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科研初涉
我对此并不满足,我很想看1949年以前的书,想了解一下前人的看法。恰好这时学校、系里号召我们大搞科学研究,学生参加教改,参加科学研究和编写新教材。我和熊怀济等同学被分到中国工人运动史教研室,这个教研室的主任是彦奇同志,他是1949年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彦奇的名字是参加革命后改的,不是他原来的名字。他没有领导架子,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我们参加科研工作很欢迎。我虚心向教研室的老师学习,不时向他们请教不懂的问题,都能得到圆满的解答。同教研室的教师有王家勋等5~6人。我们学生可以与教员一起研究问题,研究指导思想,编写教材提纲,讨论对中国工人运动的评价等。为了研究1949年以前的工人运动,我被允许到藏有古旧图书报刊(绝大部分是印刷版的图书,不是线装古籍书)的开架阅览室去看书。这个阅览室是为教师开放的,学生不准进。这个阅览室在西郊校舍烧暖气的房子后面的平房里,房子很大,书很多很乱,只有一个女图书管理员(据说是语言文学系吴文治先生的夫人),有时问她书在什么地方,她也说不出来,需要自己找。这倒很合我的心意,我可以在这书的海洋里自由地游荡,想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看,她不管我,因为我来的次数多,有时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们很快就熟悉了,一些说不准看的、锁在柜子里的书,她也拿出来给我看。在这里,我大量地阅读新中国成立前的书,如邓中夏的《中国职工运动简史》、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陶希圣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梁启超和钱穆各自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夏君虞的《宋学概要》等,对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做了笔记,并参照冯友兰、张岱年等教授在1957—1958年发表在《新建设》上的《中国哲学史提纲》的先秦和宋元明清部分做了比较。读后,我觉得中国古代哲学家的哲学思想深邃幽奥,价值理想高远,都是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体认出来的,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和崇高的道德理想。我曾把这个秘密读书的地方告诉我一位较好的同学,并带他看过一次,他劝我不要看这种书,看了思想受毒害。之后我就不敢告诉其他同学,更不敢带同学到这里来看书了。
这一学期在紧张的学术生命中度过,四年级第一学期开始(1959年9月),系里宣布把我们五年学制改为四年毕业,原定五年课程要在四年上完,因此,学习更紧张严肃,但生活是轻松活泼的。虽然学校规定不准谈恋爱,然而男女调干生年纪为25岁~30岁,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暗地里女同学都挑了恋爱对象,有的女同学来校前有对象,这时,由于种种政治运动的原因,便弃旧换新。特别在男多女很少的情况下,女同学便首选党员干部(学生干部),其次才是党员,作为自己终身的寄托和依靠。我们这些团员,尤其是出身不好的团员,便自认不如,不去参与追求的竞争。所以,我们班没有一个女同学与团员谈恋爱的。我觉得这也很好,可以安心学习,不要整天在一起谈情说爱,妨碍学习。对于这种情况,系里领导和干部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得很严。
这一学期后半期,有的同学被抽去到农村参加“继续实现 ‘大跃进’,反对右倾思想”的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我由于参加《中国工人运动史讲义》的编写工作,没有被抽去,继续在校搞科研,但正常的上课又被打破了。春节前,下乡的同学回校,据他们底下偷偷地同要好的同学说,有的村的公共食堂已解散了,没有粮食吃了,与1958年我们在四季青公社西山乡大办公共食堂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公社社员劳动消极,吃不饱又不能不上工,就坐在地头晒太阳,干部来了下田干一下。其实,三年困难时期已经到来,只是我们在北京的大学里没有太感觉到而已。我们吃饭的粮食有定量,即我们每个月的粮食定量为36斤(包括粗细粮),食堂发给我们粗细粮搭配的36斤粮食的粮票,去食堂吃饭时交多少粮票,就打多少饭给你。一般馒头、窝窝头(即玉米面做的)为2两一个,平平的一碗米饭为2两米饭。由于一个班男女同学饭量有大有小,互相调剂,还没有觉得饿肚子。这一学期就算平安地度过了。
四年级第二学期(1960年2月—7月)是在1959年庐山会议批彭德怀所谓右倾思想以后开始的,在继续“大跃进”,继续大刮“共产风”的情况下,全国经济形势更加严峻,全国农民在饿肚子,可是还坚持“公共食堂是我们必须固守的社会主义阵地”。家住农村的同学在春节回家时看到了农民饿肚子的实际生活情况,公开场合不敢说,底下偷偷同信得过的同学说,但在会上都说莺歌燕舞,形势大好,谁都不敢说农民没有饭吃、生产积极性不高、公共食堂办不下去等问题,否则就被认为是右派甚至反革命。我因为要完成《中国工人运动史讲义》的写作,没有回家。虽然都在传播小道消息,但没有出现反右派斗争中所出现的打小报告、告黑状的情况,所以没有同学受到批判。由于下农村搞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的同学都回到学校,所以就抓紧上课,争取在毕业前把专业课上完。愈临近毕业,同学们的思想顾虑、压力愈大。在反右派斗争中有一点“问题”的同学,顾虑被分到中学去教书;有了恋爱对象的男女同学怕分不到一个地方,过牛郎织女生活;一般同学怕分配到差的地方或差的高等院校去教书。我虽然学习成绩优秀,但当时分配主要依据政治标准,我既不是党员又出身不好,对自己没有过高的期望,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所以,我抱着听由组织分配的思想,组织叫我到哪里工作,我就到哪里工作。在当时,我不能想也没有想如何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学术生命。一个人的人格尊严和个人志向等问题,是作为资产阶级思想被批判的。我想人作为生存个体,不能不被现实、社会、政治、意识形态所包围,个体存在犹如肥皂泡一样脆弱,不知什么时候就破灭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始终伴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假如出卖自己的影子,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必须不使自己的影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