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即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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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狗腿

我长这么大,获得的最多的赞美之词就两个:单纯和善良。善良我是赞同的,从小母亲对我的教育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我能很善良的活着,当然这并不代表是我一个烂好人,看到所有不公平的事情都要评头论足一番,发表着愤世嫉俗的言论,相反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跟单纯完全不沾边。我能伪装成单纯并不被识破,跟我从小多疑、敏感、揣摩人的心思是分不开的。每每看到电视中、小说中讲道美国人民个个都心直口快,完全不拖泥带水的性格时,我非常诧异,当然也很羡慕,我每次说话之前,无论是在任何场合,都要审视夺度的考虑一番才会发表一点无伤大雅的言论,保持中规中矩才好。这并不代表我奸诈狡猾,而是为了能更好的保护好我自己而已。

“小伙子啊,每次我自己一个人时,对着空气唉声叹气,身边的一些工友都不理解,跟我说人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活一天就挣一天钱。如果我能再倒回去几年,我估计还真能搏一把啊。”对面的中年男人说这些话时,我明显能在纷乱的灯光下看到他浑浊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悲伤、无奈、苦涩和害怕。

“我能理解你,我从小就身体不好,所以我最害怕的就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身体不好就去看呗,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啊?”

“我总感觉只要一得病,周围人看我的眼光总是带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而且想远离我,当然即使我的病并没有任何的传染性,也是一样的。”

“小伙子,别想那么多,没事儿。”中年男人说道。

我俩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家总是一个美好的代名词,而一旦涉及到家庭的概念,每个家庭都是一部饱含悔恨的血泪史。

我只有两个还算是能排解心中苦闷的所谓爱好吧,一个是上网玩游戏,平心而论我玩的还算凑合吧,另外一个就是看电影了,以前总是喜欢看科幻片,总觉得科幻片中展现的场景能大大的扩充我的思维,让我的智力得到提高。我在很小的时候脑子里面总会迸现出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比方说,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可笑的事,我父母每天都去赶集卖衣服,在冬天总是回来的很晚,在那个通讯根本就不发达的年代,放学之后我除了在外面等着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秋收之后家家户户的围墙边上都会垛起来一墙高的玉米秸秆,在冬天烧火做饭用。

天都擦黑了我父母还没回来时,我就瞪着玉米秸秆中露出的很多小缝隙,幻想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包罗万象的小人国,蚂蚁在里面都是巨无霸。天色灰暗,玉米秸秆的缝隙在失去光线的情况下会更加的黑暗,在视力不及的短短的数十公分的缝隙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天大的世界,我根本就不敢触碰这些秸秆,哪怕我知道在白天它们就是一堆可以燃烧的柴火。我想着我父母是不是被蚂蚁军团抓走了,等着我去营救?也许他俩会开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冲出来,冲开蚂蚁军团的层层堡垒,在我面前一瞬间变大,微笑着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下次带我一起去。

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他俩开着三轮车拐进胡同,我等着他们开门、把车熄火、我母亲做饭、我父亲坐在屋子的沙发上紧紧握着电视遥控器,看着为数不多的电视节目,根本就不会给我母亲打打下手,帮助我母亲做饭。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认为他仅仅是在家不做饭而已。后来我母亲经常说,只要一到集上,他把三轮车停好,把支摊的架子卸下来,什么都不干就去找已经摆好摊儿的人下棋,明明是一个臭棋篓子还玩的起劲儿,根本就不管我母亲,让我母亲自己支摊、搭棚子、挂衣服。即使在最忙的时候,他也不回来照看,哪怕是回来看了,但凡有人买衣服,他连最基本的衣服尺码和价格都不知道。我母亲总是说没有他看摊怕丢衣服,有了他看摊更添乱。我母亲但凡埋怨他几句话,他肯定扭头就走,根本就不管是不是在做买卖。在他的观念里面,面子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附属品。

前几天跟母亲聊天,母亲拍了一个短视频给我,他们在集上卖衣服,我父亲坐在母亲旁边像守护者他最重要的东西,父亲背对着镜头,穿了很多年的背心都不能用掉色形容了,他满头的白发是那么刺眼。卖衣服的棚子围成了一个圈,把我孤独的父亲、母亲圈在了里面。我看着视频想哭哭不出来,我多么自责啊,自责是我的不结婚导致了我父母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辛劳的奔波。

在农村很多家都养狗,尤其是像我们家做买卖,货物很多,怕丢东西,白天家里没人,养一条狗还能看家护院,晚上有个风吹草动的汪汪声那么大,总能把睡梦中的人吵醒。

我们家养的第一条狗特别好,有一年我们家盖新房,一到晚上工人都下班回家了,这条狗就沿着地基转好几圈,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偷东西。在乡下盖房都这样,一到下班大家都走了,工具随手一扔,丢了算主家的,主家不赔那谁也别干活。一直到我家房子盖好,就连一个扳手都没丢过,每次说到盖房,我父亲都会说狗的功劳占了一半。

后来发生在这条狗身上的事情,让我对我父亲产生了惧怕,而且我还深切的怀疑这是我父亲的为人么?这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父亲了。

