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皮克曼的模特
Pickman's Model
译者:玖羽
你可别当我疯了,艾略特。天底下那么多有怪癖的人,奥利弗的爷爷还说什么都不坐汽车呢,你怎么不笑话他?我就是受不了地铁,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再说,打车不是更快吗?要是坐地铁的话,我不是还得从帕克街走上山来吗?
没错,我是神经了点,比去年你认识我的时候更厉害了,但你也没必要给我做心理分析啊。我变成现在这样不是没有原因的;天做证,我没被扔进疯人院就已经够走运了。干吗要这么逼问我?你以前可没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啊。
好啦,你要是非得问的话,我干脆告诉你算了。毕竟,在我疏远了艺术俱乐部、断绝了和皮克曼的来往之后,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就跟个着急上火的爹似的。现在皮克曼没影了,我才敢偶尔去俱乐部转转,上次被吓了那一下之后,我的神经一直都没恢复好。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怎么样了,也不想猜。你是不是觉得我和皮克曼绝交,是因为私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没错,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想猜他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这种事叫警察去查好了,不过,他们就连皮克曼以前用彼得斯这个化名在老北角区[44]租过套旧房子的事都没查出来,你说还能查出什么名堂?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找到那地方——我可不是说我要去找啊,哪怕是在大白天找!哎,我知道,或者说,我恐怕知道皮克曼为什么要租那房子。你别催,我马上就要说到了。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没把那地方告诉警察了,他们肯定得叫我带路,但就算记得路,我也决不会去第二趟的!那房子里有东西!所以我从那次之后就不再坐地铁了,而且(你爱笑就笑吧,趁现在赶紧笑)也绝不再下地下室了!
你想必知道,在我之前也有不少人和皮克曼绝交了,像瑞德博士啦、乔·迈诺特啦,还有博斯沃思啦,都是些老妈子似的人物。我跟他们不一样,皮克曼的画很病态是不假,但我一点都没被吓到,我觉得他真是个大天才,不管他的画有什么倾向,能认识他,我都三生有幸。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是波士顿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哪怕是在看到皮克曼那幅《进食中的食尸鬼》的时候,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你还记得那幅画吧?迈诺特就是为那画才跟他绝交的。
你知道,只有画功精绝、对自然洞察深刻的画家才能画出皮克曼的那种作品。随便拽出个给杂志画封面的来,让他在画纸上划拉划拉,也能画出个什么“噩梦”“巫魔集会”“恶魔肖像”来,但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画得毛骨悚然和栩栩如生。因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会懂得恐怖的解剖学和恐惧的生理学——他们能用精确的线条和比例直达我们沉睡的本能和代代遗传的可怕记忆,用恰当的颜色反差和明暗效果撩拨蛰伏在我们心里的异常感觉。大概也不用告诉你,为什么福塞利[45]的画能让我们汗毛倒竖,廉价鬼故事的插画却只能使我们捧腹大笑。在我这辈子见过的画家里,只有极少数人能抓到这种超越人世的感觉。多雷能,斯密[46]能,芝加哥的安格瑞拉也行,但皮克曼可真是前无古人——上帝保佑,但愿也是后无来者!
你别问那些画家到底看见了什么。你也知道,一般来说,对着大自然和模特作出的画是生机勃勃的,那些不入流的商业画家窝在他们光秃秃的画室里循规蹈矩画出来的东西完全不能比。是的,真正的怪奇画家能以某种幻象为模特,他能从自己所生活的幽冥世界中唤起某些接近真实情景的东西。总之,他的梦和那些欺世盗名的怪奇画家的粗制滥造的梦截然不同,就像以实物为模特的画家的作品和靠函授教育教出的画家的作品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如果我能看见皮克曼看见的东西……不,算了,先喝杯酒再谈吧。天哪,要是我真的看见了那个人——如果他还算是人——看见的东西的话,我肯定活不下去!
