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归一出鞘
前一夜朱萸和归尘两人黑灯瞎火地在吴宅中行窃,偷的东西也没见个完全,翌日一早,吃过了简单的饭食便把房门一关,开始清算这一趟劫富来的黄白之物。
原本这客栈的掌柜和老板娘都是老实敦厚的生意人,好在没见到此刻屋内的光景,否则怎么也想不到因为一时心软手头窘迫而招待的两个“外乡人”,竟在县上首富吴老爷的销金窝中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老头,我看这县上也不富裕,反正您家财万贯,拿了这些钱也没什么大用,不如分给城中百姓,我们启程赶路也轻便不少。”朱萸本来就不爱虚情假意地叫老麻子“大侠”,近来看他也渐渐适应了“老头”这样的称呼,索性大胆地用了起来。
老麻子手上正捏着一粒红玛瑙对着窗棂中透出来的太阳光仔细地瞧着,闻言只冷笑一声:“萝卜条,我还从来没听过有人嫌带着重财赶路累得慌的。”
朱萸被他这一句话堵的哑口无言,低头扁扁嘴,小媳妇似的用细绢把银簪金钗的头包好,整齐地码进木匣子中,免得又戳破了锦绣绸缎或是磕碰坏了。好半天后还是冒死劝谏:“虽然姓吴的手段不干净,劫了他大快人心,可这怎么说也是不义之财,沾满了各家各户的血汗,中饱私囊岂不坏了您归一大侠的名声?”
“恕我孤陋寡闻,竟不知归一大侠有什么好名声。”归尘摆出一副惊诧的模样,看萝卜条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有何不可”,就知道她根本连自己的名号都没听过。
放下手中成色一般的玛瑙,无言地拿起另一件金镶玉的酒杯把玩,半晌后也没听见这缺心眼的有什么动静,归尘最后只能叹气:“萝卜条,你动点脑子,我们这一趟现钱不多,你有这胆子把珍珠玛瑙给平头百姓送,他们难道也有命花?怕是刚捧出了家门口就要被官府的人捉去判作与我们同流合污了。”
朱萸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嘿嘿”冲他笑,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归尘对着她那副不成器的模样,除了无奈也无计可施,“有些时候,不是有了钱就能解决所有事情,如果这姓吴的和县上的地方官不倒,我们一走,没多久百姓又要深受其害,兴许还会变本加厉。反之,等到恶瘤拔除,加上粮仓一放债券一烧,这里的人除了损失几两银子之外,日子还能挨得过去,过个几年又富回来了。”
朱萸这才明白他的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愧是大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
归尘对她这对马屁嗤之以鼻,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说来说去这银子还不是落到我的手中?可按你的说法,我们该去哪里典当这样一大笔银子?这巴陵县上保守估计也有两千户人家,每户人家你又该分多少银子?五口之家可比七口之家分的少?家里男丁多的可比女丁多的分得少?若是百姓不服,觉得这分法不公,你又怎么跟他们理论在这场饥荒中各户损失了多少?更何况人人都有私心,你能保证他们说的就都是实话?”
朱萸被他的这一个个问句听得整个人都蒙圈儿了,往前只听过劫富济贫这样的美谈,可按他这么一讲,劫良商是不义,一棍子打死的济贫是大乱,这说起来非黑即白的处世之道,多的是是非难分百口莫辩的灰色。
“若是这样,倒不如省了这顿麻烦,留下这笔不义之财去别处行些小善,多出的恶名让所谓的‘归一’去背便罢了。”归尘面色如常,把手下的金银细软收整完毕,“反正世人也没见过归一到底长了张什么相貌。”
朱萸听了,忍不住想到第一次同他喝桂花酒的时候,归尘跟她说过的话——
“……何况天下之大,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疾苦蹉跎之事无数,又如何管得了。”
“这世间有一大乐事,叫‘难得糊涂’,反正你也不甚聪明,就这样过完一生,也不便宜了。”
“人心本就狭隘,我风花雪月惯了,自诩做不到事事尽美,也辨不清是非善恶。”
“……”
所以他归尘,究竟是活得足够清醒,还是足够糊涂?
