唇得意地笑。
“世界上当然有雪精，我的名字叫作‘冰’。”
“我太喜欢你啦，雪精；我太喜欢你啦，冰！”
“喜欢我什么？”
“你会下雪，你长这么好看，你可真迷人哪！”
这个叫作冰的雪精享受着土豆真心实意的赞美，笑得更加得意，眼珠也转得更欢了。天上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雪精多得数也数不清，雪姑娘不允许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人类面前露脸。这是她第一次违背雪姑娘，更大的违背也许还在后头呢。
“喂，如果你喜欢我，你可以留下我。”
“啊，你会……留下来？”
“我会。但不是我想留就能留下的。”
“为什么？”土豆急切地问。只要能留下冰，此刻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雪精说，她们在天地间的来来去去，完全由不得自己。每年十一月、十二月，雪姑娘站在云端，轻轻击掌，手心朝下，射出千万缕雪白的光芒，这就是雪姑娘的光之梯。数不清的雪精一个接着一个跳起，双手双脚拥抱住一根光线，哧溜哧溜，陆陆续续，滑向人间的四面八方。她们降临到哪里，哪里的冬天就到了。她们是隐身的，人们看不见。一个冬天里，下不下雪，下几场雪，什么时候下，大雪还是小雪，就凭她们自己高兴了。在人间待上三四个月或者更长一点时间，雪姑娘就会放下光之梯接她们回天上去。
冰转过身坐在枝条上，对土豆说：“你看。”
土豆看见她的脊背正中心，是一朵毛茸茸的雪花，雪花的正中心，是一个圆溜溜的洞，洞里有一团雪白的光，光一闪一闪地溢到外面。
“也许在今天，也许是明天，雪姑娘的光之梯就会从天而降，其中的一根光线，将准确地找到我背后的光，它们一对接，我就被收回去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这样啊。”土豆失望地说。
“就是这样。”雪精面露忧伤，“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留下，你应该想想办法。”
土豆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想出来。”
“你能，我觉得你挺聪明的。”
土豆挨着桃树想起了办法。没想一会儿，便听到枝头的雪精尖声细气地叫道：“光之梯来了！啊，这么快就来了！”
云层里果然倾泻下白花花的一片光，朝四面八方散开，有一道光线朝这边慢慢移过来。与此同时，冰脊背上的小洞里，也射出一道直直的白光。两道光仿佛是一对失散多年互相寻找的朋友。冰跳到土豆的胳膊上说：“看来我们只好说再见了。”土豆的手在衣兜里摸到一个用橡皮筋勾成的小球，她没有多想，掏出来往那洞里一摁，竟然不大不小，不偏不倚，严丝合缝堵住了发光的洞口。天上那道白光顿时失去方向，迷茫地转啊转，转了一会儿，消失不见了。
雪精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小脸蛋上是做梦一般恍惚的神情。
“我真的留下来了？”
“太棒啦，我把你留下来了！”土豆雀跃着喊。
雪精却哭了起来，她从土豆的胳膊跳回桃树上，抱着一根枝条，哭啊哭啊，她的泪水滴到地面，变成一颗一颗的冰豆子。
“雪精你怎么了？”
“我是太高兴了，我一高兴就想哭，越高兴哭得越厉害，你不要说话，让我哭个痛快吧。”
土豆就任她哭泣，蹲在地上捡冰豆子玩。
她终于哭完了，又将自己悬在枝条上说：“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你走吧，别打扰我。”只要张嘴说话，她的眼珠子就转个没完没了，土豆不能盯着她久看，看了发晕。她觉得冰的语气似乎和前面不同了，不过她没有细想，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雪精就这样留在了南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