你应该还记得,皮克曼最擅长画的是脸。自戈雅[47]以后,能把面部特征和扭曲的表情画得像地狱一样的画家,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在戈雅之前,就只能朝中世纪的教堂那里找了——就是巴黎圣母院和圣弥额尔山隐修院建筑上的那些滴水怪和吐火兽。你知道,中世纪的人都信这些,说不定还亲眼见过呢;那个时代毕竟很古怪嘛。我还记得,你在走前一年,曾经直接问过皮克曼,他是从哪儿得到这些灵感和想象的,他只是对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瑞德和皮克曼绝交,就是因为他的笑。你知道,瑞德当时正热衷于比较病理学,他总是吹他那些“专业知识”,说什么精神和肉体上的各种症状都有生物学或进化论上的意义。瑞德跟我说,他一天比一天反感皮克曼,最后到了害怕的地步——皮克曼脸上的特征和表情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化。在某种意义上,那绝对不是人类的脸和表情。瑞德还经常谈到食物,他断言,皮克曼的饮食最后一定会变得极为反常而怪异。如果瑞德在给你的信里提到了这些,你一定会告诉他不要在意,因为他只是被皮克曼的画折磨了神经、搅扰了想象力罢了。在他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但你要记住,我和皮克曼绝交不是因为这种事。正相反,我一天比一天崇拜他,那幅《进食中的食尸鬼》棒极了,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知道的,俱乐部不愿展出它,美术馆也把它拒之门外,同时也没人肯买,皮克曼就把它挂在自己家里,他失踪之后,他爸爸把画带回塞勒姆去了——你知道,皮克曼就出身于塞勒姆的古老家系,他还有个祖先在1692年被当成女巫吊死过呢。
我一开始拜访皮克曼,是为了给怪奇画作的论文积攒一些笔记,但这很快就成为习惯了。其实,我会想写这论文,可能也是受到他的作品的影响。不管了。我发现,对我的论文来说,皮克曼简直是一座资料和建议的宝库。他给我看了他所有的画作,包括钢笔素描。我绝对肯定,如果俱乐部里的那些人看到这些,会立即把他踢出俱乐部。没过多久,我就差不多变成了他的信徒,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几小时几小时地聆听他的绘画理论和哲学思考,而那些理念都是足以把他送进丹弗斯精神病院的。在我把皮克曼当成英雄崇拜的同时,其他人逐渐和他疏远了,因此皮克曼对我愈发信赖。终于,在一个晚上,他暗示道,如果我能保守秘密并且有胆量,他就可以给我看一些相当不寻常的作品——比陈列在他家里的那些作品强烈得多。
“你得知道,”他说,“有些事没法在纽伯里街做。这里不会有那种东西,也不会有那种灵感。我的工作是捕捉灵魂的意义,而这里尽是暴发户建在填埋地上的人造街道,在这儿,你决计找不到这种东西。后湾区[48]根本不能算波士顿——它的历史太短了,根本不足以积攒足够的记忆,好吸引本地的幽魂。就算这里有鬼魂,也是徘徊在盐沼、海滩上的无精打采的鬼魂罢了。我追寻的是人类的鬼魂——这些鬼魂的前生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它们能在直视地狱时瞬间明白所见之物的含义。”
“北角区真是最适合画家住的地方。真正的唯美主义者就得住在传统汇集的所在,哪怕那里是贫民窟,也无伤大雅。天哪,你不知道吗?这种地方不是被生造出来的,而是一点点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居住、感受、死去,而在有些时代,人们根本不怕在这里居住、感受、死去。你知道吗,1632年在库珀山上有座磨坊,而现在的街道大多都是1650年铺设的。我能告诉你,哪些房子拥有两个半世纪,甚至更久的历史,它们曾经亲眼看着现代的建筑倒塌成一堆瓦砾。现代人对生命及生命背后的力量了解多少?对你来说,塞勒姆的巫术可能只是妄想,但我敢说,如果我那曾曾曾外祖母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她当时被绞死在绞架山[49]上,那个科顿·马瑟[50]就在旁边看着,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马瑟那可恶的混账,他生怕有谁能逃出那个被诅咒的、枯乏单调的牢笼;要是有谁真能给他下咒,或者在晚上吸干他的血就好了!”
