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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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侠您所言非虚

估摸着是任伯知会了各个人下去,此时的归尘居院内可算是一派人仰马翻,小厮模样的正忙着送水,婢女模样的护着托盘想往里头送饭,还有些提着鸡毛掸子拎着抹布的要进去除尘,此外便是些身着暗黄色袍子带着幞头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物,手上捧着厚厚的一叠账本正急得团团转,一边还唉声叹气的。

“姑娘也别见怪,每次公子一回来,院里都是这光景。”铃儿领着朱萸进去,不自觉地转动着脑袋想往里侧看,可没个几下便被嬷嬷呵斥了别在这儿挡路,只好赌气地跺了跺脚,恹恹地转身出去。

朱萸先是奇怪自己竟然没被指手画脚,转念一想大概是老麻子跟人打过了招呼,说待会儿会有根萝卜条进来吃饭,也就了然了。

自顾自地往房间里走了几步,朱萸边看边啧啧咂嘴,这样大的屋子,横竖都能抵凌云客栈的一层楼了,里头还布置着各色瓶瓶罐罐卷轴字画,看都不必看就能猜到价格不菲,果真这麻子穷奢极欲、来路不正。

里头的人虽然多,杂声倒听不大着:婢女奴才轻手轻脚地来去匆匆,搬走这个放上那个,点香插蜡好不奔忙;那些个嬷嬷婆子也夹着尾巴一声不吭地擦擦洗洗,从房梁到地皮,一寸也不放过,可朱萸又分明没见着一点粉尘,只觉得这些人像是鬼上身失了智一般,非要没事找事做。

刚想开口问问麻子在哪个犄角旮旯坐着吃饭,转头便瞥见里间摆了张圆桌,那儿的人不多,不过是一个白袍的人坐着,一个粉衣服的正弯着腰给他布菜,一边还站了个捧着账本嘴巴开开闭闭的黄衣裳。

朱萸猜测吃着饭的那位给伺候得跟个大爷似的定就是老麻子本尊了,可走近一看,她又觉得这不是。

白袍的那人分明才二十上下,面容皙白,脸上别说是麻子,就连一根褶子也找不出来。

而五官又生得格外出彩,一双深而亮的眼睛,细长的眼睫,眼尾的线条略略向后展开,便有了恰到好处的长度,眸色也深极,映出些亮光,像是广袤的山川沉入暮色,万丈原野上那几颗坠落的、安静燃烧着的、贴着地平线下坠的星陨。

约莫是这双眼睛太过出色,以至于他的眉骨、鼻梁和下颌,都做了它的陪衬,或是俊逸,或是拔卓,或是疏懒,杂糅了各样的情致特性,一时让人难妄下定论,只知道在这样没有缺憾的面容上,大抵连“神清骨秀”一词,都是要自惭形秽的。

朱萸下意识地转身便走,还没个两步,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像是捞出一掌掴了她的后脑勺:

“站住。”

听到这里她就能确信了,能用这个噎死人的调调说出这样声色和悦话语的人,除了身后那扒了麻子皮就俊俏得让人想咬舌自尽的归尘,再没别人了。

他这话一出,原本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月总计开销三百一十九两,进账四百七十二两,开销明细如下”的账房先生便住了口,转头看看那个还从未见过的小姑娘。

“去哪儿呢?不吃饭了?”归尘用翠玉筷子敲了敲碗沿,也不怕这样的青瓷或是翠玉的其中一样给磕碰坏了,端的还是平日他走江湖的那副混账模样,一边道,“还没进门就听你嚷嚷着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怎么现在一看见我,忽然又倒了胃口?”

正给他布菜的婢女一听见自家公子又在打趣儿人,便颔了首偷笑。

“不敢不敢……”朱萸都忘了自己该有多长时间没说出这俩恶心人的字眼,一边转头满脸端笑,心想您老现在都生成这副妖孽模样了,只差秀色可餐这一招,谁敢说您倒人胃口?

一边又懊悔自己往前怎么没个警醒,早知道他易了容,年纪又只有二十出头,依照他那自视甚高洋洋得意的脾性,相貌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的。只可恨她仗着一时嘴快东一个“老麻子”西一个“糟老头”,现在想来,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怒骂“不成器的东西”,哪还有颜面见他。

“坐下吃饭,愣着干嘛,”归尘招呼了声,一边抬手示意身旁的婢子别再待这儿布菜了,他又不是缺胳膊断了腿,看这粉衣服晃来晃去就眼花得很,招人心烦。

再抬头仔细看看萝卜条穿上姑娘衣裳的模样,倒也还行,再伺候个一两年养得白白胖胖了,就能抵上给他搓背的小美人的水准。

“哦哦……”朱萸不敢有二话,赶紧整顿整顿衣裳在他跟前坐下来。心里暗忖如今老麻……呸,如今归尘大侠的这副模样和这嗓子才总算王八看绿豆对上号儿了,不然以前怎么听怎么觉得膈应。

可再一想这个人就是老麻子,她又觉得浑身都不大对劲儿。

账房先生看到主子的话说完了,适时又插上档口,继续给他念:“下人佣钱,八十四两银子,厨房柴火,三百十二文;各院炭火,三两银子多四百二十七文……”

归尘拿着汤匙往嘴里塞了一口虾油豆腐,刚一听到先生的絮叨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萸看得在心里直叹气,往前他一脸麻子的时候,这动作做起来便不伦不类不成个体统,叫人见了只想一锤子抡上他的脑门。

