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麻子来钱真快
等到了吴宅,朱萸这没见识的乡巴佬才算是大开了眼界:大门之上的门楼施了数重砖砌,其上斗拱飞檐,其间石兽坐卧,其下横枋雕了双狮戏球的饰样,刀工细腻,生动不凡,门柱两侧还配有巨大的抱鼓石,不必要踏进门槛,已显出财大气粗的模样。
门后童子听归尘报上姓名后,小跑着进门通报竟费去了二盏茶的时辰,等朱萸迈入窄窄的两扇漆成黑色的大门之后,简直要用别有洞天来形容那高墙深宅之中的光景:
透过曲折迤逦的漏窗曲廊,便能窥见沉在光影下的海棠花墙,隐约还浮动着幽幽香气,在墙上落下风雅枝干的形态和密密匝匝的锦簇花影。而若不是此刻天光将褪去,想来二月花期正好,白粉墙的那道圆形景墙之后,牡丹芍药园内定是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朱萸忍不住感叹这吴宅的内部着实繁琐复杂,东一处室西一道阁,厅堂水榭,曲水栏杆,让人看得眼花。一路穿过长长的回廊石桥,数不清迈过了几道门槛,领路的门子才总算带着他们来到了正堂,堂屋前栽了两株白玉兰,一树半开,容瓣洁白灿烂,在早早点起的灯笼光影之中,似姑射仙子所穿的霓裳羽衣。
而这正堂之后,仍有弯折幽深的小径向后通去,掩在长青的灌木枝叶之间,也难为词中形容“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般一进又一进的深宅,着实让人摸不着虚实底细。
门子将二人带到之后,行礼道声“贵客请”便退下了,正堂内紧接着有奴仆趋步迎出,将两人带到屋内。
腰缠万贯的吴老爷这厢已经在主位上坐着了,见到老麻子进了门,忙放下茶盏,起身作出迎客的满面笑容来,连说了两句“请坐”,便又将那大屁股墩儿挪回了不知道是什么名贵木材打的椅子上。
朱萸只看到这人的面相,便觉得是那等肥头大耳脑满肠肥的奸商,倒不是三庭五眼生得有多下作,相反,吴老爷除了脸上肉多些,长得还算一个周正,只是那双眼睛滴溜一转,就仿佛能让人听见他脑子里算盘“啪啪”拨响的声音,又贼又滑。
“快给贵客上茶。”吴老爷跟个生得水灵灵的婢女吩咐了一声,一面把热络的目光投向归尘。
嘶。
朱萸暗自撇了撇嘴,老肥猪那张金口一开,她两只耳朵就跟灌满了油似的,腻得慌。
至于麻子打从一进门就摆出一副不太搭理人的晦气模样,往高椅上一靠,那张老脸皮一板,跟晒过头的臭鲞鱼似的。此时收到老肥猪的目光,也没出个声响,从袖中掏了个沉甸甸的木盒子出来,往下人的方向一伸手,连脚也不想抬。
老肥猪一看到木盒子眼睛就放了光,两手在空中动了两下,冲奴才们轻声喊:“快,拿来我看看。”
朱萸猜测那木盒子应该就是老麻子押送的镖,也不知道这么屁大的会是个什么东西,动辄还要请“归一大侠”给千里迢迢地送过来。
肥猪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木盒,打开瞄了一眼便赶忙又合上盖子,连一霎也不舍得身边的奴才偷瞟了去,又吩咐了人:“快去请尚先生来。”
“怎么,吴老爷是信不过我?”老麻子在一边幽幽开口,脸上的神情也莫名,似笑又非笑。
老肥猪脸上的笑容一僵,转过脸急巴巴地给麻子解释:“岂敢岂敢,归一大侠的名头就是给我千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信不过,只是、只是这……”话到半途卡了壳儿,急得他额头鼻尖都似乎要冒汗了,结巴着取出条水红色的绡巾擦了擦脑门儿,又塞回腰带中,讪笑着胡口蛮说:“您说我吴某人,自认也是个讲信的生意人,既然眼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验一验、验一验也不打紧……”
说到了钱又赶紧差遣另一个下人:“快去、去库房取二十五金来。”
朱萸一听到“二十五”便觉得很了不得,没料想走镖是这么个挣钱的行当,可听明白“二十五”之后跟着的是个“金”,当场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好嘛!这老麻子来钱还真快,也怨不得他老在她跟前逞脸,说自己有钱得很。
适时水灵婢女送了茶上来,朱萸赶紧接过去,想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结果老麻子比她先一步拿到了茶,刚喝进半口眉头便狠狠一皱,毫不给颜面地张口把它吐了回去,末了还嫌不解气似的“呸呸”两声,合上茶碗盖子重重地把它放回了矮桌之上。
朱萸愣愣地看着他,嘴里的茶水不知道是该吞还是该吐,正卡在一半,忽然被喉咙口落下的半星茶叶沫子呛到,“噗”一声便全喷了出来,一点不少地落在吴老爷正堂前的那块地毯上,生生把那幅“百子图”绣样上那三个白脸大胖小子喷得面目全非。
吴老爷听见声响,自然也傻了,瞪着朱萸“你你你”了老半天,愣是说不出个下文。
朱萸生怕这老肥猪一个动怒要把她抓去削皮剁肉了去,这百子图地毯看模样就不便宜,正好还铺在迎客大堂的正中央,在上头喷茶简直是在往他脸上糊屎,可恶至极!