“我能告诉你马瑟那家伙的故居在哪儿。这老东西嘴上胆大,可我也能告诉你哪些房子是他不敢进去的。他的鼠胆让他根本不敢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写在那本弱智的《业绩》[51]和那本幼稚的《不可见世界的惊异》[52]里。看啊,你知不知道北角区地下布满了四通八达的隧道,某些人可以通过隧道互相串门、去墓地、去海边?就让地面上的人继续那些揭发和迫害吧——在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事物依然和以往一样,到了晚上,地面上的人根本没法找出笑声的来源!”
“我发誓,你就在这儿找1700年以前建的房子,只要在那之后没动过,十家里有八家能在地下室里看见什么东西。报纸每个月都会报道工人们拆除老屋时,在屋中发现被砖封堵却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拱门或井口。这种房子去年在亨奇曼街附近还有一座,你从高架铁道上就能看到。过去,魔女是存在的,被魔女念咒唤来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海盗是存在的,被海盗从海中带来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此外还有走私者、私掠船船长等等告诉你,那时的人们真的是懂得怎样生活、怎样扩展生命的界限!每个大胆而聪明的人都晓得,这里不是唯一的世界。咳,你看看今天这些人吧,在那些自诩为画家、抱团取暖的家伙们的头盖骨里都是淡粉色的东西,任何一幅逾越了灯塔街上茶会的氛围的画都足以把他们吓得发抖、抽搐!”
“现代唯一的优点,就是人们够蠢,已经不会再详细地探究过去了。就说北角区吧,地图、记录和导游书能告诉你什么呢?呸!我能在王子街北边领你逛上三四十条小巷,除了挤在那儿的意大利佬[53]之外,还活着的本地人里了解它们的可能还不足十个。难道那些老意知道它们的意义吗?什么也不知道啊,瑟伯。那些古老的场所是华美的梦幻,充满了威胁和恐怖,同时还是人们逃离日常生活的方法。已经没有一个活人能够理解这些、得益于这些了——不,只有一个活人,那就是我,我对过去的挖掘并不是徒劳的!”
“嗯,我知道你对这些也有兴趣。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里也有一间画室,在那儿我能抓到古代恐怖之夜的氛围——这是我在纽伯里街绝对想不出来的,你感觉怎么样?当然啦,我肯定不会对俱乐部里那帮老妈子说这件事,特别是瑞德,那混账竟敢嘀咕说什么,我是一只迅速退化着的怪物。没错,瑟伯呀,我很久以前就有一种理念:应该像绘制生命之美一样绘制恐怖,因此我就在那些我知道潜伏着恐怖的地方做了一些小调查。”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所在。见过那儿的活人,除了我,可能只有三个北欧人而已。它的位置虽然离高架铁道不远,但它的精神却远在数世纪之外的彼方。我选中它,是因为地下室里有一口怪异的砖砌古井——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种井。那间小破房子都快塌了,也没人住,我都懒得说我花了多便宜的价格就租到了。屋里的窗户几乎全被木板钉死,但我本来就不需要阳光,所以也不在乎。我作画是在最能带来灵感的地下室里,不过也在一楼摆了些家具。房东是个西西里人,我用的是彼得斯这个假名。”
“如果你有兴趣,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你可以在那儿好好欣赏我的画,就像刚才说的,我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地作画。那地方也不远——我怕打车会引人注意,所以都是走过去的。咱们也可以从南站坐城铁到巴特利街,然后走很短一段就到了。”
哎呀,艾略特,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只剩了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向最近的一辆空出租车。我们在南站坐上高架铁道,在12点左右下了巴特利街那一站的台阶,接着通过了宪法码头那边的老沿海路。我不记得穿过了哪些道路,也不记得拐进了哪些小巷,但我肯定,不是在格里诺巷拐的。
