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极冷之战(下)(1)
The Coldest War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译/朱佳文
第八节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克劳斯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愚蠢的道路,拒绝和他妹妹交流?装作她不存在?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乘坐同一辆车。这么做毫无意义,而且——坦白说——很幼稚。只要英国人还把他们当成同一个存在来看待,这就是事实。他永远也无法摆脱格蕾特尔。
因此,当他坐在北大西洋跨文化基金会的门厅里,等待威尔和马什结束争吵的时候,那个想法的种子在他脑海里扎下了根。在乘车穿过伦敦的归途中,那颗种子发了芽。等他们回到安全屋的时候,它已经结出了果实。
马什的整个计划都以让威尔充当诱饵为中心。如果计划失败,克劳斯过上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就会中途夭折。但如果计划在他的协助下成功……好吧,那就要看马什是不是守信重诺的人了。
等所有人都下车以后,克劳斯轻轻敲了敲马什的胳膊,“我能跟你谈谈吗?私下谈。”
他跟着马什穿过屋子来到花园里,留下派席克去应付格蕾特尔。马什鉴别出患病枫树的地方只有个空空的花槽。那棵树被移植到了花园南角那片墙壁相接处的小生境里。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马什干的。
等他们来到屋外,又关紧后门以后,马什交叠双臂。“怎么?”
“你们构想的计划。你们打算用皮克精困住那个刺客。”
马什的犹豫久到足以暴露出他的惊讶。他恢复了镇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许吧。”
他不信任我。我也不完全信任他。
“他们清楚那个弱点,”克劳斯说,“我是指苏联人。他们占领帝国强化部的时候,就用它对付过我们。这就是他们俘虏我们的方法。”他指了指屋子,用这个含糊的姿势表示,“我们”指的是他和他妹妹。
“我们知道这回事。你想说什么?”
“你在战争中俘虏我妹妹的时候,拿走了她的电池,对吧?研究了它?然后根据它设计出了皮克精。”
马什皱起眉头。“她来这儿就是为这个?所以她才会自投罗网?为了给我们一块电池?”
克劳斯没想过这一点,但这说得通。他重新评估起马什来:这个人似乎认真考虑过格蕾特尔诡计的复杂性。这种行为已经近乎痴迷了。
“我不清楚。但是……”克劳斯的声音越变越小,随后摇了摇头。
“……听起来像是她会做的事?”
“是的。我们始终不明白她那次英格兰之旅的用意。它没有任何……战略目的。”
“唔。”马什紧皱眉头,深思起来。然后他说:“我把话题带偏了。你提到皮克精是为了说明什么?”
克劳斯说:“我知道苏联工程师的想法。他们料到了这种反制手段。他们已经——”他停顿片刻,努力思索合适的字眼,“——加固了电池和其中的电路。”他摸了摸头皮上伸出电线的位置。
“见鬼。”马什低声说,他摸了把脸,“恐怕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克劳斯,你打算让我怎么做?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工具了。”
“你错了。你还有一件工具。”
“什么?”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离我为此后悔还有多久?五年?五分钟?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自行其是总好过受人摆布。克劳斯这辈子能有多少次改变人生走向的机会?的确屈指可数。
于是他说:“你还有我。”
“什么?”马什语气里的惊讶在花园的墙壁间回荡。它惊动了栖息在安全屋屋檐上的几只乌鸫。它们回以刺耳的尖声合唱。“我们把话说清楚。你是在志愿帮助我们吗?”
“是的。”
“为什么?
克劳斯犹豫起来,谨慎地挑选着字句。但他知道,只有彻底的坦白才合适。“等这一切结束,我想要正常的生活。”
马什皱起眉头,“正常的。”
克劳斯摸了摸电线,不自然地意识到了其中的讽刺意味。“对我这种身份的人尽可能正常的生活。”
“你想要情报局为你提供掩护身份,让你能永远居住在乡间。是这样吗?”
