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党的思想、理论与策略分歧
中国近代社会的特点是“穷”“弱”“落后”。国民党和共产党之所以能进行合作,首先在于两党都渴望改变这种状态,拯救祖国,振兴中华,并且都不仅以一般的“政治革命”为满足,而要同时进行“社会革命”。孙中山声称:民生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好朋友,甚至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这应视为由衷之言,而不是基于一时的策略。但是,无可否认,两党的思想、理论也存在相当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后来发展为两党分裂的思想因素。
其一是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孙中山认为,资本公有、土地公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中国的问题是“大贫”和“小贫”,资本主义还没有出世。这样,他就在力图预防资本主义祸害的同时,又为资本主义的发展留下余地。《实业计划》宣称,国家只经营对国计民生有重大意义的大工业,至于此外的事业,则不妨任由老百姓去经营,国家以法律保护并奖励之。20世纪20年代,苏联从军事共产主义改行新经济政策,这更加强了孙中山的一种认识,连苏联这样的国家都没有资格建设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更何况中国!当时,西方某些有识之士已经在探求对资本主义进行改良,出现了若干为当年马克思所不曾见到的情况,例如工时缩短,工人的工资、福利有较大增长等。孙中山据此判断,资本主义还有强大的活力,从而对是否必须彻底消灭资本主义产生疑问。他说:“马克思研究社会问题,用功几十年,所知道的都是以往的事实。至于后来的事实,他一点都没有料到。所以他的信徒,要变更他的学说,再推到马克思社会主义的目的,根本上主张要推倒资本家。究竟资本家应该不应该推倒,还要后来详细研究才能更清楚。”
三民主义(Three Principles of the People)是孙中山所倡导的民主革命纲领,是中国国民党信奉的基本纲领。三民主义由民族主义、民权主义与民生主义构成,设想通过三民主义的实施能够“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进而实现国富民强、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图为孙中山题写的“三民主义”。
孙中山的战友廖仲恺、朱执信、胡汉民、戴季陶等都曾不同程度地受过西方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五四运动之后,蒋介石阅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和日本坊间出版的社会主义著作,也接受过日本具有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的影响,认为有进行“社会改革”的必要。从蒋介石早年的日记看,他对中国的地主和资本家均无好感,但是,他所设想的“社会改造”仍然限于“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改良和提高工人和农民的生活水平。1923年11月,蒋介石参加共产国际执委会会议,季诺维耶夫在报告中认为三民主义只是“革命初期的政治口号”,警告中国国民党“不应用中国资本家阶级的统治去取代外国帝国主义的统治”。这些话蒋介石听起来自然很不舒服,答辩说:“我们不是为资产阶级而进行革命工作的。”几天后,共产国际主席团作出决议,要求国民党人“不仅要消灭外国资本的残酷剥削,而且也要消灭本国资本的残酷剥削”,蒋介石在日记中批评其为“浮泛不切”。在三民主义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关系上,蒋介石早期的认识可以概括为四点:第一,三民主义范围广大,包括一切社会主义,所谓共产主义、集产主义,“都是三民主义之一部分”;第二,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同为革命主义,利害完全相同,但在方法和时期上“有分别”,可以“互相为用而不相悖”;第三,三民主义适用于现在,共产主义适用于将来。“民生主义到最后一步,就是共产主义”;第四,中国人大多数属于小农阶级、小资产阶级,“使用共产主义口号将使他们加入反对派阵营”,因此,根据“现在的国情”,“无论如何只能够实行三民主义,不能实行共产主义”。