拐进小巷,我们走上了一条前所未见、古老肮脏、寥无人迹的上坡路。顿时,我看到了接近崩塌边缘的三角山墙和破损的小玻璃窗,看到了半毁但仍然直指月空的古式烟囱。我相信,凡视野所至之处,比科顿·马瑟时代晚的房屋不超过三座——我至少瞥见了两座屋檐挑出的房屋,还有一次,我觉得我看到了几乎被遗忘的、在复式斜顶出现之前的屋顶样式,尽管古物学家们声称,在波士顿已经没有这种老房子了。
从这条幽暗的小巷向左拐去,就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这里静寂依然,没有一点灯光。在这条胡同里走了很短一会儿,我们又在黑暗中向右拐了一个钝角。没过多久,皮克曼就打开手电,照亮了一扇非常古旧的十格镶板木门,它已经被虫子蛀蚀得很严重了。他开了锁,催促我走进空荡的门厅,那门厅昔日显然装修精良,镶嵌着黑色橡木板。当然,它也是朴素的,令人想起那毛骨悚然的安德罗斯[54]、菲普斯[55]和巫术的时代。皮克曼领我进了左手边的门,点起油灯,让我随意看看。
好吧,艾略特,虽然我也被人称为是条硬汉,但看到那房间的墙壁时,我还是惊呆了。那里挂的当然是皮克曼的画——但却不是他在纽伯里街画过、挂过的那些。那时我才明白,皮克曼说“随心所欲地画”,不是随便说说的。来,再喝一杯,我非得再喝一杯不可。
我没法跟你形容那是些什么画。他用极为单纯的笔触画出的东西——是那样骇人听闻、充满亵渎的恐怖,可憎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散发着一股精神上的恶臭,你要我怎么用言语形容这些呢?他不用斯密那种充满异国情调的画风,也不画克拉克·埃什顿·史密斯[56]笔下那些足以使人血液冻结的外星景色和疯狂菌类。他的画的背景,大体上都是老教堂的墓地、幽深的森林、面朝大海的断崖、砖砌的隧道、镶着嵌板的旧房间、简素的石砌地窖等等,离这座房子不太远的库珀山墓地[57]也是他喜欢画的。
他在前景里描绘的人物充满了疯狂和畸形——皮克曼那病态的绘画甚至已经超越了“恶魔般的人物画”的范畴。他笔下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还保留着完整的人类形貌,但几乎每一个人物又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人类特征。它们大多用两足直立、身体前倾,看起来就像一群狗;那仿佛胶皮一样的皮肤,使人心生厌恶。唉!那些东西现在还历历在目!它们在……算了,别问那么细了。我是绝不会说它们在吃什么的。画上描绘了它们成群结队地蜂拥在墓地或地道里,争夺猎物的样子。对它们来说,那些猎物可是宝贝呢!皮克曼用何等生动、何等可憎的笔触描画了那些恐怖的猎物,描画了它们没有眼珠的脸啊!在另一些画上,那些生物在夜晚跳进打开的窗户,蹲在睡着的人类胸前,准备撕咬他们的喉咙。还有一张画,画的是它们围着在绞架山上被绞死的魔女,不停吠叫,而死去的魔女的脸竟和它们十分相似。
可你别觉得这种恐怖的主题和背景就能把我吓晕过去,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种东西我以前见多了。吓到我的是脸,艾略特,是那些可诅咒的脸。它们就像活的一样,正从画布上回望着我,还流口水呢。啊,我发誓,它们简直是活生生的。那个可憎的魔法师用地狱的烈火作颜料,把画笔变成了能生出噩梦的魔法杖——艾略特,给我酒瓶!
有一幅画叫《上课》——天哪,饶恕我吧,我居然看了那幅画!听着——你能想象吗?一群没有名字的、像狗一样的东西在教堂墓地里蹲坐成一圈,教小孩子像它们一样进食。那大概就是被换走的孩子——你知道吧?在古老的传说里,怪异之民会把它们的幼仔放在人类的摇篮里,和人类的婴儿调换。皮克曼画出了在这些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画出了他们是怎么被养育长大的。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人类的脸和那些非人之物的脸上的特征有着怎样的关联,皮克曼把人类逐步退化、最后变成完全不属于人的东西的发病过程全都画了出来,显示出充满讥嘲的联系和“进化”。那些像狗一样的东西原本也是人类啊!