“是的,”克劳斯说,“只有我自己的平静生活。”他看着自己双脚之间的地面,“远离格蕾特尔。你能帮我实现吗?换取我的协助?如果这个国家陷落,我就不可能拥有那种平静的未来了。”
马什压响指节,脸颊随即抽搐起来。这似乎是他无意识的习惯。他在思索中眯起眼睛,凝视着克劳斯。“再多跟我说说你想提供的协助。”
“每一种能力都需要专门训练。我没法断言你们要找的人能做到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需要接受对抗枪械、爆炸物、迫击炮、坦克、飞机、刀子、地雷以及普通士兵的训练。”克劳斯看向马什,强调着他的论点,“我熟悉他需要接受的那些训练。”
“你曾是训练的一部分。”
“是的。”
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农场里,数量可观的死者出现在最初的几周、几个钟头,或者是受试者初次尝试拥抱意志力的前几个瞬间。那个在获取穿越实心物体的能力方面略微领先于克劳斯的男孩,死于初次展现能力后不久,当时还没有人想到那种能力暗示着什么。他变成虚体,然后穿过了泥土,多半闷死在地底深处的某个位置。没有人——甚至是博士本人——考虑过穿透物质的能力还需要小心留意重力的影响。
技术人员始终没能找回男孩的尸体。克劳斯记得他的名字是奥斯卡。
管理阿尔扎马斯-16的人们明确告诉过克劳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着想,他应当预见类似的灾祸,并提醒技术人员和受试者。
马什说:“还有呢?”
“他应该没受过和同伴战斗的训练。他不会知道该怎么和我这样的人战斗。”
马什一脸怀疑,“你就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帝国强化部的气氛的。那儿可不是什么欢乐的地方。我们之间有不少摩擦。每个人都是。”
和从前的敌人讨论这样的私人问题,感觉很不对劲。他的性格成型期的细节,塑造他心智的事物,他与神电子的关系……这些是克劳斯人生中最私密的细节。是铸就他的火焰。把自己的性生活告诉玛德琳——从农场里的指定性交对象,到阿尔扎马斯的制度化妓女,再加上他除此之外体验过的所有羞耻的性幻想——都不会让他如此难堪。如此暴露灵魂。
但如果他继续这么严防死守,就永远无法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过上他想要的人生。克劳斯强迫自己忍受那种自我侮辱。在这件事上信任马什,就是摆脱格蕾特尔的代价。
可能的回报完全值得这份付出。于是他不再犹豫。
“当我还年轻、还毫无保留地相信冯·维斯塔普博士的时候,我曾经决心出人头地。我花了很多时间构想与莱因哈特、鲁道夫、卡姆勒以及其他人战斗时的策略。所以如果那个时刻到来,我就能准备充足。
“每个人都一样。我们评价彼此,估量彼此。思考怎么和对方战斗,怎么杀死对方。
“我妹妹除外。没人能和她战斗。”
这句话激怒了马什,“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
或许你对格蕾特尔的了解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
一抹栗色吸引了克劳斯的目光。玛德琳站在厨房窗边,专注地盯着水槽里。她抬起头来,短暂地朝他露出微笑,然后继续忙碌。他觉得自己闻到了洗碗皂的气味。
克劳斯说:“我是不是又做了件蠢事?还是说你愿意帮我?”
“我不相信这不是你妹妹的安排。”
“是不是她的安排都不重要,”克劳斯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她。我不打算顾及她的想法。”
一只渡鸦停在日冕上,大声叫了起来。它的爪子刮过坑坑洼洼的青铜。渡鸦的模样令克劳斯回忆起了一幅梦境般的画面。关于一辆森林里的干草马车。
这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想画的东西。但不是画面,而是感受。某种预感。不祥的预感。他没法向自己表达清楚,但他知道它会如期而至。
“我要怎么确定你不会在拿到电池以后立刻逃走?”