基于上述认识,他一方面表示,“必能包括共产主义始为真正之三民主义”,同时又表示,“实行三民主义,则共产主义即在其中”。透过这些两面兼顾而表述并不很清楚的话语,可以发现,蒋介石推崇和强调的重点始终是三民主义。1925年9月,他发表演说称,“三民主义是我们中国革命唯一的中心”,“唯一的主义”。12月,在《为西山会议告同志书》中称,三民主义可以“垂之百世,推之世界”。次年1月,又发表演说称,三民主义是“救国救民的根本主义”,“苏俄同志,不但是不要我们施行共产主义,而且崇信三民主义”,“苏俄目下所行的政策,就是我们总理的三民主义”。“清党”时,他用以反共的理由就是这种三民主义“唯一”说和“根本”说。和国民党人不同,中国共产党在对资本主义的态度上始终是坚决而明确的。中共认为,由于中国落后,资本主义在中国虽有进步意义,可以在适当时期适当范围内容许其发展,但是,资本主义是万恶之源,有朝一日,必须坚决、彻底地消灭资本主义、消灭剥削。毛泽东在比较两党的革命目标后认为,国共两党的“最低纲领”大致相同,但是,共产党在“最低纲领”之外,还有“最高纲领”,而国民党则只有“最低纲领”没有最高纲领。毛泽东所说的“最高纲领”就是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长远目标。共产党最担心的是,“国民革命”之后,中国会出现一个资产阶级政权,向资本主义道路发展。1922年7月,中共二大决定和国民党建立“民主联合战线”时就提醒自己,这种联合只是“暂时”的,“民主派打倒封建以后,他们为自己阶级的利害计,必然要用他们从封建夺得(的)政权来压迫无产阶级”。因此,中共在参加“国民革命”的过程中,总是力图确保这一革命要向“共产革命”转化。
为了解决中国革命的前途与中国革命的现实两者之间的矛盾,国共两党都曾有人作过“两步走”的设想。中共二大提出:“我们无产阶级有自己阶级的利益,民主主义革命成功了,无产阶级不过得着一些自由和权利,还是不能完全解放。”因此,无产阶级还须“对付资产阶级,实行‘与贫苦农民联合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第二步奋斗”。一年之后,蒋介石作为孙逸仙博士代表团团长访问苏联,也在向苏方提交的备忘录中说:中国革命的第一阶段是实行民族独立和政治民主,第二阶段才是宣传共产主义,实行“经济革命”“社会革命”。但是,两党对“第一步”所需时间的长短却大有差异。1927年3月,国民党的吴稚晖和共产党的陈独秀在上海有过一次谈话。吴稚晖认为,在中国实行共产需要200年以上时间,陈独秀认为,建成共产主义只需要20年,吴稚晖坚决表示不可能,声称即使建成了,也一定是“赝品”。他说,按照20年建成共产主义的说法,国民党的生命不是只有19年了吗?陈独秀的说法当然只是他个人的一时估计,未必经过深思熟虑,但急于消灭资本主义,急于建成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却是中国共产党人长时期内的普遍愿望。
孙中山在进行“国民革命”时主张采取暴力形式,用武装斗争推翻旧政权,但是,在进行“社会革命”时,却坚决反对暴力。他说:“社会之所以有进化,是由于社会上大多数的经济利益相调和,不是由于社会上大多数的经济利益相冲突。”因此,他重视“调和”的作用,主张调和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种促成人类进化的“经济能力”。早年,孙中山曾经明确主张“不稼者不得有尺寸土”,但是,在设计“平均地权”理论时,孙中山却主张由地主自报地价,当地价提高时,原价为地主所有,增价则由国家征收,为全民造福。这一理论剥夺了地主阶级对土地的垄断,但是,也照顾到了地主对土地的所有权,是一个比较温和的改革方案。国民党一大前后,孙中山提出“耕者有其田”的方案,显示出他准备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但是,即使这一时期,孙中山所考虑的,也还是“和平解决”,即使农民得益,而又使地主“不受损失”的方案。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人继承了孙中山的“调和”思想,以全民利益的代表者自居。蒋介石明确声称:国民党是代表“各阶级利益的党”。1925年11月,蒋介石读《泰戈尔传》,赞许泰戈尔“以爱与快乐为宇宙活动之意义”,批评列宁“以权力与斗争为世界革命之手段”。后来,又进一步批评马克思“以恨人为其思想出发点”。显然,他也是阶级“调和”论者。
在革命屡遭挫折后,孙中山决定改组国民党。图为1923年秋,孙中山主持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前的预备会议后合影。