看到这里,我不禁想,它们换到人类世界去的幼仔会被皮克曼怎么描绘;刚想到这儿,就有一幅画为我做出了解答。那是一间古式的清教徒房间——天花板上横着粗粗的大梁、窗户是格子窗、屋里有长椅和笨重的17世纪家具,一家人都坐在屋里,父亲在朗诵《圣经》。除了一张脸之外,所有的面孔都显得高贵而虔诚,而那唯一一张不同的脸上却充满了来自地狱的嘲笑。这位嘲笑着的少年应该就是虔敬的父亲的儿子,可他的本质却是那些污秽之物的同类。他就是被换来的孩子;无上讽刺的是,皮克曼把他的脸画得和自己十分神似。
这时,皮克曼点起隔壁房间的灯,彬彬有礼地帮我把住门,问我有没有兴趣欣赏他的一些“新作”。我没法给他太多意见——恐惧和厌恶使我张口结舌,但皮克曼看起来好像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并为此自豪。艾略特,我不怕啰唆,我绝不是个看到点稍微反常的玩意儿就会哀号、瘫软的小少爷,我是个中年人,见多识广,在法国打仗的时候你也见识过了,没有什么能轻易把我吓昏。还有一点我要说,只要再给我些时间,我就能适应那张把新英格兰殖民地画成地狱属国的画。可即使是这样的我,在目睹了隔壁房间里的东西之后,仍禁不住惊声尖叫、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了门框。在刚才的房间里,我见到了纵横肆虐于我们先祖的世界中的食尸鬼和魔女们,而这个房间里展现的,则是完全属于今天的日常生活中的恐怖。
唉,他画了多少那种东西呀。在《地铁事故》里,一大群污秽的恶心东西从某个未知的地下墓穴爬出,通过地上的一个裂缝,上了博伊斯顿街地铁站的站台,开始袭击站台上挤挤挨挨的人群。另一幅画描绘了库珀山墓地里的舞会,可它的背景却分明是现代。地下室里的其他很多画都画的是怪物从石砌建筑的缝隙里钻出,狞笑着躲在木桶或火炉后边,等待第一个牺牲者走下地窖。
最让我作呕的一幅画竟然画了灯塔山的整个剖面图,画面既深又广,那些恶害像蚂蚁似的堆在山里,在地下的蜂巢状地道中钻进钻出。画里也有很多开在现代的教会墓地里的舞会,不过,使我震撼的则是另一个场景——那是一个无名的地下墓穴,一大群怪兽正围成一团。中间的一只怪兽拿着一本有名的波士顿导游书,好像正在朗读;所有怪兽都指着书中的一个段落,脸上布满了癫痫般的狂笑,我甚至觉得能听到它们的笑声。那幅画的标题是《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长眠于奥本山公墓[58]》。
我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习惯这恶魔般的、病态的第二间屋子里的画作。我一边抑制着嫌恶,一边开始分析画作的特点。首先,我对自己说,这些画会让我感到厌憎,是因为皮克曼把自己的冷血和残酷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他是人类的残忍死敌,会从头脑和肉体的痛苦及躯壳的退化中获得快感。接下来我想到,他的画之所以恐怖,正因为它们是真正的伟大作品。这些画能够让人信服——看到画就等于亲眼看到魔鬼本身,足以令人瑟瑟发抖。还有一点很奇怪,皮克曼的画的那种逼真的力量并非来自他选择的主题或主题的怪异。在他的画里完全没有模糊、曲解和符号化;他笔下的人物轮廓鲜明、活灵活现,连最小的细节对观者都是一种折磨。特别是他画的脸!