“你没法确定。”
马什思考起来。然后他说:“我什么也保证不了,克劳斯。”
“我知道。”
“那样的话,”马什说,“我接受你的提议。谢谢。”
他伸出手掌。他们握了手。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对威尔来说,等待刺客到来的漫长过程与软禁无异。
回声和阴影填满了格温多琳离开后留下的空洞。这栋屋子——以其他贵族的标准而言颇为朴素——如今显得又大又空。冰冷。空洞。阴森。就像一座陵墓,正在等待任性的住户安顿下来。
尽管与此同时,几位工人正在穿过从饭厅的西侧墙壁上开凿出来、与隔壁房屋相连的那条通道。那一边的邻居——阿什顿-克拉克夫妇——在日出前就被悄然疏散了。就像这排新月形别墅的其余住户那样,这次的托辞是煤气泄漏。威尔打发图穆尔太太回家的时候,也用了同样的说法。
等到下午后半时,威尔和格温多琳简直就像雇了成吉思汗本人来改造这栋屋子。马利筋的成员打破了每一面墙壁,挖出了电气主接线。格温多琳精挑细选的丝绸墙纸变得破破烂烂。一束束绿色与银色的细线随着难以察觉的微风上下摆动。石膏粉像小麦粉那样覆盖了地板,就像一位活跃过头的面包师的厨房;它在脚下嘎吱作响,更陷进了地毯里。就连食品储藏室都没能幸免。波纹状的长长沟壑暴露出橡木地板苍白的核心,描绘出那些马利筋研究员将板条箱拖到指定位置的路线。这些板条箱里装着弹簧、电线以及威尔不清楚名字和用途的电子设备。他们将设备组装起来,接到暴露在外的电气主接线上。这栋屋子曾经弥漫着格温多琳的制陶黏土的土味,如今却散发着锯末与石膏的臭味。
而住所遭受的物理性破坏正是他们婚姻状况的征兆。每一块破碎的地板都象征着破碎的信任;每一颗手雷都象征他对格温多琳隐瞒的重大事件。的确,马什的手下破坏了这栋屋子,但摧毁婚姻的人却是威尔自己。
他在读书角[1]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坐在一扇凸窗的凹处,透过窗子可以俯瞰这排新月形宅邸包围的绿地。在这栋屋子里,他只有待在这个地方,才不需要时不时地避让他人,又或者出声道歉。格温多琳为这扇窗挑选了一块厚实的法式打褶窗帘。在掩盖拆除部位这一点上,它们表现绝佳。
他想起了洛里默制作的那些皮克精。将威尔的屋子开膛破肚应该也是出于相似的目的。
等马什抓住那个人以后,威尔心想,会由谁来支付修复这栋屋子的费用?谁会赔偿这栋屋子的主人呢?马利筋会允许他妻子保留屋子,还是说他们会出于国家安全目的而征用它?
威尔的茶凉了一半,还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石膏粉。他还是喝光了那杯茶。石膏让它尝起来就像粉笔。他放下杯子的时候,茶碟咔嗒作响,就像将他的焦虑传达给全世界的一段摩尔斯电码。
将近日落的时候,工人们逐渐离开,他们匆忙穿过墙上的窟窿,消失不见,仿佛三月兔[2]。最后两人将一只柚木餐具柜拖了过去,掩盖住了他们的逃脱路线。三个人留了下来:理所当然有马什;还有个名叫安东尼的马利筋特工,他是个脸上有痤疮疤痕的大块头;以及最让人吃惊的克劳斯。
“现在该怎么办?”
“你照惯例来就好,”马什在饭厅的阴影里说,“在平常的时间吃饭,在平常的时间就寝。”
“你希望我吃顿晚餐,然后上床睡觉?”
“对。切卡辛的手下肯定会监视你的窗户,留意你在屋子里走动时灯是怎么开关的。如果他足够优秀,就应该已经监视了好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
威尔压下一阵颤抖。这个幻影杀手看着格温多琳进出屋子多少次了?
“他也许会从正门过来,假扮成访客。”阴影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那声音带着德国口音。
威尔说:“是他说服你来凑热闹的,对吧,克劳斯?”
