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四十年前,沈有鼎先生在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时,曾给国内朋友写过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说:“康德的价值论和黑格尔的价值论有一个重要不同点,如下图所示:
康德:善←美←真
黑格尔:真←美←善
从这里可以看出康德是中国人,黑格尔是印度人(或希腊人)。”(《哲学评论》,十卷六期,1947年8月)
沈先生这个论断非常有见地,并富有创发性。从中国传统哲学的主流儒家思想看确实如此。现在我想以孔子为例解说沈先生的看法。但是如果从中国传统哲学的不同学派或不同哲学家看就不全然是如此了。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知,要有对象(客体),求真;知,客体是客体,主体是主体。好,是一种享受,客体入于主体;乐,是主体进入客体,必须实践,要“乐善好施”,以至于“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在实践中要超越自我、世俗,超越生死等等,达到与天为一的最高之善的境界。“知”是理智的问题,“好”是情感的问题,“乐”是理智和感情的结合。这大概是孔子对“知”、“好”、“乐”的层次高低的看法。在《论语》中记载着孔子的一段话,他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知道,孔子和儒家都认为,人们的生死和富贵不是能靠其自身的努力追求到的,但人们的道德和学问高低却是要靠其自身的努力追求而有不同。上面引的孔子那段话可以说是孔子对他一生的生活道路的描述,或者说是他一生修养的过程,成“圣人”的路径,也就是孔子本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和了解。从“十有五而志于学”到“四十而不惑”可以说是他成圣成贤的准备阶段,从“知天命”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可以说是他成圣人的一深化过程。“知天命”可以解释为对“天”(宇宙人生的终极关切问题)有了一种认识和了解,这也许可以算是“求真”的范围,因为这一阶段孔子仍然把“天”看成认识的对象,还没有达到“同于天”的阶段,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与“天”合一的境界,只是在追求着“天人合一”的境界。郭象在《庄子序》中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盖能与天地万物之本体相应者自可谓“知”本,即为“知”本,则仍与天地万物之本体为二,仍把天地万物之本体视为认识之对象,此尚未与天地万物之本体会合为一,故虽“知本”仍未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此境界虽已甚高,但“虽高不行”,而未能以“体用如一”也。
“六十而耳顺”这句话向来有不同解释,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说:“‘耳顺’这两个字很难讲,企图把它讲通的人也有很多,但都觉牵强,译者姑做如此解释。”杨先生是做这样解释的:“六十岁,一听别人的言语,便可分别真假,判明是非。”我认为,杨先生的了解大概是符合孔子意愿的,但自古以来却也有多种解释,例如晋李充说“耳顺”是“心与耳相从”,这也许是杨先生的解释所本。晋孙绰用玄学思想解释说:“耳顺者,废听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复役而后得,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应是一种非由耳目经验所得,而是由超乎经验的直觉而得宇宙大全之理的境界,是一“内在而超越”的境界。照现在解释学的看法,凡是对前人思想的解释都有解释者的意见在内,不过解释和被解释之间总有某些联系,否则也就无所谓“解释”了。历来的思想家对孔子思想的解释大都是如此。这里,我打算引用朱熹对这句“六十而耳顺”的解释,他说:“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四书集注》)“声入心通”当和“声音”有关(“有音之声”和“无音之声”都可以包括在内);“知之之至”是智慧的极高层次,是由“转识成智”而得,因此它是超于“知天命”的境界,这种境界与“知天命”的境界不同,它是“不思而得”的,所以是超于知识的。那么这种境界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我认为它可以解释为一种直觉的审美境界,所得到的是一种超于经验的直觉意象,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境界,“美”的境界。这种对“六十而耳顺”的解释或许“牵强”,但照伯峻的看法,自古以来对“耳顺”的“解释”大都牵强,我的这一解释无非是在诸种众多的解释中再增加上一种“牵强”的解释而已。但是我的这种解释自信也不能说全无道理,特别是由哲学的观点看它或许是有新意的。而且在解释中,如果是有价值的,它一定为原来的意思增加了点什么,如果不增加点什么,就没有新意了。我们知道,孔子对音乐很有修养,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不知肉味”自然是“不思而得”的一种极高的审美境界。孔子还对他所达到的这种境界有所说明,他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想不到听音乐竟能达到这种境界。“这种境界”是一种超越的美的享受。