我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单纯的“画家的诠释”。他用令人栗然的客观和水晶般的清晰描绘出来的,正是万魔殿本身。我向天发誓,正是这样!皮克曼绝不是空想家,也不是浪漫主义者——他画的不是摇荡的、五光十色的、如蜉蝣般短命的梦境,而是冰冷地、充满讽刺地倒映出了稳定、机械、毫不动摇的恐怖。他彻底地观察了那个世界,卓越地描画了那个世界,断然地直面了那个世界,坚决地表现了那个世界。只有神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只有神才知道,他在哪里瞥见了亵渎的形体们在那个世界里行走、奔跑、爬行。但在他那些无可解释的灵感的泉源中,只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皮克曼在任何意义上——不管在构想上还是在表现上——都是一个彻头彻尾、身体力行、几乎可说是有科学精神的现实主义者。
皮克曼此时领我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好去他的画室。而我鼓起勇气,努力使自己不要为未完成的画布上的那些地狱般的效果吓倒。当我们通过潮湿的台阶下到尽头时,他把手电照向宽广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那是一口井,井口用砖砌成,直接开在泥土地上。走近一看,井口约有五英尺宽,超过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六英寸——应该是17世纪的古井,也可能更早。皮克曼说,这就是过去布满山丘的隧道网的一个出口。细看时我才发现,井口没有用砖砌死,只是盖了个沉重的木头盖子。皮克曼那些狂野的暗示如果不是浮夸,就多半和这口井有关——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赶紧跟他走上台阶,穿过一扇窄门,进了一间相当大的房间,这里配上了家具,好作画室之用;桌上的煤气灯正射出仅够作画所需的光亮。
留在画架上、靠在墙边的那些半成品和楼上的成品一样恐怖,同时还展现出了作者的细腻技法。他十分仔细地勾勒出了轮廓,从铅笔稿上可以看出,皮克曼对透视和比例掌握得非常到位,那无比精确的构图雄辩地说明,他的确是一位伟大的画家,直到今天,即便我对他有了那么深刻的了解,我仍然要承认他的水平。这时我注意到,有一架很大的照相机摆在桌上,就问他要照相机干什么;他回答,他用照相机拍摄各种可作为背景的风景,这样就可以在画室里参考照片作画,免得背着画架跑来跑去。他还说,在持续的工作中,这些照片的效果几乎和现实中的景色或模特一样好,因此他经常用照片做参考。
一眼看去,房间各处都散放着令人作呕的钢笔素描和半成品的怪物画作,让我十分不安。这时,皮克曼突然掀开罩在一张大画布上的罩布,把光照到画布上。我顿时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尖号——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被吓得尖叫了。我的叫声在古老的、挂满硝石的地下室那昏暗的拱顶下来回反射,而在听到回声之后,我只能竭尽全力压住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冲动。慈悲的造物主啊!但是,艾略特,我已经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我妄想的产物了。在整个地球上,哪里能找到足够容纳这梦的地方啊!
那是个身躯庞大、不可名状的亵渎之物,双眼还闪着红光,骨钩般的手指紧紧抓着一个曾经是人的东西,像小孩舔棒棒糖一样舔着人头。它蹲伏在地,一眼看去,就好像随时可能扔掉手里的猎物,向更新鲜的猎物扑过去似的。但是,最可憎的、使这张画成为一切惊恐之源的,并不是这地狱般的主题——并不是那尖尖的耳朵、布满血丝的眼睛、扁平的鼻子、流着口水的嘴或者像狗一样的脸,也不是长着鳞片的钩指、覆满霉菌的身体、半是蹄子的脚。尽管这些特征中的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一个敏感的人疯狂,但这些都不是这张画真正可怕的地方。
那是何等出色的画功啊,艾略特——那是何等被诅咒的、亵渎的、超乎寻常的画功啊。在我这一辈子里,从没见过这么鲜活、几乎是把活物放在画布上的画。那怪物就在那里——盯着我、嚼一嚼,嚼一嚼、又盯着我——于是我明白了,在遵循自然法则的地方,一个人类要是没有模特,是绝对画不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以换得来往地狱世界里的匆匆一瞥。
在画布的空白处,用图钉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猜,那肯定是一张照片,是他在画那夸张的、如噩梦般恐怖的背景时作参考用的。我刚要伸出手去把它抚平,皮克曼突然像被枪打了似的一跃而起;当我被吓到的叫声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反射出去之后,皮克曼就一直在非常专心地聆听什么。虽然比不上我的程度,但他的身心也被恐怖压倒了。只见他掏出手枪,示意我保持安静,然后就从画室里出去,还顺手掩上了门。
这一瞬间,我全身都僵硬了。我努力朝皮克曼离开的方向听了一下,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偷偷摸摸跑动的声音,又听到了从不知什么方向传来的一连串叫声。我想,那一定是他说的“大耗子”,不禁浑身颤抖。然后,传来一声被压抑的叩响,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摸索时发出的咔嗒声,但我没法用语言具体形容,似乎是沉重的木头掉在石头或砖头上的声音——你知道这声音让我联想到了什么吗?
