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庭四分
1971年元旦以后,中国农业科学院油料研究所(所址在武昌宝积庵)要下放我妻子邓金兰到湖北光化县的一个生产大队插队安家落户,接受劳动改造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也是当时中央的指示,是干部下放劳动的一种形式。当时,我们有3个孩子,大儿子张健,1963年出生,二儿子张清,1967年出生,三儿子张文勇,1970年出生,他们的户口也要随我妻子迁到农村。那时,大儿子上小学,二儿子上幼儿园,三儿子只有半岁,在武汉由我大妹妹带。当时,我在江西“五七”干校劳动,邓金兰插队落户要与生产队社员一起出工劳动,整天在田里劳动,没有办法照顾好两个幼小的孩子。因此,我只得将二儿子和三儿子送回浙江温州老家去养,大儿子由邓金兰带去插队落户。我们收拾了儿子的旧衣服,打成一捆,买好由武汉到上海的船票,我们虽然结婚近10年,却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一只木箱、一个我用武汉生火供应的木柴做的小碗柜、一张单位折价配给的旧木床和一张三屉桌外,一无所有,现在想起来真是寒碜。我们两个大学毕业生,当时也算最高的学历了,生活却很艰难。在日本侵略军占领温州时,我大妹妹在逃难中摔伤而驼背,她身体很弱,抱半岁的张文勇走路有困难,我们就准备了两只箩筐,一根扁担,一只箩筐放张文勇,一只箩筐装旧衣服。从武汉坐船到上海码头,码头上岸要走很长的路,我便挑着三儿子和旧衣服,大妹妹领着二儿子走得慢,距离拉开了约100米,我就放下担子,跑去抱二儿子,这样来回倒着走,上岸后又要走很长的路去买上海到温州的轮船票,然后到另一码头乘海轮,武汉到上海是长江内河轮,上海到温州是沿海走。这个码头的路比前个码头更长,我们还是采取一段一段接的办法。到了夜里,轮船开出吴淞口,海上风浪大,船摇晃得很厉害,我只想吐,大妹妹也想吐,我叫大妹妹躺在床上不要动,也不要坐起来,同舱的几个女的已不断地吐起来。好在两个儿子已熟睡,但我大妹妹最终还是吐了,我很难受地忍住了。这样,终于到了温州,由温州码头上岸后,又坐船到永强三都桥北我的老家,三儿子由大妹妹在武汉带了半年,所以就放在我的老家,二儿子被送到瑞安县城岳父母家,由岳父母带。岳父在杂货店上班,岳母已经带了邓金兰大姐的一个孩子,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小孩,所以她很辛苦。我在江西余江“五七”干校,我妻子在湖北光化插队落户。这样,我们一家就四分了。这在当时中国不在少数,很多家庭都四分五裂。
我回到江西余江“五七”干校后,军宣队传达《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精神,特别强调指出:大多数教师和学生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从1949年以来,“毛主席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等。这样,“五七”干校一方面抓阶级斗争,斗争有“问题”的人,并继续清查“五一六”分子;另一方面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运动。在斗争紧张的时候,有一职工开动电锯,头触电锯而自杀;我系也有教员上吊自杀。在活学活用中,我没有那么立竿见影的、生动的事例作为活学活用的表现,所以从小组到队部,我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认真地看了一些书,特别是朱熹的著作。这时,篾工班的任务已基本完成,篾工班解散,我们各回原连队,我就回到二连工具房工作,开始修补用坏了的篓、筐及铁锨的柄等,篾工、木工的活都做。由于中国人民大学停办的信息已正式传达,所以人民大学就不可能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学生了,我们就要死心塌地地走一辈子“五七”道路了,这是军宣队领导一再强调的。劳动一天,身体很累,根本不想动,但思想上除了军宣队指定要学的书外,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于是不时地读点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中国哲学原著,我想读书不是为了活学活用说给领导听,不是为了高谈阔论炫耀自己,而是为了体认事物的原理,领会书本的意义。我在下“五七”干校时,中国哲学史原著都没有卖,带了7箱书到干校,这时用来读,绰绰有余。在读书中能获得思想的启迪、人生道路的指导、人生价值的启示、道德良知的教导、为人处世的规则等,这些好像是我们当时指定要学的书中所缺少的。