可思来想去她暗暗地又觉得这不是自个儿的错,这上来的不知道什么狗屁茶,茶叶碾得不够细,筛得也马虎,一入口发干发涩,连她这种臭要饭的都觉得难喝,呛到了也是人之常情。便赶忙转头去看老麻子,盼望着他的老骨头能硬气一些,拼死也多护着她一二。
那老麻子也看着她,脸上飞花点水似的闪过一抹笑意,怕是觉得她膈应死了老肥猪自个儿也偷着乐呢,然后转过脸,沉声道:“路上捡了个小要饭的做徒弟,不成个体统,连茶沫子也不会喝,还请多些见谅。”
老肥猪听到“茶沫子”三个字之后,那张大脸盘子登时涨成了与猪肝同色,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看着眼下一唱一和的那两人,哆嗦着抓过茶盏喝了一口,才总算勉强开口:“无碍、无碍……”
朱萸松了口气儿,在心中对老麻子刮目相看:够意思。
好在那大抵是鉴宝来的尚先生在这时被请了进来,是个瘦猴儿似的老头,豆子眼下有条细长鼻梁,并着一张地包天的猴儿嘴,跟姓吴的两个站在一起,看着便稀奇古怪的。
瘦猴儿一看到木匣子,神情陡然一肃,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就差跪着给接过去了。
就在他背着剩下的众人琢磨着宝贝的时候,沉甸甸的二十五金盖着块红布呈了上来,老麻子见状,才勉强降贵纡尊地站起来,伸手掀开布垫了垫分量,估摸着差不离了,便随手把它扔回去。
那金子碰金子的声音又脆又勾人,直听得朱萸牙齿都泛酸,涎水直流三千尺。
到底等那瘦猴儿验完了货给完了钱,朱萸也没看清宝贝木匣子里装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这厢听老麻子知会她一声“走了”,便脚底抹油地想赶紧滚出这老肥猪的销金窝。
“贵客慢着,您看您二位远道而来,若是这样便走了,可显得我吴某人待客不周,”这好意思拿陈年茶渣给他们冲水喝的老肥猪竟然还主动提起待客之道了,一边让水灵婢女将他卡在圈椅中的厚重身体扶起来,又道,“眼下天色虽暗了,可我这宅园请了江南一带最出名的造园大师诩道人主持修造,在晚间提灯游览一番,也别有妙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朱萸本还想“呸”一声说谁要看你的破园子,姑奶奶晚饭还没吃上呢,可下一秒就听见归尘这老头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转头温声应了下来:“若是吴老爷有这般好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她这苦命的小要饭只能跟着那二位爷,手里也提盏挂着缃色流苏的纱灯给他们在前头打着脚下的路。
至于肥猪花大把银子砸出来的园林,倒真可说是移步成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不与远近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透过制式别致的门窗,触景便生妙趣,轻纱环碧,弱柳窥青。更漏至酉时四刻,下人们依老爷要夜游后宅的吩咐,忙送来了暗色的绸缎披风,将白日里隐在屋檐下廊前的灯笼燃起,园内霎时便浸在温吞的烛火灯光之中。
正堂尚在这吴宅七进的第三进之中,奴才们跟前领着路,将一群人往后带去。
不料过了正堂,山水画意便扑面而来,幽径之后一道如意门,门后临着一叠山石,从洞眼之后可窥出数片好风光。实可谓“伟石迎人,别有一壶天地;修篁弄影,疑来隔水笙簧”。只可惜夜色中纵有灯笼的光焰,也不足以照出其十之一二的风采。
朱萸入眼后刚生出几分惊艳,耳畔便传来老肥猪洋洋得意的声音:“这山石名唤瑞云峰,取材于太湖,侧看便亭亭玉立、玲珑剔透,有‘瘦、皱’之风骨,横看则见其‘透、漏’之雅韵,似一株百年苍木,上缀姿态各异的石鸟,正朝南方朱雀正主之位……”
他这话刚一说完,朱萸也失了细看这块破石头的兴致,只在心里哀叹:
糟蹋,真糟蹋。
而老麻子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吴老爷话音落毕良久,才用两字封了他的嘴:“甚妙。”若不是天黑看不清他那脸色,光这一巴掌打不出个屁来的做派,就能给人气个半死。
好在老肥猪这畅游后花园的戏码不知道演了多少回,此刻刚一入戏,也不管那俩乡巴佬如何反应,赶忙又带着他们往后面逛,嘴上背着的造园大师的唱词儿,在书房里藏了足有好几本呢。
就这么干逛着园子听老肥猪吹了半天的牛皮,朱萸只觉得自己越走越饿、越走越饿,脚下跟踩棉花似的发软发轻,好容易才等到他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半壶水。正以为他还要再这么兜下去,便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奴才跑了过来,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那老肥猪听完,脸上露出一丝讪笑,转头冲老麻子道“天色也不早了,想来贵客初来乍到,也有许多琐事要料理,便不再多留二位了,免得耽搁许多”,说罢便连顿晚饭也不加挽留,拱了拱手之后就让奴才们送客。
听得朱萸那叫一肚子的窝火,这园子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再转回大门不知道还要个把好几个时辰呢,届时她这一条小命,非要给饿昏过去不可。
“你可听见小厮跟那姓吴的说了什么?”老麻子开口问她,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闲庭信步地跟着折返,往正门口走。毕竟那两头笨驴还可怜兮兮地拴在门前,若是走了偏门,他们半条路也识不得,更别想找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