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生命与生命学术:张立文学术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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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196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转发毛主席关于〈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的批示的通知》,据此要各地区、各单位“有步骤地有领导地把清理阶级队伍这项工作做好”。1969年1月1日,“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发表元旦社论,公布“最高指示”:“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注意政策。”于是,全校就开始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哲学系在学生的参与下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对每个教职人员的家庭、历史进行了全面调查,1964级的两位同学到我家乡调查我的祖宗三代及历史状况。大概调查结果没有问题,所以调查回来后没有对我开展斗争。1969年4月24日,调查组向全系介绍庞景仁(1910—1985)教授的情况和苗力田(1917—2000)教授的情况。庞景仁教授学识渊博,融会中西古今,在巴黎大学获博士学位,曾在法国巴黎大学、瑞士伯利恒学院和伏利堡大学任教,其博士论文是《马勒伯朗士的“神”的观念和朱熹的“理”的观念》。这不仅是补白之作,而且是开创之作,为中西哲学比较做出了贡献。调查组说:庞氏曾领导北京大学学生地下党组织而被国民党逮捕,1932年由任曙介绍加入托洛茨基派组织,1932年2月25日被逮捕,在押一年多;1938年由余斌主教资助到法国留学;1946年回国后曾任瑞士驻南京使馆英文秘书等。群众要他交代“托派”问题,交代与任曙和余斌的关系问题,以及如何脱离共产党等。庞景仁教授说这些问题在1952年已交代清楚,当时组织已有结论。可是群众说他不老实,要继续交代等。庞教授原来家境并不富裕,但他靠自己的艰苦奋斗和勤工俭学而获得博士学位,并非由于余斌的资助。他是“文化大革命”前国内法文翻译的第一把手,但不断的政治运动浪费了他的学术生命。他在外国哲学史教研室工作认真、出色,尽管身患高血压,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培养硕士生、博士生。

调查组又介绍了苗力田教授的“力行团”问题、国民党党员问题、缅甸远征军问题、伪作家协会问题等。苗力田教授是有强烈爱国精神的青年,1934年他17岁从东北到北京,在中山中学没有参加“力行团”,也没有加入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时,缅甸远征军是抗日的。苗力田在交代时说:“在那里我们做英文翻译,身份是征调的学生,临时工作,没有职称,没有军衔,也没有拿过任何委任状和派令之类的东西,没有发给军服,只发了没有填写职称和军衔的空白臂章和胸章各一枚。”他是为抗日而贡献自己的力量,同时他也是研究古希腊哲学的专家。

这年的5月15日,调查组介绍艾众的情况。艾众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时改的名字,原姓王。调查组把他的问题说得很严重,如“保安军”问题、“特务”问题等。这些问题本已在1956年3月22日澄清并做结论,现在又被翻腾出来,进行批判斗争,并夸大其词,这除了伤人的感情和给人制造痛苦外,起不了其他任何作用。一个人历史上即使有了一点问题,搞清楚了,就不能抓住不放,不时翻腾出来整人,使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低人一等,不仅任何提干升级轮不到他,而且精神上受尽折磨,政治上受尽歧视,那种滋味的确很难受,也有辱于人格尊严,这我有亲身体验。

同一天调查组介绍尹明(1920—2002)的情况。尹明同志是中国哲学教研室党支部书记,她原名冷淑珍。她抗日战争末期参加革命,忠心耿耿为党工作,可要她交代与北京市市委书记“叛徒”“走资派”刘仁的关系问题。其实,刘仁既不是“叛徒”,也不是“走资派”,而是革命有功的老干部,有什么交代的?5月22日,尹明做检查,检查后开批判斗争大会,这是“清理阶级队伍”被清理的人的必经程式。

1969年6月9日,我做检查:一是要坚定无产阶级立场,进一步划清与剥削阶级家庭的界限;二是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提高无产阶级思想觉悟和路线觉悟;三是要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等。后在9月3日,又检查自己“重专轻红”、厚古薄今的资产阶级“白专”道路。

8月10日,调查组详细介绍了系主任张腾霄(1915—)的问题:一是攻击毛泽东思想;二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三是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四是攻击“三面红旗”等。扣上这些大帽子,把一个1938年参加抗日战争的老干部、好同志打成“反革命”。然后开始批判斗争,并贴出很多诸如《砸烂张腾霄的反骨》等大字报。要他交代“反革命罪行”,在斗争会上不仅高呼“张腾霄不老实,就砸烂他的狗头”等口号,而且有人动手打了他。这种斗争,往往从嘴的批判即所谓触及灵魂的批判,演变成手脚的批判即触及身体的批判,即动手打人。主持批判的人觉得批判张腾霄的火力不够强,攻势比较弱,就拿出《毛主席语录》,领大家背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批判的群众就毫不客气地殴打了张腾霄,萧前、方华、苗力田也在批判中遭到殴打。我系“清理阶级队伍”既没有清理出新的“反革命”罪行和问题,也没有揪出新的“反革命”分子,只是把每个知识分子抹黑,使其抬不起头来,并制造了大量冤假错案。

大学作为培养人才、研究学术的殿堂,已是学崩术坏,从硬件上和软件上都遭遇了浩劫。一些人浪费了青春年华,一些人埋没了哲学智慧,一些人葬送了创造才能,一些人了结了学术生命,时代的悲剧造成了悲剧的人生,人生的地狱造成了地狱的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