事情的起因我记不清楚了,貌似是在临近春节期间,腊月几号我忘了,家里煮了肉,以前狗从来不进厨房的,那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叼走了一大块儿方子肉。我父母特别节俭,一年到头也不会说主动买点肉自己吃,每次吃肉不是我从学校回来就是我姐姐回来。

所以每次我往家打电话,最让我难以启齿的一句话肯定是:吃饭了么你们?吃的是什么。以前我母亲会说:家里能吃什么,面呗。这几年她都会自嘲式的笑着说:吃的好的呗,在她说下一句话的空档,我总设想他们会吃一点肉。接着她就会说:吃的面条。

每次我回家她总会不停地问我:你想吃什么?你看明天早上吃这个行不行,中午要不就吃饺子?等等等等。不管多累第二天早上他们总会早早起来给我烙饼、炸油条、炒两个菜。我每次都想说只要回家我吃什么都行,哪怕不吃饭都行。可我又想,也许只有回来时他们才能吃点儿平时不吃的,所谓的好东西。

其实我母亲不知道,每次她这样问我,我都有很强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逐渐演变成即使我在外面跟同学、朋友、同事之间的聚餐都让我惴惴不安,让我有强烈的罪恶、并且厌恶我自己。很多时候我都会拒绝朋友的邀请,或者同事之间的聚会,我常常自己吃饭,能不吃肉就不吃肉,这跟节俭没有关系,我每次一吃肉都觉得是我在吃父母的血肉。

在为数不多的吃肉的日子里,我母亲总会把肉夹给我或者让给我父亲,她从来不吃,即使是春节期间也是如此。她经常说我不喜欢吃鸡肉、不喜欢吃鱼肉等等。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舅舅经常送过来一只烧鸡、一条鱼,让我父母补充点营养。有一次她吃了一块儿鸡肉说:哎呦喂,鸡肉这么好吃啊。我当时连哭的勇气都没有。我觉得吃饭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让我透不过去来。

一位将近60岁的老太太在吃了一口鸡肉时说了一句:哎呦喂,鸡肉这么好吃啊。无论谁都无法想象她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句哎哟喂是多么的欢喜雀跃,我就的心就有多么的疼。

我家的晚餐总是一成不变,每天都是面条,以至于我一直以为家家户户晚上都是面条,后来我问了几个同学才知道,他们家并非如此。每次吃面条我母亲总是从锅里单独盛出来一碗卤,然后在剩下的卤里面打两个鸡蛋给我和我父亲吃。我母亲总是对我说:我不爱吃鸡蛋。我也就信了,她说鸡蛋特别腥气。直到前几年,她去医院检查,缺乏很多微量元素,医生建议说每天早上一袋牛奶一个鸡蛋。连着吃了好几个月后,我母亲的身体好了很多。我告诉她,这么多年你也不吃鸡蛋,你说省一个鸡蛋能省几块钱?你得病这么多次,花钱不说,你多受罪啊?

我母亲又对我说:我这都是为了给你一点点的攒钱结婚养孩子啊。

要说我母亲做错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但凡我父亲有一丝丝放下所谓的面子,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我母亲可能就不会为了这么一个鸡蛋钱而受罪。

从我的角度出发,我母亲在说这句话时,我知道她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为了给我攒些钱,我如果接受了给我结婚生孩子的钱,那我分明就是不孝子。

后来发生的事儿,我真的觉得可笑又可气。有一次回到家,我发现冰箱里有一袋开了口的牛奶放坏了,我问我母亲为什么不喝?她说:做饭时弄破了一个小口子,早上喝了一袋,就不想再喝了,留着第二天喝,没想到坏了。

我对她说:你一天喝三袋也没事儿,不会有什么事儿。

我很难过,我母亲节俭了一辈子,哪怕是一块钱的牛奶也不想浪费掉。她宁愿相信喝了这袋牛奶营养补充的太多,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不如放起来,第二天还能喝。那为什么我父亲不喝呢?因为在我父亲的观念里面,补充什么营养完全没用,只要吃饱了就行了。这已经不是固执己见了,而是没文化。

我父亲常年脚气,一到冬天肯定冻脚,我家是遗传的高血压,所以他的心血管也不太好。我姐刚出去工作时,每次回家都给他买蜂王浆,先不论蜂王浆对他的高血压有没有疗效吧,我父亲从来不吃。蜂王浆过期之后,我父亲把它抹在他冻开裂的脚后跟上。我父亲冻脚的原因实属可笑,他从来不穿袜子,他认为袜子没什么用。我实在是想不通他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父母两人的袜子很多,大多都是穿了很多年还舍不得扔,这些袜子并不是补补就能补好的,大部分袜子的脚后跟和脚趾头都破的不成样了。那他们也舍不得买几双新的。

我很多袜子都穿烂了,都舍不得扔掉,我觉得我扔出去的不是袜子,而是我父母的血汗。

在我收入稳定之后,我也给我父亲买过很好的深海鱼油,结果还是一样,宁愿坏掉也不吃。你没办法叫醒一个熟睡的人,可能是因为熟睡的人在自己的梦境中欢乐无穷吧。

之前单位有一位高学历高智商的同事,他身体素质特别好,有一次我看到他正吃深海鱼油,问他身体这么好怎么还吃这个啊?他说可以保护心血管还能清除体内垃圾。

有一年春节期间,我跟我父亲大吵一架,我说起了我给他买的深海鱼油的事情,我姐姐说他不就是那样么?我给他买过多少蜂王胶,结果还不是让他抹脚后跟了?