“你不用操心他的事,”马什厉声道,“你应该感谢他和我们一样,想快点了结这件事。”
威尔独自进餐。他的晚饭包括搭配薄荷果冻的腌羊肉小腿,搭配杏仁片的青豆,以及甘薯蛋奶酥。在因为虚假的疏散要求返回斯温西之前,图穆尔太太预见到了这种状况,于是准备好了两份这样的餐食。如果威尔今晚没有死于梦中,明天就可以吃格温多琳的那一份了。
马什和安东尼在楼下的两个不同的房间监视,而克劳斯坐在威尔卧室一角的座椅上。他们的打算很明显:只要出现任何麻烦的迹象,克劳斯就会立刻把威尔拖去安全之处。
威尔不喜欢这个主意。
那两人之一不时会走上楼来,和克劳斯确认状况。威尔发现自己能从呼吸和踩踏楼梯的方式分辨出他们。安东尼烦躁不安,反复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令地板嘎吱作响。克劳斯会在吸气时发出极其微弱的刮擦声。只有马什寂静无声,就像徘徊于黑暗中的影子。
威尔昏昏欲睡的那部分头脑惊异于状况的剧变。克劳斯是马利筋得以成立的理由之一;他是位强大的敌人,他的存在驱使马什和那位老人家寻求极端手段。克劳斯突袭海军部大楼并解救格蕾特尔的惊人行动促使威尔开始寻找和招募英国的巫师,让他们为战争出力。那段日子非常可怕;流逝的岁月并未减弱威尔的印象。当时和现在没什么分别:令人流汗的焦虑,在恐慌边缘踉跄而行的危机感。徒劳地担忧他们随时会被数十个克劳斯——以及塔拉戈纳影片上的其他人——那样的人物蹂躏。
但现在,威尔发现比起从前的朋友和伙伴,他宁愿让这位前敌人保护自己的安全。一部分的他暗自担心马什会屈服于愤怒,趁着夜深时割断自己的喉咙。别的姑且不论,纳粹党人是遵守纪律的。
威尔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克劳斯?马什用了什么可怕的手段强迫你?”
“他没有。”克劳斯说。但他没有解释原因。
在那之后,威尔听到了一小段对话。
“我见过你。在安全屋那儿。”
“我想也是。”
“你跟我妹妹打过牌。连着几个钟头。”
随后传来了一声轻笑,以及多半是织物——像是灯芯绒——摩擦时的沙沙声。“是马什中校的命令。他想要我们测试她的极限。不过幸好赌的不是真钱。”
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车头灯的光线穿透了窗帘,沿着他卧室的天花板舞动:有一辆车绕过了这排宅邸。睡得很浅——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的威尔笔直坐起身来。
克劳斯的无线电伴随着杂音响起。威尔认出了彭布鲁克的声音。“待命。”
寂静变得更加彻底,也更加沉重,因为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克劳斯接上了电池;那声“咔嗒”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回荡。负责秘密监控街道的马利筋成员开始现场报导那辆路过的车子的状况。汗水顺着威尔的双臂流下。
“两名乘客……一男一女……他们在减速……他们停在二十三号屋子前面……他们在查地图,看起来像在吵架……他们把车开走了……解除戒备。解除戒备。”
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肾上腺素的激增令威尔辗转难眠。但他最后沉沉睡去,而在次日醒来时,他略显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威尔就连打起呼来都像个花花公子。马什上楼去跟克劳斯换班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评论。朝阳透过威尔卧室的百叶窗照射进来。这个夜晚漫长而令人沮丧。
“休息一会儿吧,克劳斯。趁这时候睡上一觉。我们轮班休息。”
克劳斯站起身。他双臂和双腿的每一处关节仿佛都在发出响声。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
“你一整晚都没挪过窝吗?”