这问题直到后来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人自认背不起民生大事的重担,为了给自己宽心,嘴上便老说着他从不大发慈悲,对人也多刻薄尖酸。可但凡路上遇到这样的事端,却总是忍不住要插手,不管不顾地得罪了好些有权有势之人,才不得已要化了名、戴张假面行路。
说起来,他不过是包了层薄薄的桀骜不驯的壳子,里头藏了颗极不安分又极柔软的心。
——
姓吴的老爷半夜看到自己脸上被鬼画了符,出门再一瞧自家宅子火光冲天,估摸着也吓破了胆,那叫归一的狗贼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他的厢房磨墨写字,那么扬言要取他狗命也绝不是虚张声势。
因此今儿的早市一开,吴家的粮米铺子便敲锣打鼓地说要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一开始这儿附近住着的人可万万不敢靠近一夜间就自称改头换面的铺子,姓吴的在当地作威作福惯了,背后又有纳了吴家嫡出次女的知县撑腰,从前恶狗当道好不威风,现下黄鼠狼给鸡拜年,只怕也憋着什么坏没安好心。
不过这锣鼓敲了好半天,总算也有半信半疑的人家打发自家的小孩儿拎着几条布袋子捧着锅碗瓢盆来碰碰运气。听闻今早姓吴的家里着了火,怕是觉得遭了天谴心里发怵,不得已要把这些鱼肉百姓的东西赶霉运似的重新放回来……
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没多久吴家粮铺门前便排起了长队,甚至惊动了官府的人前去探查。
只是合券于市这样的要求直到粮仓被搬空也没点苗头,倒不是姓吴的这般贪生怕死的孬货忽然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而是被闻讯前去问话的史知县堵在了家中。
“还有这一回事?!你可看清那归一的相貌了?”这姓史的知县身量颇高,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如悬胆,只像是照着算命的口中“清正廉明”的样貌长的,此刻听明白了事件的原委也是骇然,重重一拍案几,怒喝道。只好在他们手中的赈粮所剩不多,在这时放了也就放了,保住此前收来的债券田地才是要紧事。
“大人呐!我这一遭可算是引狼入室了!”老肥猪经过这一夜霎时清减了不少,接连着两顿饭都食不下咽,眼里血丝密布,通红一片,“您可还记得去年给我支的那一招?我筹够了银两买下那两块玉珩过后,托付天下第一镖的人请来最好的镖师,那人昨日还在这里跟我喝茶谈笑,生得样貌极丑,满脸麻子,约莫也有五十上下,可不料刚取了走镖的二十金,夜间便潜入我的宅邸,毁我房屋,甚至在我脸上写了他的名号啊大人……”
姓吴的如泣如诉地说完这样长的一番话,只觉得心下又羞又恨,一股恶气从心肺直窜上脑门,险些闭过了气去。
“老爷,您可千万别动了肝火,如今知县大人既然已经来了,定有办法惩治那个叫归一的狗贼,如今保重身体要紧……”姓吴的正妻赶忙上前用帕子给他擦并不存在的冷汗,接连着好几个妾室端茶的端茶打扇的打扇,毫不忙碌。
“什么?!竟是镖局的镖师干出这样丑恶的行径!”史知县也跟着大怒,心下却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上头的官僚微服私访来了,区区一个镖师,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不仅如此啊大人,那狗贼还说,若是午时之前不把债券拿到市上烧毁,便要取我性、性命……”老肥猪一提到那两个字,浑身都打磕绊。
“竟敢如此嚣张……”史知县听了也是眉头一皱,拿起茶盏沉着脸啜了两口,良久之后开口:“如此,本官先命画师前来,画出狗贼的相貌,贴在市上悬赏一金,那二人初来乍到,必得有个落脚的地儿,画像一出便立马派人去各间客栈盘问,过后再调二十亲兵到你府上,必定保你周全。”
“老爷,只怕二十亲兵也不够,那狗贼会飞檐走壁,您派来守卫库房的四人一个照面就被拿下了,加之生擒这他也难办,只有一死我才安心。”老肥猪连忙接茬,眼底阴云密布。
“这不难办,只要你确保叫归一的只是草莽出身,身后清清白白,不出三日,自当在你我二人脚下伏诛,至于那件事……往前往后本官都可保你安稳无虞。”史知县把茶盏放回去,缓声道。
“有大人这句话,我吴某人心里这块大石头也就落定了,”姓吴的听到知县亲口应承,立马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忙冲着他拱手作揖,低头之际又想到那个毁了他百子图绣毯的蠢奴才:“大人,不止如此,昨日跟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细胳膊细腿的生得秀气,看样子不是个练家子,大人前去捉拿收押之际,万不可有漏网之鱼,否则……”
“这些本官都知道,”史知县这厢听姓吴的孬货再多言便心烦,抬手打断他的话,抖了抖袍子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本官便先行一步。”
“大人,那债券的事……”老肥猪忙起身相送,一边又问。这债券他们二人各执一半,不像粮仓那般可以由他做主。
“什么债券?这巴陵县上还会有这样的事?”史知县转头看了姓吴的一眼,眼底的狠意一闪而逝。这老东西用处不大,每每分利要的倒贪心,若不是得借着他吴家铺子的壳,早便清理了。
老肥猪一听就会意,赶忙伸手拍拍自己的嘴,只道是“失言”,转而满脸赔笑地吩咐下人远送贵客。
归尘从正堂后头折出,总算听完这两个老货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议。原本找上巴陵县的衙门还得费他一些功夫,也保不住这姓史的就在里面,如今倒好了,正打算来取老肥猪的狗命,恰好又撞上另外这条野狗。
从廊前转入大门口,吴家老爷刚落座的屁股还没稳当,抬头已经看见这尊煞星。
一干妻妾奴仆原本见有来人还奇怪,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老爷口中的貌丑麻子,登时吓得愣在原地,如坠冰窖。
归尘今日带了自己的剑,剑随他的号,也唤作归一。
剑鞘看着虽不够雅致,棕黑的牛皮,上用粗麻缠了好几圈,被官道的扬尘吹得发灰,丝毫不引人注意,然而出鞘之后的长刃却若寒星寥落,光华夺目,带出一道道凝若实质的青白剑气,似覆盖着秋末的霜雪。
若是此刻朱萸也在场,撇开吴老爷碗大的伤疤上迸出的鲜血来说,他使长剑的模样可比赤手空拳更好看得多,一招一式运转自如,手腕提起便有人头落地,身形挺拔,行道也笃定。
两个弹指过后,归尘问一个水灵妾室要来一条帕子,将尚有余温的茶水浇在自己的剑上,仔细地擦干净了才入鞘。
提步迈出正堂之后,他寻思着这会儿姓史的大抵还没走出宅子,让两人死在同一处也不辱没了。至于债券,找不到也无妨,债主身死,强买强卖都成了笑话,不怕这里的百姓不会自个儿生火烧灶。
归尘在点燃吴宅内的各处房屋之际,甚至提点了里头这些兴许无辜兴许有罪的妇孺老幼,多卷些金银细软离开,否则往后树倒猢狲散的日子怕会很难过。
至于此外的“掳人妻妾”,他觉得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甚至还没萝卜条生得眉清目秀,便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