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睡醒了,才明白那天向老板请假时,他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请了两天假,而今天却是星期六呀。不妨说,我那天给忘了,今天起床时才想到的。老板非常自然地想到加上礼拜天我会有四天假期,这不可能让他高兴。但,一则不是我的过错,是人家选择昨天而不是今天给我娘下葬,再则不管怎样,星期六和星期天本来就是我的嘛。当然,尽管如此,毕竟我还得理解老板。
我难以起床,昨日一整天把我累得够呛。刮胡子的时候,我盘算今天要做的事,决定先去游泳。我乘有轨电车去港口海滨浴场。一到那里就扎进规定的泳道。有许多年轻人。我在水中遇见玛丽·卡尔多纳,我办公室从前的打字员,彼时我对她就有性欲。我以为,她对我也有欲望。但不久她就离开了,我们没来得及吧。我帮她爬上一个救生圈,做这个动作时,稍微碰到她两个乳房。她俯伏在救生圈上,我却还在水里。她转过身来向着我,笑着,头发挡住眼睛。我一跃爬上救生圈挨着她。天气惬意,就像闹着玩,我随意把头往后仰,搭在她肚皮上。她一声未吭,我就这么待着。眼里只见到天空,蔚蓝的,金黄的。我感觉得到我颈窝下玛丽的肚子微微起伏。我们在救生圈上迷迷糊糊良久。太阳晒得太厉害时,她便扎进水里,我紧跟她下水。我逮住她,用手齐腰搂住她,两人并肩一起游。她始终笑呵呵的。上岸后,我们擦干身子时,她对我说:“瞧,我比您更深褐色。”我却问她是否乐意去看电影,晚上。她还在笑,对我说她很想看费尔南德尔[7]演的一部电影。我们穿衣服时,她十分惊异见我系着黑领带,并问我是否正在戴孝。我对她说我娘死了。她想知道多久了,我回答:“就在昨天安葬的。”她惊得退后一小步,但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我很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没说出来,因为心想我已经对老板说过了,说出来也没任何意思。说到底,做人总归有点错的嘛。
晚上,玛丽已忘得一干二净,电影时不时挺滑稽,但实在太装傻了。她把自己的腿紧挨我的腿,我便抚摩她的乳房。电影快完时,我吻抱了她,但很笨拙。散场后,她来我家了。
我睡醒时,玛丽早已离开了。她曾跟我解释过,她得去姑妈家。我这才想起是礼拜天,真叫我心烦:我不喜欢礼拜天。于是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寻找长枕头上玛丽头发留下的咸味儿。这一觉,我睡到十点。然后我连续抽了几支烟,始终躺着,直到中午。我不乐意像往常那样去塞莱斯特之家吃饭,因为他们势必要向我提问题,我不喜欢别人多问。我自己烧了几个蛋,就着盘子吃了,没配面包,因为没有了。我不乐意下楼去买呗。
午饭后,我有点儿心烦意乱,在套房内随意走动。我娘住这儿时,这个套房挺合适的。现在对我来说,太大了,不得不把餐厅的桌子搬进我的房间。我只用这一间了:几把有点儿塌陷的草垫木椅,镜子发黄的衣橱,梳妆台和铜床。其他几间就不再照管了。晚些时候,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吧,于是我拿了一张旧报纸,读了读,顺手剪下克鲁申食盐公司的一则广告[8],然后把它贴在一本旧簿子里,专册收集逗乐我的东西。我洗了洗手,去阳台上待着。