“对。”克劳斯说。
好吧,马什心想。这就是你们纳粹党人的纪律。
“你可以去楼下的小床上打个盹儿。”他说。克劳斯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去。马什拍拍威尔的肩膀,“喂。起来。”
威尔咕哝起来。马什拍得用力了些。“起来。”
威尔朝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皮普?”他花了点时间审视周围的景象。他用刺耳的嗓音说:“看来我还活着。”
“暂时是这样。”
“好吧。谢天谢地,昨晚很安静。”
马什站在主浴室的门外,等待威尔淋浴和剃须。他审视卧室,意识到威尔昨晚睡在那张有四根床柱的特大号床的丝绸床单上。光是这套床单恐怕就比马什家里所有的床单和毛巾加起来还贵了。
涌现的愤恨尝起来就像是沾在马什舌根处的胆汁。每一盏水晶灯具,每一把纯银茶匙,带来的痛楚都像是吹在开裂牙齿上的一股寒风。就在昨天早上,他和丽芙还为了是否要花钱雇佣水管工来修理厨房水槽而吵了一架。
他也想到,威尔是博克莱兄弟里较为贫穷的那个。马什不认为奥布里的生活方式——尽管他对社会主义很有好感——会比这儿朴素。他真该问问克劳斯“伪君子”这个词用俄语怎么说。
威尔穿着衬衣走出热气腾腾的浴室,头发湿漉漉的,刮过胡子的脸泛着红色。他昨晚没睡好;马什能从他眼底的深色皮肤看出来。但与威尔找到吗啡之后的那段日子相比,他的眼袋并没有那么明显。这是个沾染了内疚的无关念头,马什将它一脚踢开。
威尔打开一只衣柜。他筛选着挂在里面的衣服,挑剔地检查着每一条裤子以及衬衣。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马什说,“你他妈今天又不是要去觐见女王。”
“那我今天该做什么?”威尔把一套衣服放到床上,开始更衣。他的动作很是笨拙。马利筋的医疗人员给威尔取下了吊带,但威尔依旧小心翼翼,避免让那条胳膊受力。马什翻了个白眼;医生暗示过,他顶多只是轻微扭伤而已。
“你的秘书会在几点去基金会上班?”
“我不清楚。”在马什不耐烦的哼声催促下,威尔补充道:“安吉拉每天都比我早到。”
“我倒是完全不意外。”马什说。
“你怎么突然对安吉拉感兴趣了?她对你来说年纪太小了。”
“你今天要打电话请个病假。”
“噢。”
“我们怀疑切卡辛窃听了你的电话。”
一阵停顿。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我懂了。”
“如果他们觉得你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也许就会加快速度。”
“是啊。没有比迟到的刺客更烦人的东西了。像这样不紧不慢也太没礼貌了。”
“我一晚没睡。别考验我的耐心。”
威尔在沉默中努力穿着衣服。笨拙地扣上最后一颗纽扣的同时,他开口道:“我和你一样想看到这件事的了结。在那之前,我不会去见格温多琳。”
马什跟着他去了楼下。“我真想不通她看上了你哪一点。”
“我也一样,皮普。”
到了楼下,他们发现克劳斯躺在客厅的靠背躺椅上,睡得正香。鸡蛋和培根的气味从厨房飘来。安东尼为受困在此的众人张罗了早餐。马什的肚子叫唤起来。在将威尔的家打造成陷阱的忙乱中,他忘了吃晚餐。
“她能在那时遇见你,是你的运气。”马什说。
威尔说:“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点了。”
那天下午,无线电再次沙沙地响起,惊醒了正在读书角断断续续打着瞌睡的威尔和马什以及其他人——他们轮流小睡,又毫不吝啬地借助茶和咖啡来保持清醒——不同的是,威尔没有强迫自己醒着的理由。在早晨和下午前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打盹儿。他狂乱的梦境组成了一段被人活埋的静物蒙太奇。
就像昨晚的误报那样,首先响起的是一阵静电干扰声,接着停在这排宅邸旁边的情报局卡车发来了信号。马什、克劳斯和安东尼绷紧身体,将注意力转向饭厅桌子上的那只双向式话筒,旁边是几颗米尔斯手雷。威尔颤抖着吸了口气。