前期,蒋介石和共产党合作时虽然说过,“有了阶级便免不了争斗”,“共产党主张阶级斗争,国民党也不必反对它”,但是,他主张,这种斗争,“总以不妨碍国民革命为限”,而且要“在革命统一指挥的范围以内”,“使农工运动得收实益而又不破坏联合的战线”。到了“清党”之后,蒋介石就完全反对阶级斗争,宣称“要各个阶级合作,不是要一个阶级的专政”了。台湾时期,国民党人进行土地改革,兼顾地主与农民的利益,就是“调和”“合作”思想的体现。
共产党人高度重视“阶级斗争”,视“阶级斗争”为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中共二大宣布中共的“目的是要组织无产阶级,用阶级斗争的手段,建立劳农专政的政治,铲除私有财产制度,渐次达到一个共产主义的社会”。1924年,陈独秀在广东演讲,明确宣称:共产主义者“立脚于阶级斗争的原则上面”,“每个步骤都必须用革命的方法,不能采用改良的方法”。自然,中共坚决反对“阶级调和”。二大宣称“资本家与工人中间没有相同的点,他们中间利益的冲突,是不能调和的”。1925年1月,中共四大批评国民党“在群众中有造成阶级调和观念之危险”,要求共产党员在国民党的工作中,“对于各种运动,须努力保存阶级斗争的成分”。中共指示:即使“遇着那种民族主义的官吏、军阀、企业家”时,也应该“指导工人对他们进行决不让步地斗争,只能使他们让步以求工人的赞助,决不能使工人受他们的影响而灭杀自己阶级斗争的攻势;并且我们应当利用民族主义者对工人的联络,而得步进步地向资本进攻”。中共所提倡的这种“阶级斗争”不仅体现于以暴力夺取政权,而且体现于以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在社会和经济领域进行革命。毛泽东的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所指并非战争暴力,而是湖南农民对“土豪劣绅”的各种各样的斗争。
还在《民报》时期,孙中山等人就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提出“不平等条约”这一概念,可以说是孙中山等人的一项贡献。但是,在策略上,孙中山由于孤立无助,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不能不尽量争取资本主义列强的援助。因此,《民报》六大主张中有一条,就是要求世界列国赞助中国之革新事业。武昌起义后,孙中山风尘仆仆,奔走于美、英、法诸国,目的是争取他们的经济援助和政治中立。只是在晚年,孙中山在苏联和中共的影响下,才逐渐对列强强硬起来。国民党二大前后,国民党日渐左倾,反帝的态度愈益鲜明强烈,蒋介石也多次表态,要坚决“打倒帝国主义”,但北伐进行中,他逐渐倾向于“首先单独对付一国”,避免帝国主义组成联合战线,使中国“处处受敌”。1926年8月,他在长沙发表对外宣言称:“其有赞助吾国之国民革命者,皆以最亲爱之友邦视之;其有妨害吾国之国民革命者,皆与四万万人民共弃之。”同年11月,蒋介石派邵力子出使共产国际,目的之一是争取共产国际赞成国民党对列强的态度:利用矛盾,区别对待。同一时期,国民党中央决定派戴季陶访日,目的即在于安抚日本,使之与中国友好相处,“冀其朝野贤达,知武力侵略乃自害害人,终归失败”。1927年初,汉口发生群众集体冲击英租界事件,汉口和九江租界相继收回,英、美、日担心上海租界的命运,协议增兵来华。此后,蒋介石多次向列强传递讯息,说明自己奉行的外交方针是:尊重历来的条约,不采取非常手段和直接行动加以废除,一定负责偿还外债,充分保护外国企业。他私下对他旧日的日本老师小室静透露,上海租界自应收回,但“若各国对于此合理的要求不予采纳,则更讲求他种手段”。
与国民党相反,中国共产党则始终主张坚决地不妥协地打倒帝国主义。1922年6月,中共二大明确提出,中国的反帝运动要并入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潮流,“迅速打倒共同的压迫者——国际资本帝国主义”。为此,中共批评国民党在列强面前表现软弱,“有亲近一派帝国主义的倾向”,“反对帝国主义的英国或美国,却与日本亲善,或反对帝国主义的日本,却与英美亲善”。陈独秀将这种情况称为“半国民运动”,是“不彻底的国民运动”。中共尤其激烈地批评国民党寄希望于列强援助中国革命,称之为“求救于敌”。