在夜阑人静、明月映窗、清风徐来、远处犬吠之时,往往夜不能寐,感叹大学毕业时虽被分配到梦寐以求的哲学系哲学史教研室,以为能实现自己的学术生命而有所作为,从1961年到1964年的困难时期写了并发表了一些学术论文,但此后就再没有时间坐下来写文章,有的与时不同的看法又不敢写出来,竟然事业无成。小家四散,不能尽父亲之责,对上不能赡养母亲,相反要她们照看我的儿子,对下不能照顾弟妹、妻儿,思念及此,尤感自己生不逢时。人民大学停办,今后工作前途渺茫,思念及此,潸然涕下。
在“五七”干校期间,我曾请假到邓金兰插队落户的湖北襄樊光化县去看望她和儿子。从余江坐火车到南昌,需要在南昌过一夜,第二天再由南昌到武汉。这样,我就得找旅馆、客栈。那时住旅馆都需要出示证件,登记家庭成分、工作单位等。由于怕无证明会在路上遇到麻烦、出问题,我就在“五七”干校开了一张证明。可是,住店时旅馆服务员却说“五七”干校都是“牛鬼蛇神”,是劳动改造的人,是无产阶级敌人,旅馆不接待这样的人。我找了几家旅馆都不准我住,最后只得到火车站坐着过夜。据说那时火车站也清理人,好在我那天夜里没有碰上。后来服务部门对“五七”干校有了新认识后,便允许住了。由武汉坐火车到光化,再坐农用汽车到邓金兰插队落户的农村集市,再走5公里的土路,才到她的住地。她与农民一样,天天下地干活,没有假日。下雪天下地掏粪,大年初四就出工,干1天活得10工分,值1角2分钱。分给家属的口粮是红薯,等于半年粮食。大儿子张健上农村小学,要走很长的泥路。有时下雨路滑,没有穿鞋,结果脚被划破,化脓溃烂,不能走路,我背他到农村卫生站去治疗,才慢慢好了。这是一个很贫穷、很落后的地方,住土坯小房,屋顶用高粱秆遮雨,它靠近四川、河南和神农架,生活很艰苦,当时都以为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才改造人。1972年10月,中国农业科学院油料研究所才召回下放干部回所工作。
1971年9月13日,林彪外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这年年底,从小道消息得知此事,我思想上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极大震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题词的作者,“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指示的发令者林彪,竟外逃摔死了。毛泽东自己选择的革命接班人林彪,竟是一个口是心非、叛党不忠的人,真不可想象!中国历代明君都知道“亲贤臣,远小人(佞臣)”,但“文化大革命”中却打倒了一批经过长期革命斗争考验的“忠臣”“贤臣”,整死了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提拔了一批“佞臣”,有“四人帮”的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以及康生、王力、关锋、戚本禹等。林彪集团的覆灭,“客观上宣告了 ‘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实践的失败”。1972年10月,《人民日报》发表《无政府主义是假马克思主义骗子的反革命工具》等三篇文章,指出林彪是煽动极左思潮的罪魁祸首。同年12月,毛泽东说林彪“是极右。修正主义,分裂,阴谋诡计,叛党叛国”,这样就只准批极右,不准批极左。“五七”干校传达了《粉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及这个斗争材料之一、二、三。这年年底,中国人民大学“五七”干校准备撤销,这牵涉到人民大学每个教职工的工作分配问题,军宣队要把人民大学的教职工就地消化,交给江西省分配。学校副校长崔耀光到江西省省委汇报,讲了中国人民大学教职工的情况,江西省省委看到我校老干部多(有长征干部、抗战干部和解放战争干部)、工资高,计算了一下,人民大学教职员工工资的总数几乎等于江西省全省干部工资的总数,故而江西省省委书记程世清说消化不了。这样就只得考虑回北京,另行分配。
人民大学“五七”干校,经全校教职工的努力,自己种田养猪,种菜养鱼,打石盖房,已初成规模,但大家仍希望赶快回到北京。1972年年底,人大教职工开始陆续回京。这年春节(1973年2月3日),二连炊事班的教职工要打狗吃,可是烧出的狗肉的味道很难闻(因为我们没有佐料)。我根据《诗经》中讲的“和羮”的意思,建议将狗肉、猪肉、鸡肉一起在锅里炖,炊事班教职工照此去做,结果炖出的各种肉味道鲜美,非常好吃。香味飘出,嘴馋的人就要吃了。可见,中国古人在没有什么佐料的情况下,在实践中也做出了美味美食,其核心思想是一个“和”字。“和”使各种肉的味道得到中和、协调、和谐,从而转生为与各种肉的本味不同的新味道,这种“新味”便是“和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