“待命。”那个尖细而空洞的嗓音宣布。这次是派席克,而非彭布鲁克;或许那辆情报局的卡车里也有床铺。
一道阴影掠过凸窗的窗帘:有辆车停在了屋外的街道上。威尔压下了窥探的冲动。
“是辆卡车,”他们在外面的眼线说,“国家煤气的车。”煤气供应从40年代中期就国有化了。
“只有一名乘客。他正在下车。打扮得像个工人。”安东尼拔出了手枪;马什也掏枪在手,然后从克劳斯指向威尔,又指向楼梯。威尔跟着克劳斯去了楼上的主卧室,那里的第二只无线电话筒接收到了实况报道。
“他正在仔细打量这片住宅,左看右看……”
克劳斯接上了电池。威尔看着墙壁,吞了口唾沫。分隔博克莱宅邸和阿什顿-克拉克宅邸的界线——这些年来,偶尔会有下水管道的咔嗒声与模糊的人声从那一边传来——如今显得无法穿透。坚不可摧。
“他正在穿过街道,朝这扇门接近。”
克劳斯瞥了眼电池上的测量仪表。他皱起眉头。这一幕让威尔的膝盖软得好比果冻。“你瞧,”他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
“上!上!上!”派席克嗓音里的紧迫和兴奋让无线电发出尖鸣。
克劳斯抓住威尔的胳膊。电流的刺痛在他的全身弥漫,令他的嘴里泛出仿佛在吮吸半便士硬币的味道。克劳斯把威尔拉到他身后。威尔试图反抗,试图挣脱,但克劳斯抓得很牢。墙壁吞没了克劳斯。
墙纸、灰泥、木料和油漆穿过了威尔的双眼、骨头、大脑和心脏。活埋。他陷入恐慌,幽闭恐惧症压倒了他。但他的尖叫只是将幽灵般的空气逐出了虚无的肺部而已。
接着他离开了墙壁,蹒跚着穿过邻居家的卧室。他需要喘息,但克劳斯不肯停下。他们穿过了另一面墙。然后是另一面。又一面。每个房间都会让威尔更接近情报局的卡车,也更接近昏迷。
他们在某间陌生的主浴室踉跄着停下。有把安全剃刀旁放着一块皱巴巴的毛巾,白色陶瓷水槽里洒上了某人胡须的黑色碎屑。克劳斯放开了他。
“到外面去!”他说。
威尔弓起身子,大口吸气。“我希望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喘息着说。
但克劳斯早已消失不见。
马什蹲坐在楼梯井后面的阴影里,这儿能清楚地看到门厅的景象。有个男人站在门前台阶的顶端,磨砂玻璃窗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安东尼藏在客厅那张绿色粗呢椅子后面,勃朗宁手枪握在手中。
门前的轮廓转过身来,仿佛又在审视街道。门把手咔嗒作响。马什将一根手指贴到电灯开关上。
无线电命令克劳斯行动的同时,陌生人的手像幽灵那样穿过了门板。幻影之手在门框内侧四下摸索,然后转动了闩锁。
他和克劳斯一样,马什心想。我们的陷阱全白费了。
门开了。切卡辛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走进门厅。他穿着煤气公司工人的制服,外加工装连体裤和工具腰带。在午后的明亮阳光映照下,马什看不见他的面容。马什眯起眼睛,奋力寻找顺着那人的衣领蜿蜒而下的电线,却一无所获。或许那些电线植入了皮下,就像克劳斯警告的那样。
切卡辛的手下转过身,关上了身后的门,但瞥见暴露在外的电气主接线时,他愣住了。马什拨下了开关。
墙壁在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中颤抖了一瞬间,仿佛里面塞满了闪电和大黄蜂。门厅顶端的枝形吊灯在铁蓝色的闪光中央爆裂开来。破碎的水晶碎片洒落在入侵者身上。臭氧的气味充斥了房间,强烈到足以刺痛眼睛。
现在他知道我们对他的了解了。
马什飞快地眨眼;枝形吊灯的闪光在他的视野边缘留下了绿色的残留影像。他需要看清楚状况,需要判断临时打造的皮克精是否起了效。那个杀手摇摇脑袋,仿佛想要清空头脑。他掸了掸衣服,水晶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制造出爆炸余波里的唯一响声。马什屏住了呼吸。
碎片没有穿过你的身体。你是失去了能力,还是仅仅吃了一惊?
