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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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扬州慢

半月后

暮春,扬州城

回首新朝建立之初,距今已有二十几个年头了,眼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北有都城长安、东都洛阳、汴州,南有扬州、金陵、余杭、成都,其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风俗相次,各有观赏,颇见盛世光景。

两人抵达之时正处清明谷雨之交,合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意。离那南面的江宁门尚有七八里远,已能看见城郊野径上宝马香车、花光满路的无限春光:游人且坐且卧,亦笑亦歌,煮泉烹茶,温酒吟诗,悠然自得;或有身着艳装骑驴叠游漫赏,或远或近,点缀在雨霁初晴的山峦之下或是波色乍明的运河之畔,一派潇然。

朱萸跟着归尘一路从南往北走,似乎这春景也温吞着不肯盛放,早前金水镇上的柳色已有八成新,眼下近一月过去,扬州城外的垂柳却只堪堪染尽一层绿,仍是掐一把便想要滴出水的明艳。

只好在桃花已经开得烂漫,一瓣瓣的粉白乱红似胭脂用二十四桥下的水晕染开了,浓淡有度,疏密相宜,偶得暖风照拂,桃花簌簌,缤纷坠落,在尚带湿意的田间缀满一席红雨。而花叶间流莺飞燕,衔泥裁草,铺羽垒巢,振翅啼叫,杂着如织的车马人流,也算得上“红雨绰约章台翠,懒莺慵怠忙燕飞”,叫人见来只称叹春光之不易。

朱萸随着小黑驴紧赶慢走的步子,被这样热闹恣意的扬州城外的人与风光看花了眼,和他们一路上所见的各城各镇相较,只疑惑这扬州城内的人到底都是做的什么行当,竟能在这种春耕时分尽跑出来撒欢。

转头再一看优哉游哉松了驴绳的老麻子本人,就见他的眉目全然舒展了,眯着眼睛一副陶醉至极的模样,甚至张口乱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归尘老儿又回来了——”

听得朱萸不由汗颜,这老麻子听惯了自己叫他老头,不知不觉间早忘了他信口胡编的“本大侠年方二十一”的鬼话。

果然,只听那“归尘老儿”四字刚落下,老麻子浑身就是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满是愤懑地瞪了朱萸一眼:“萝卜条,往后在扬州城内你若再敢唤我老头,我就给你挫骨扬灰了,撒在荒郊野岭的桃花树下,给它们做去二两肥灰。”

朱萸扯扯嘴角,没多回应。

“……不对,这死法听着怎么还颇有情致?不妥不妥……”老麻子反应过来自己被久违的吃喝玩乐场面冲昏了头脑,脱口而出的全是声色犬马,一点也没有恫吓的意味了。

“老……大侠,你们扬州这头的人,怎么光顾着及时行乐,一点正事儿也不做啊?”朱萸差点又失言,结果发现最后拼凑出的“老大侠”这样的名头更可笑。

“你个乡巴佬懂什么,”归尘低头一挥小驴鞭,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进城了,一面道,“扬州城里头的人大多不是种地的,三百六十行除了下地插秧什么都干,又多不靠天吃饭,想什么时候做正事儿就什么时候,你管得着么?”

朱萸边听被被他呛声,只能兀自翻着白眼,也加紧赶小黑驴跟上:跟老麻子有什么道理好讲。

“当然,城里头达官显贵富甲一方的人物也多,府中大都养着十几二十个小妾,生了个十百千个娃娃,娃娃长大了在家里头玩腻味了,自然趁着踏春的名头成群结伴地出来吟诗作对高谈阔论,顺带看一看扬州城内出名的公子小姐,打个照面对个眼定个情,过几天抬了聘礼过去,可不就一举多得……”

老麻子说什么都用着个没正形儿的腔调,这会儿还狗胆包天地污蔑人家谎报户籍偷纳小妾,只听得朱萸牙痒痒,反嘲道:“受教受教……归大老爷离家半年有余,定也想极了家中莺燕。”