可如今换了张世家公子的脸蛋,更别说是这样一双抬眼瞧一瞧你都觉得似有湖光山色要从里头绽出来的眸子,便是无限风流、少年意气,见了叫人面色发红。

而他原本就宽且清瘦的肩膀、干净利落的颈线,那微依傍着圆桌却仍然状若青松、悬如云崖姿态,一配上这张脸,便是好马配好鞍,便是相得益彰,便是锦上添花,看得人挪不开眼。

朱萸抿了抿嘴唇,忽然觉得自己对着面前的一桌子山珍海味食不下咽。

“行了行了,别念了,没看小姑娘给你絮叨的饭都吃不下去么?”归尘总算找着个借口支开那账房先生,急忙冲他摆摆手,很是不赞同似的拉下了脸。

“可是少爷,奴才这才是府上的账目,外头还有您那几间铺子的掌柜候着……”那先生说得也汗颜,心里发怵地伸手擦擦他那脑门,生怕得罪了这个看起来好相与的公子爷。

归尘重重地一叹气,叮叮当当地搅了搅自己莲纹白玉碗里头的煨甲鱼,那汤同玉色,浓稠剔透,甲鱼早被撬开了壳子仔细地剁成小块,又拆出了骨头只剩鱼肉,因而这碗里头看起来毫不粗鲁。

管账先生当然也听出了这磕磕碰碰之间的不耐烦,只得讷讷地闭了嘴,把账本夹在咯吱窝下,弯腰做了个长揖,颤巍巍地出去了。

归尘这才罢休,把自己胡搅了半天的甲鱼汤推到萝卜条跟前,慈眉善目地开口:“喝吧,多补一点好长身体。”然后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急吼吼地举着勺子喝了一口,才放下心来。

朱萸颇为嫌弃地看看自己眼下的鱼汤,也不知道老……算了,还是叫老麻子吧,也不知道他喝过了没有,竟敢还转手送给她……

可吃他的剩饭剩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开弓没有回头箭,老麻子已经抢了自己的碗另玷污了一口,也只能喝他递过来的。

朱萸认命地尝了一口,紧接着就满目放光地抬起脸来,夸赞:“好鲜!”

归尘听了,眉眼中难得露出一抹得意,勾勾嘴唇道:“是吧。”

“嗯嗯……”朱萸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又喝了两勺之后更觉得鱼肉也嫩滑,一入口就径直窜到喉咙了,只留下满嘴的鲜香,好吃得想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喝完这口开胃汤之后,她总算对面前一桌子菜提起了高度的兴致,又伸手夹了一粒芙蓉肉,就因着敲扁的猪肉上放了粒虾仁,而虾仁烫熟后呈粉红色,色如芙蓉,才起了这么个风花雪月的名字。

“好好吃!”朱萸这个粗人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好吃,不知道是他麻子家的酱油好还是菜油好,只觉得猪肉的酱香浓郁,而虾肉又鲜甜清新,两者一结合起来,更是有不同的滋味。

归尘哼哼了声,发现萝卜条的注意力全转移到菜上去了,不大高兴地也跟着吃了一粒,觉得并无新奇,便顺眼白了她一回。

朱萸吃人的嘴短,也没工夫在意他了,夹了一筷子的笋丝入口,转而不可置信地瞪着老麻子:“现在还是春笋的季节吗?为什么这么嫩?”

按理来说一二月的笋是最好的,到了三月就老得啃不动了,可她方才吃的那一口,入口鲜美,大概是加了鸡汤煨煮,嚼三两下便满口生津,像是饮琼浆玉液一般,一点老渣也不留就咽下肚去了。

忍不住让她感叹麻子家的厨子道行可真够深的,不但是食材足够好,烹调的方法也得当,加的各色辅料佐料既调出了滋味,又绝不掩盖自然意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然恰到好处。

归尘看她现下真的只知道吃吃喝喝就不高兴了,还是方才盯着他发愣的模样来得顺眼,忍不住放下筷子,开口:“萝卜条,你吃我的喝我的,怎么连个谢字也没有?”

朱萸也深知麻子的脾性,知道这人就见不得旁人冷落他,非得捧着哄着才高兴,这厢急急忙忙撕了块荷叶蒸糯米鸭的腿肉塞进嘴里,然后绞尽脑汁地给他吹嘘:“归大侠这就说笑了,您对我朱萸的恩情,这一个多月来,可都是历历在目,说句道谢的话还不简单?难得的是像我这般铭刻在心的,我朱萸真真正正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给您作牛作马鞍前马后,更甚些,就差要以身相许了……”

“咳,咳咳咳……”归尘正听得顺耳,一手端着茶杯喝许久不见的西湖龙井,骤然听到“以身相许”四字,骇得呛了起来,赶忙放下龙井拿了手帕掩唇顺气儿,一面腾出眼睛恶狠狠地看萝卜条。

依他对萝卜条的了解,这丫头铁定是故意的。

朱萸一看麻子吃瘪就眯起了笑眼,嘴上的话却仍然诚恳:“大侠,依我今日所见,此前您说自己风华绝代,果然所言非虚。这番加起来,您便是菩萨心肠,上神模样,也不知道我朱萸何德何能,此生此世能遇见您这样的人物……”

归尘好容易缓了过来,又举起茶杯飞快地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一边疑心自己什么时候王婆卖瓜地说自己风华绝代了?这不是萝卜条自个儿补的说词么?

这边又听萝卜条冷不丁问他:“敢问大侠芳龄几何?”

归尘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回答:“二十有一。”

朱萸立刻赶头迎上,狂拍起麻子的马屁来:“不不不,大侠您瞧着只像二八年华,您看您这脸蛋上,哪有一根褶子,比姑娘家还滑嫩呢!”

气得归尘险些又中了招,哆嗦着放下茶盏,斥道:“给我闭上嘴老老实实吃饭,再说话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朱萸一听自己目的达成,得意地在桌下荡了荡自己的两条小细腿,摇头晃脑地咂摸起麻子家的大手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