那个杀手将注意力转向这栋昏暗屋子的阴影处。缓慢。谨慎。他没有头晕眼花,也没有撤退的打算。
真该死。皮克精需要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充电。马什伸手去拿腰带上的某颗米尔斯手雷,在头脑里回顾他和克劳斯确认过的那些事。只能来硬的了。让他维持虚无,直到他需要呼吸为止。
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椅子被人用肩膀推开的沉闷响声,然后安东尼说:“别动。”
炽热的微光包裹了那位杀手。安东尼尖叫起来。在突然出现的上升气流中,几块撕破的丝绸墙纸像薄纱三角旗那样飘动,紧接着便烧成灰烬。
“该死!”马什没能忍住这句咒骂。骂声吸引了杀手的注意力。他看着马什的方向,皱起眉头。
马什手忙脚乱地拨下了第二个电灯开关。它触发了镶嵌在苏联特工两侧墙壁上的两枚杀伤性地雷。倾泻而下的弹片化作闪烁着光芒的炽热蒸汽。
马什匆忙后退,躲进楼梯井里:一股过热的空气涌过了他的藏身处。它烧焦了墙壁上暴露的木头。他的鼻窦,喉咙和胸腔传来灼烧般的痛楚,吸入热到难以置信的空气烧伤了他的那些部位。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留下。
这杂种还能办到什么?
他将身体紧贴角落,试着阻挡热浪的侵袭,却只是徒劳。怎么办?怎么办?痛楚令他的集中力烟消云散。
马什发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因为他的思考方式像个惊恐的园丁,而非外勤特工。太多年过去了。岁月将他变得软弱、粗心。他想起了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个在西班牙酒店的大堂里被活活烧死的可怜人。而在将近二十五年后的现在,他即将遭遇同样的命运。
让他继续忙活……马什咳嗽的时候,某种带着咸味的滚烫之物裹住了他的舌头……他的能力并不重要……他喘不过气……让他消耗电池就好。无论用什么方法。
墙壁在火焰中爆裂开来。马什听到了工作靴在大理石上沉重、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以及工具腰带的叮当响声:威尔的刺杀者正在接近。
马什拔出了手枪。它触感温热。
那个杀手说:“威廉·博克莱在哪?”
杀手轻蔑地瞥了眼马什手里的那支勃朗宁。枪管无力地垂下。马什丢下报废的手枪,免得灼伤自己的手。
“威廉·博克莱,”那杀手重复道,“在哪?”
马什摸出一颗米尔斯手雷,清楚自己没法在爆炸中幸存下来,但又指望能带那个杀手一起上路。他刚把一根手指伸进安全栓,克劳斯便猛然穿过天花板,仿佛一颗幽灵炮弹。
克劳斯把威尔留在这排宅邸远端的一个房间,让他有机会喘息。他朝马什和安东尼埋伏的地方折返回去。
他穿过墙壁,进入威尔宅邸那一刻,烟雾和热浪便刺痛了他的鼻子。这代表他们临时拼凑出的皮克精没能奏效。但这也代表克劳斯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个苏联特工了:运用他为了与莱因哈特对抗而钻研出的策略。在他被迫使用的那一次,效果相当不错。
他蹲伏在二楼楼梯平台的栏杆后面,透过从苏联特工身上涌出的发光热浪向下窥视。上升气流将猪肉烧焦的臭味送到了他这边;有人死了。
那个特工近乎闲聊的平静语气说:“威廉·博克莱在哪?”