又传来了声音,比刚才还要大。木头似乎掉到了比刚才更深的地方。随即传出一阵嘈杂的巨响——皮克曼不知为什么大叫一声,就像狮子的调教师为了更有效地驯兽而对空鸣枪那样,把手枪里的六发子弹全部打了出去。接着是一阵被压抑的叫声、咯咯声和叩响声,好像有更多木头掉到了砖头地面上。很快,门就开了——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皮克曼拎着冒烟的手枪,嘴里不住地骂着那些从古井里跑出来的老鼠。
“你知道它们吃的是什么吗,瑟伯?”皮克曼咧嘴笑道,“那些古老的隧道通往墓地、魔女的屋邸和海岸,但它们既然出来了,就可以想见,无论它们吃的是什么,那都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猜是你的尖叫刺激到了它们。来这些古老的地方时还是小心为好——我们的啮齿类朋友是这里唯一的缺点,但它们对氛围和色彩的烘托还是很有用的。”
那天晚上的历险就那么结束了,艾略特。皮克曼答应给我看他的画室,他可真是给我看了个够。然后皮克曼带我穿过乱麻般的小路,好像把我带到了和来时不同的方向,因为当我看到路灯的时候,我们正在走过一条似曾相识的街道,单调的房屋和宅邸排排而立。原来是查特街。但我走得太急,忘记是从哪里拐到查特街上去的了。当时太晚,高架铁路已经停了,我只好穿过汉诺威街走回商业区。从这儿开始我就记得路了:我从特里蒙特街走到灯塔街,皮克曼在乔伊街的转角和我告别,然后我就进了小巷。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你问我为什么要跟皮克曼绝交?别急,先叫杯咖啡吧。今天咱们喝了不少酒了,我得来点别的了。不,你想错了,我不是因为在那儿看到的那些画而跟他绝交的。当然啦,他要是把那些画拿进波士顿的住家或俱乐部,十次里得有九次被撵出去。现在你也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要避开地铁和地下室了。那真正的原因,正是我第二天早晨在上衣口袋里发现的东西。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从地下室那张骇人的画布上取下了一张皱纸,那纸被图钉钉着,我以为它是什么地方的照片,被皮克曼用作参考,好给那怪物加上背景。我当时顺手把它放进衣袋里,然后就给忘了。正是在我展开那张纸的时候,最后的恐怖降临了——啊,咖啡来了。艾略特,我建议你最好别加糖也别加奶。
没错,那张纸正是我决定和皮克曼绝交的原因。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画家——也是最污秽的存在,他越过了人的界限,跳进了传说和疯狂的深渊。艾略特,瑞德老头说得对,严格地说,他确实不是人!他要么就是在奇异的阴影中降生,要么就是找到了开启禁忌之门的方法;这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也失踪了。就让他回到他所喜爱、常常拜访的荒诞的黑暗中去吧!来,把吊灯点上。
至于我后来烧了什么,你别问,也别瞎猜。同样,你也别问那发出鼹鼠一样的嘈杂声、让皮克曼非得谎称为“耗子”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有些秘密可能在古老的塞勒姆审判时就存在了,科顿·马瑟还记载过更为怪异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都很惊讶,到底是哪儿来的想象力让皮克曼画出那么逼真、那么栩栩如生的脸的。
好吧!那张纸根本不是什么用来作参考的景色照片,就是皮克曼画在那可怕画布上的怪物本身啊!皮克曼是照着他的模特作画的——那怪物背后,是他地下画室的砖墙,连最细微的地方都丝毫不差!但是,天哪,艾略特,那的确是一张从实物照出来的照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