我的房间朝向市郊城关的主街道。下午晴朗。然而铺石路面泥泞,来往的人稀少,而且行色匆匆。行人中首先是全家出来散步的,比如有一家子人:两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短裤拖到膝盖以下,浆得过硬的衣服使他们有点儿拘束;一个小女孩头发上扎个玫瑰红的蝴蝶结,脚上穿一双上釉的黑皮鞋;在他们后面,是大块头母亲,身穿栗色丝绸连衣裙;最后是父亲,小矮个儿,相当虚弱。我一见之下,觉得眼熟。他头戴扁平窄檐草帽,领上扎个蝴蝶结,手持一根拐杖。见他陪伴着自己老婆,我算明白了为什么街区的人议论他时,说他出类拔萃。过了一会儿,是郊区城关的年轻人经过,他们个个头发油光光,系着红领带,上装收紧腰身,饰有一个绣花口袋,脚踏方头皮鞋。我想他们是前往市中心各家电影院;正大声嬉笑着赶乘有轨电车。
继他们之后,街道渐渐人迹稀少。各处演出节目开始了,我心里这么想的。街上只剩店铺业主和猫。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空,天幕澄清却无光辉。对面人行道上,烟店老板搬出一把椅子,倒放在自家店门口,反跨坐下,两臂搭在椅背上端。刚才挤满人的有轨电车此时几乎是空空如也。烟店旁边的皮埃罗之家小咖啡店里,小伙计正用锯屑擦洗空荡荡的店堂。反倒是真正的礼拜天哪。
我把椅子横转个身,就像烟店老板那么放着,因为我觉得这样更舒适。我抽了两支烟,然后返回屋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再回到窗前来吃。片刻之后,天空阴沉下来,我满以为马上会有夏日暴雨。好在天空渐渐放晴了。不过,团团乌云沿街凌空飘过,恰似预示雷雨将至,使街道更为阴暗了。我凝神伫立良久,眺望天空。
五点钟,一辆辆有轨电车喧嚣而来,把郊区几家体育场的观众像葡萄串似的运回来,他们栖息在脚踏板和栏杆上。随后的有轨电车载回运动员,这可以从他们手提的小箱子辨认出来,他们大喊大叫,高声歌唱,颂扬他们的俱乐部万古长青。其中好些人向我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咱们赢他们了。”我说:“好样的。”频频点头。从此时起,汽车开始越来越多了。
白日又有一点变化:屋顶上空变得淡红色。随着夜晚的出现,大街小巷重新热闹起来,散步的人们又纷纷出门。我在人群中认出那位高雅的先生。孩子们疲倦了,哭哭啼啼,或听任拖来拖去。此时,街区的几家电影院向街道倾泻滚滚的观众浪涛。他们中间,年轻人做着比平时更为利落的手势,我猜想他们看了一部冒险影片。从市中心电影院回来的人们稍为晚到一会儿,他们的表情比较庄重。他们还在嬉笑,但时不时显出倦态,耽于幻想。他们仍待在街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走动。街区的姑娘们留着长发,手臂挽着手臂。年轻男孩想方设法接近她们,跟她们打趣逗乐儿,姑娘们光顾着扭头嬉笑。我认识她们当中好几个,她们向我打招呼。
当下,街上的灯突然点亮,明亮的灯把初升于黑夜的星星衬得苍白失色,我的眼睛感到疲劳了。灯光照亮了泥泞的路面,一辆辆等距离间隔行驶的有轨电车,而它们的反光又映照了油光的头发,映照了嫣然的微笑抑或白银手镯。不久之后,有轨电车越来越稀少,树木和灯光上空的黑夜已经浓郁,街区不知不觉空寂无人,第一只猫慢悠悠穿过再一次空寂无人的街道。于是我想起必须晚餐了。我觉得脖子有点疼,原来是扒在椅背上跨坐的时间过久了。我下楼买了面包和肉酱,自己下厨,站着吃了。我很想到窗口抽支烟,但空气发凉,我感到有点儿冷。我把窗全关上后,回过来时看见玻璃反光映照着桌子一端,桌上我的酒精灯跟吃的面包碎块搁在一起。我心想又是一个礼拜天给打发过去了,再转念一想,现在我娘已经安葬了,我该重新上班工作了。总而言之,什么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