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朱熹注说:“矩,法度之器,所以为方者也。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盖此即“体用如一”的圣人境界,其言行即是“法度”,自同“天道”。故此“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它是在“知真”、“得美”而后达到一圆满“至善”的境界。孔子把“尽善尽美”看成高于“尽美”,《论语》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这里“尽善”是说的“极好”,但说事物“极好”或“尽善”总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儒家是如此)和道德的价值判断联系在一起。孟子说:“充实之谓美”。此处的“美”实也含有某种道德价值判断的意义。朱熹注说:“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结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善”是一种内在的“美”,人格美。看来,朱熹认为“善”从某方面说可以包含“美”,“尽善”之所以高于“尽美”,实因“尽善”即是“尽善尽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说,孔子的人生境界(或圣人的境界)是由“知真”、“得美”而进于“安而行之,不勉而中”的“圆满至善”的境界,即由“真”而“美”而“善”。
“善←美←真”正是康德哲学的特点。照康德看,实践理性优于思辨理性。他的《纯粹理性批判》所研究的是以理智行使职能的现象界为对象,它受自然必然律支配;《实践理性批判》所研究的是以理性行使职能的本体为对象,它不受必然律支配,它是自由的。前者是自然,后者是道德。前者属于理论认识的范围,后者属于道德信仰的范围。而两者之间无法直接沟通。因此就有一个问题,如何在理论认识(认识论)与道德信仰(伦理学)两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使之得以沟通,这就是康德哲学所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于是他又写了《判断力批判》。在该书的开头处他写道:“在自然概念的领域,作为感觉界,和自由概念的领域,作为超感觉界之间,虽然固定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以致从前者到后者(即以理性的理论运用为媒介)不可能有过渡,好像是那样分开的两个世界,前者对后者绝不能施加影响;但后者却应该对前者具有影响,这就是说,自由概念应该把它的规律所赋予的目的在感性世界里实现出来;因此,自然界必须能够这样地被思考着:它的形式的合规律性至少对于那些按照自由规律在自然中实现目的的可能性是互相协应的。——因此,我们就必须有一个作为自然界基础的超感觉界和在实践方面包含于自由概念中的那些东西的统一体的根基。虽然我们对于根基的概念既非理论地,也非实践地得到认识的,它自己没有独特的领域,但它仍使按照这一方面原理的思想形式和按照那一方面原理的思想形式的过渡成为可能。”康德认为,正是判断力把理智(纯粹理性)与理性(实践理性)联合起来,而判断力既略带有理智的性质,也略带有理性的性质,又不同于二者。康德把人的心灵分为知、情、意三个部分。有关“知”的部分的认识能力是理智,这是纯粹理性;有关“意”的部分的认识能力是理性,这是超于经验之上的实践理性;有关“情”的部分的认识能力,则正是康德所说的“判断力”。由于“情”介于知和意之间,它像“知”一样地对外物的刺激有所感受,它又像“意”一样地对外发生一定的作用,所以判断力就介于理智与理性之间。一方面,判断力像理智,它所面对的是个别的局部的现象;另一方面,它又像理性一样,要求个别事物符合于一般的整体的目的。这样,面对局部现象的理解力,和面对理念整体的理性,就在判断力上碰头了。判断力要求把个别纳入整体中来思考,所以判断力能够作为桥梁,来沟通理智和理性。从而康德就建构了他的哲学“善←美←真”的三部曲。
当然,孔子的哲学和康德的哲学从价值论上看确有其相似之处,但是他们建构他们的哲学目标则是不相同的。孔子无非是建构一套人生哲学境界的形态,而康德则是要求建立一完满的知识理论体系的形态。这也许可以视为中西哲学的一点不同吧!如果我们把孔子这一由“知天命”到“耳顺”而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过程和我所概括的中国传统哲学观“真”、“善”、“美”的基本命题相对照,也许可以说“五十而知天命”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层次,“六十而耳顺”是达到“情景合一”的层次,“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是实践“知行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属于“智慧”(知)的方面,“情景合一”属于“欣赏”(情)的方面,“知行合一”属于“实践”(意)的方面。照儒家看,这三者是不可分的。做人既要了解宇宙大化之流行,又要能欣赏天地造化之功,更应在生活实践中再现宇宙的完美完善。就以上的分析看,孔子的“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就人生境界的追求说的,它是孔子对自己追求“真”、“美”、“善”的总结。
原题为《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刊于《中国社会科学》,19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