孙中山在长期争取世界列强援助中国无效后,转向苏联,确定联俄政策,但是,国民党内有一部分人始终怀疑苏俄援助中国革命的目的,不满意于苏联对蒙古的控制。蒋介石1923年访苏,要求在库仑建立军事基地,并自蒙古向北京进军,推翻直系政权。这一要求遭到苏俄的坚决拒绝。此后不久,蒋介石即在致廖仲恺函中尖锐地批评苏联是赤色帝国主义,对中国怀有祸心。蒋的这一态度被孙中山批评为“顾虑过甚”。此后,蒋一度高唱联俄,否认苏俄有侵略中国的意图,甚至表示:“对于俄国同志,只怕他对于世界革命不肯负责任,而不要怕他来揽权窃柄。”但是,蒋介石是一个要求“独立自主”的人,北伐开始后,蒋介石即逐渐表现出摆脱苏俄顾问控制的企图。1927年初,鲍罗廷在武汉一次宴会上借批评张静江为名,当众、当面批评蒋介石,使蒋感到“奇耻大辱”。“清党”时,他就公开喊出:“中国民族当有处分自己之权”,“东交民巷的太上政府断不能代之以鲍罗廷的太上政府”。
中共则在长时期内相信和依靠苏联。1922年,中共二大在《关于“世界大势与中国共产党”的议决案》中提出:“苏维埃俄罗斯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人和农人的国家,是无产阶级的祖国,是劳苦群众的祖国,也是全世界工人和农人与世界帝国主义的国家对抗的壁垒。”《议决案》号召中国工人加入世界工人的联合战线,“保卫无产阶级的祖国”。在国家关系上,中共则要求“中俄亲善”,经济、政治合作。
孙中山题赠给蒋介石的字幅:“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题中称“介石我兄”,表达了对蒋介石的期望。
“扶助农工”,这是两党一致同意的政策,分歧主要表现在对以农工为主体的群众运动的态度上。蒋介石在北伐开始时,即斩钉截铁地宣布:“在本党和政府之下,罢工就算是反革命的行动。”北伐进程中,在中共的领导或影响下,广东、湖南、湖北地区的工人运动风起云涌,有“三日一小罢,十日一大罢”之势。运动中,工人的社会地位、工资水平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但是,也出现了若干“左”的倾向,例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每日四小时以下”,以及捕捉店主,捆绑游街,等等。对此,蒋介石曾主张双方“调和”。他向商人呼吁:不要拒绝工人的“急迫的要求”,保证“本党与国民政府断乎不会蔑视商人”;又向工人呼吁:“急须受本党指挥”,“非但不该仇视商人,并且须在可能范围内急谋谅解”。但是,此后的工人运动并没有按蒋介石所允许的轨道发展,蒋介石对工人运动的不满和敌视日渐强烈。1927年3月,新编第一师党代表倪弼枪杀赣州工人领袖陈赞贤,左派要求严惩,而蒋则对倪持明显的袒护态度。
1924年孙中山于北上前夕,签署过一项命令,减少佃农田租百分之二十五。1926年7月,中共中央将之纳入《对于广东农民运动决议案》。同年10月,国民党在广州召开中央及各省区联席会议,将之纳入《左派政纲》,成为两党一致同意的纲领。北伐军进入湖南后,减租减息斗争掀起。这时,社会尚无明显反对意见。不仅如此,由于湖南等地的农民、农会欢迎北伐军,积极为北伐军带路、担架、侦探,因此,国民党将领对农民运动颇有好感。蒋介石曾在日记中写道:“各村人民与农会有迎于十里之外者,殊甚可感。农民协会组织尤为发达,将来革命成功,当是湖南为最有成绩。”关于“耕者有其田”,国民党人,包括蒋介石在内,理论上都是接受的。1926年8月,蒋介石曾从湖南前线致电在广州的张静江和谭延闿,要他们和鲍罗廷商量,在国民党中央设立土地制度委员会,研拟解决土地问题的办法。分歧主要在于实行时机、办法、手段和对两湖农民以各种方式斗争土豪劣绅,自行插标分田的态度上。自1927年2月起,毛泽东多次为湖南农民运动喊好,称颂农民完成了“四十年乃至数千年来未曾成就过的奇勋”。毛当然也看出了运动中存在“左稚之病”,如:有五十亩地,即为“土豪”,穿长衫,即为“劣绅”,以至提出“有土皆豪,无绅不劣”的口号,以及农民斗地主的手段“出于法律之外”,当时的乡村已“陷于无政府状态”,等等。但他认为,“矫枉必须过正”,这一切都是“革命斗争中所必取的手段”,“过分一点也是对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怎能不严厉一点”。蒋介石、汪精卫等人则与毛泽东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们声称湖南农民运动是“无条理暴动”,视为对社会基础的“大破坏”。武汉国民党中央于1927年5月发布《保护公正绅耆训令》,指责农民“扰乱破坏公共秩序”,“无异于反革命,应由各地党部随时制裁”。一个赞誉为“奇勋”,一个愤而要“制裁”,两者的距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
1924年11月3日,孙中山视察黄埔军校,并作北上前的临别演说。前排孙中山右侧者为蒋介石。
国共两党在思想、理论、策略上还存在其他种种分歧或相异之点,这里不能一一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