老麻子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邪气十足地笑笑。

在城门口出示了过所被准许入城之后,朱萸更是被里头的光景看得嘶嘶直抽凉气儿。

城内的大路修得平整严密、四通八达,上头用一种青灰色的石砖铺了,细看也不见几丝烟尘,只像诗经里说的“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而沿街的青楼画阁、茶坊酒肆、勾栏戏台、绣户珠帘,更是巧笑新声、热闹非凡,只道“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全然不是空口白说。

朱萸忍不住伸长了眼去看那些食店酒楼、饼店肉行、脂粉药铺里的买卖,匆匆而过之后还有沿街叫卖羊肉、鱼虾、麦面、糖果点心、香药果子、香饼炭团、洗面药粉的各色摊贩,又听得叩开各门各户唱着“绞钉”“掌鞋”“修帽”“送水”“劈柴”“打钗环”的手艺工人,一时眼睛看的、耳朵听的、鼻子闻的、迎面走的、擦肩行的都通了各路活事,只让她应接不暇。

“萝卜条,别一日就看完了,往后在这儿待的日头还长着,”归尘伸着驴鞭戳了戳朱萸的大腿,这人入了城之后肉眼可见地放|荡起来,一边还笑,“你若是隔几天就厌烦了,我可上哪儿找比这儿更热闹的地方?”

“大侠,您住哪儿啊?怎么走了这么半天也还没到。”虽说他们的行李包袱不多,驴子驮起来还算轻便,可算算这太阳都到头顶心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却看那老麻子还没显出一点要到头的意思。

“急什么,”老麻子悠悠地叹了口气,驴鞭一扬,指着前头不远处能看见的堤岸的影子,上头还浮着货船桅杆的轮廓,“看见那条河了么?”

朱萸点点头。

“那叫江南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北至幽州,南至余杭,全长五千多里,这一段河道自北向南贯穿内城,扬州也多靠这条运河发家。”归尘尽职尽责地解释,然后转头睨她,“沿着这段河道再往北走七八里,就到家了。”

朱萸一愣,猛地听他说到“家”这个字眼的时候,一时间还让人有些转不过弯来……

仔细一算,她打十岁起就被送出了那个原本应该叫“家”的地方,兜兜转转的,像是一眨眼,四年也就过去了。

这几年遭的颠沛、饥寒、打骂、侮辱,到最后,她还得诚心诚意地对着金水镇上那个破土地庙磕个头,念几句“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土地老爷”,然后庆幸自己这条小命可真硬。

可是这会儿,听那个人用原本就好听的嗓子、像煮他常说的大明寺“芳圃”里头那口泉水一般,无比纵容又低沉舒缓地说出“到家了”这三个字的时候,只像是冰皮初消,蛰伏的昆虫在泥土里窸窸窣窣,春色要从那口老井的苍苔上绽出来……

她忍不住想细细回味那几个字,每一次都带出一阵战栗,密密仄仄地爬满了一身的暖意,最后直抵到薄薄的眼睑之上,胡乱地眨着,以免鼻酸时呛人的眼泪要溢出来。

可是很快的,还没等她高兴太久,再转头看到一切都陌生又欢欣的城镇的面貌时,她就知道,那是归尘的家,跟她全无干系。

差点就掉出来的眼泪,大都是自作多情。

她可还记得老麻子刚碰见她的时候别提有多嫌弃了,即便是现在,也依旧有意无意地跟她恶言相向。

归尘话音落毕,没等到萝卜条有什么反应,转头一看,就发现她只低着头,眼角一片红色,薄薄的两瓣嘴唇也耷拉着,只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一般。

这样一来顿时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了:这小丫头跟着他一路走来,也算是好相与的,虽然老是受他打趣儿,最多是脸上露出几分愠色,少有真正放到心上的时候。多的是给她一顿好吃的就心满意足,嘴上东扯西扯地跟他跑马,哪有现在这副小怨妇的模样?