我不清楚每次吵架我父亲能听见进去多少内容,至少每年吵架的起因和原因都差不多。坚持7年的吵架内容几乎都是围绕一个主题,我不结婚。

我觉得我活着真的很多余。

说回我家的那条狗。

那天晚上我父亲把狗按在地上,使劲的打了它一棍子,棍子很粗,直径得有5厘米,而且还是实木的。他抡圆了棍子,一棍子打在了狗腿上,那条狗呜呜呜的疼了好久,那条狗腿瘸了好几天,三条腿走路的狗一拐一瘸的,想起了我以前摔断腿的经历。

那年从医院回来后过了几天我去上学,上学时还拄着拐杖,好像是单拐。课间时候,同学们对这跟拐杖有无穷的好奇,至于我的腿好不好用,他们完全不在乎的。他们把拐杖传来传去,我蹦跶着一条好腿,去抢我的拐杖,摔断的那条腿无法用力着地,幸亏老师及时制止了他们的无理取闹。

我当时因为丢了拐杖显得孤立无援,所以,我能感受到它肯定也哭了出来。

打狗的同时,我父亲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无法理解,他指着那条狗骂道:狗不孝敬主人,还叫什么狗?竟然还敢偷吃主人的东西。

打狗这件事很普通,也很平常。可在我心里落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用我父亲的话说是这样的:人都不吃上一顿肉,一个畜生还抢肉吃?!

肉的本质是钱,那点肉的钱充其量也就是10来块钱。在20年前10块钱确实很值钱,但并不是吃不起。用这点钱吃顿肉对于我们家来说也是奢侈。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我家换过几只狗,但凡这条狗能吃到骨头啊,肉汤啊之类的东西时,我父亲总会说一副施舍的语气对它说:让你也过个年吧。

我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官儿,在我们县城的什么厂当厂长,他文化水平很高,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跟他学过一个下午,没有安静下来的心气儿就再也没学过了,当初没有好好练习写字让我一直特别后悔。我爷爷退休后,每天在家呆着,中午给我做午饭。虽然他做得不太好吃,可每个中午我都能吃一个煎鸡蛋,一个油乎乎还有粗盐粒儿的煎鸡蛋。那时候的我每天想的就是赶紧吃完饭,早点去学校玩儿,半小时的午饭时间是我挤出来跟爷爷在一起享用的。

每次他都在吃饭前后听单田芳讲评书,我后来喜欢听评书的习惯也是由此而来。

我爷爷写字特别好,所以每次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需要写大字报时,都要请我爷爷去。

我父亲给我讲过的关于我爷爷的事只有两件,我爷爷给我讲过关于我父亲的事也只有一件。

我父亲讲的其中一件关于我爷爷的事就是关于钱。

那年我爷爷的一个朋友,也是个知识分子,被上级调到BJ还是其他地方,身上没钱了,来找我爷爷借钱,我爷爷把家里仅有的100块钱全给了他。我父亲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十分痛心疾首地说:你爷爷那个时候不是傻是什么?家里就那么点钱,这么一大家子人怎么活?估计人家也就是看他老实找他来借,肯定也不找别人借。

我父亲接着数落:你爷爷自己享了一辈子福,没吃过苦,家里人他从来没管过。家里不管过成什么样,肯定与他无任何关系。

当然事情还有后续,这位知识分子后来确实有了很大的本事,官儿当成了多大我也并不知情,只知道后来专门回来谢过我爷爷,问我爷爷家里有没有什么难处,可以给家里孩子安排工作。我爷爷当时反复强调,家里一切都好,没有难处,过的很好。我父亲说当时他刚复员回来,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我大姑姑在市里连正式工人都算不上,我爷爷就是反复强调没有任何困难。

而他没说的是,我小叔自己去工地累死累活的干活,回到家也不喊屈,在他看来,我小叔脑子笨,除了会卖苦力什么都不会。我小姑姑已经当了好久的老师并且顺利的结婚了。

在我爷爷病重期间,那位知识分子特意从BJ赶回来看望我爷爷,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也算是他们多年友谊的终结。

只要一提起我爷爷借钱的事,我父亲肯定重复两个词,一个是我爷爷傻,第二个是我爷爷特别傻,什么都不懂。一人吃饱全家不管。

我父亲评论大多数人时,用的最多的词就是傻,貌似所有人的智商都赶不上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也难入他的法眼。

我父亲以为我就是一个只会读书并且读傻了的孩子,他多次骂我特别单纯,没有任何心眼儿。现在想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傻不拉几的蠢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