可再一想,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便猜测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被这些场面吓着了,酝酿了一番之后开口:“萝卜条,你也别怕,虽是说过个两年就把你许给老鳏夫,可这两年之内你就在我府上好好住着,全当自己家一般对待,要是腻歪了,还能跟我一道儿去外头转转,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臭老头,你要是再跟我提老鳏夫,我就……”朱萸现在一听到这老麻子说话就糟心得很,尤其是这人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什么老鳏夫,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话,却发现自己跟他可不能比,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又或者是,她有什么能耐威胁他?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朱萸轻抿了抿唇,止住话头。

“我……”归尘给她脸上那点黯然看得更是胆战心惊,立马改口,“不说了不说了,反正这扬州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多,生得俊俏的也不在话下,总归我给你打点打点银子,把你抬给他们做正妻就是……”

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见萝卜条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乌溜乌溜的眼睛亮得惊人,形状也生得跟猫似的,里头满是恶狠狠的光,直看得他心里毛毛的。只好又猜测自己失言,飞快改口,“自然,你若是不想嫁人,就认给我当干女……呸,当徒弟,脉承玄清那老儿之下,跟那山上清修的道姑一般,也不会受人指指点点……”

“闭嘴。”朱萸总算忍无可忍,低声喝道。

“……”归尘下意识地收声,半天之后才发现这小萝卜条可真够能耐的,现在竟敢对他说“闭嘴”两个字,再过个几日,怕是要在他的府上破口骂他“滚出去”了!

一想到这里,归尘就觉得自己要给她气得肺腑都伤着了。

到底朱萸也是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等他们骑着驴走到归尘家门口的时候,她心里那些东一缕西一缕的愤恨神伤什么就都逃了个干净,那星子眼热鼻酸最多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也不能当饭吃,多想了只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于是在她看到那座光是沿着街角的高墙走到正门口都要好一盏茶、而正门还天日昭昭地漆着朱红色,门边两根气派的红色高柱,上头挂着一块鎏着金的龙飞凤舞地写了“玄府”赫然两个大字的府邸,满脑子都只剩下——

“老头,你疯了么,我知道您武功高强英雄盖世,可是擅闯朝堂重臣的宅邸……可不光是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您家里的老相好也得诛九族啊……这事儿我命薄褔浅的,可万万、万万担待不起……”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天底下哪个平头老百姓不知道用朱色漆门的煊赫大人物,不光是手握重权,还坐拥万贯家财。如今老麻子竟然带着她来硬闯,还扬言这是他家,光是他活腻歪了不要紧,掉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可是拉着她一块儿往阴阳道上走可叫什么事儿哟……

归尘一听萝卜条怂得快要尿裤子就在心里偷着乐,冷着脸催促她把驴绳递过来,好让他一同系在门口的石榴树上。

“大侠……求您了……”朱萸一边软声讨饶,一边还是禁不住老麻子紧绷的脸色,伸手递出驴绳。

“少废话。”归尘三两下把那两头蠢驴抛下,转身拦腰扛起萝卜条,纵身跃上了“玄府”大门的前檐之上。

朱萸只听到老麻子落地时那些黑瓦喀啦喀啦摩擦的声响,檐下那些漆画着青、绿、金、红几种颜色的木刻纹饰在眼前一闪而过,上头细腻的雕饰纹路便流动起来,霎时刺了她的眼睛。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老麻子竟然还不见好就收,转了个方向带着她在高墙上拔足飞走,像是生怕没人发现他这个飞檐走壁的蟊贼一般,就他这瘦长的个子,在这墙上就宛若秋风扫落叶中斜飞的长竹竿,凌厉又矫健。

而那些质地颇好色泽匀润的瓦片在他脚下也因此“哐哐”地震动,墙又极高,吓得朱萸原本就不大的胆子快从嗓子眼冒出来了,却还怕被人听见,死死地伸手拽着老麻子的肩膀,把头使劲儿往他怀里拱,免得自己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