克劳斯发现那个人说话的对象是马什,后者为了监视门厅而藏在楼梯井后部。克劳斯的电池线束的读数刚好停在绿色与黄色之间;拖着威尔穿过半排宅邸让这块老式电池消耗很大。
那杀手继续前进。他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马什走投无路了。
克劳斯拥抱了意志力,随后跃向那个苏联特工。他让自己穿透了墙壁、天花板、栏杆、楼梯平台和绝大部分热量。但地板除外。他落在那杀手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满是灰烬的大理石让他脚底打滑。
杀手猛地转身,面对着他。热浪的涟漪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但他脸上的恼怒转变成了惊讶,然后是不屑,仿佛认出了克劳斯。克劳斯不认识这个人,但阿尔扎马斯-16的规模这些年来变得很大。比旧帝国强化部大得多。
克劳斯咬紧牙关,忍耐着指尖无法避免的烧伤。他冲向前去,伸出手臂,五指张开,准备在穿过对手身体的同时抓住他的电线。他知道,苏联人把电线植入了皮下。马什和彭布鲁克想要活捉失去能力的杀手,以便审问。克劳斯觉得这种想法乐观过了头。他瞄准了那人的脖子;就算错过电线,他也有机会拉扯对方的颈动脉。
杀手看着克劳斯步步逼近。闪烁的热浪骤然消失——
——而他的整个身体变得虚幻不实。克劳斯的指尖穿了过去,没有遭遇任何阻碍,也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他能做到和我一样的事?该死![3]
克劳斯再次停住打滑的双脚,转身面对那个杀手,同时思绪飞转。这个人肯定代表了阿尔扎马斯技术的巨大飞跃。在一具身体上展现两种意志力?让一份神电子发挥双重作用?就连疯狂天才冯·维斯塔普都从没提过这种事。
我该怎么和自己战斗?重新评价和重订战略的需要让克劳斯心烦意乱,不由得向后退去。他和另一个幽灵拉开了距离:根据他的估算,对方飞扑过来也碰不到他。两人面对彼此绕起圈来,对墙壁、火焰和其余障碍视若无睹。
疲惫的最初几条触须,压抑呼吸带来的缓慢灼痛,这些都在折磨克劳斯的胸腔。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每天都能连续屏息好几分钟。但他将自省赶出脑海,专心应付胸腔内逐渐增长的压力。
如果他和我有相同的能力,也就会有相同的弱点。他像那样是没法呼吸的。
马什跳出了藏身处。在前往饭厅的途中,他穿过了化作虚体的克劳斯,以及同样仿佛幽灵的杀手。他什么也做不了。
克劳斯和杀手评估着彼此。他们相持不下。首先屈服于肺部的隐痛,进而冒险匆忙换气的人,喉咙或是心脏将会多出一只幽灵般的手。
克劳斯穿过一道燃烧着的墙壁。在裸露的横梁上燃烧的金色火焰与他胸腔的灼烧感同样迅速增长。屏息所花费的力量令他的额头冒出了虚无的汗珠,后者刺痛了他的双眼。
苏联特工看起来并不吃力。他以平静而坚定的双眼看着克劳斯。如果立场倒转过来,许多年前的克劳斯或许也会这么看着对手。
脸颊开始泛红的时候,他轻咬舌头,抿住嘴唇。旧帝国强化部的训练全无用武之地。他学过的所有技巧——计算自己的心跳,强迫四肢的鲜血流向头脑——在对抗自己的复制品时毫无用处。而岁月早已侵蚀了他年轻时的体能训练带来的益处。
苏联特工皱起眉头。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就在这时,克劳斯注意到了对手胸膛的起伏。
这狗娘养的在呼吸。化作虚体,但仍能呼吸。他们对上了目光。那特工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很无聊。
该死。
克劳斯俯身穿过了燃烧的墙壁。倒在隔壁屋子的地板上之前,他放开了神电子,呼出一口爆炸般的长气。
清脆的枪声从隔壁传来。
由于情报局在日出前就疏散了这排宅邸的居民,百叶窗和布帘都是拉上的。它们覆盖了窗户,就像灯火管制期的窗帘那样有效。
威尔冲向主卧室的门,打算前往本该在门后的走廊,然后撞上了一张扶手椅。他脸朝下地趴在坚硬的地面上。砖头?它刮破了他的皮肤,扯烂了他的裤子。椅子翻倒下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拼命挣扎,满以为是切卡辛的手下按倒了他,但很快恢复了理智,设法挣脱。他奋力起身。翻倒的椅子旁边是一张茶几和摇晃不止的台灯,在阴影中依稀可见。威尔扶稳了它们。他拉下灯链。(天蓝色蜻蜓形状的蒂凡尼玻璃。在危急时刻,人们总会被奇怪的细节吸引。)
灯光持续的时间只够让他发现,这排宅邸的最后一栋屋子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但紧接着,灯光伴随着一声清晰可闻的“啪嗒”熄灭了。这让威尔吓了一跳。那盏灯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威尔找到了走廊。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遭受活埋的恐惧仍旧令他膝盖发软。他的脚步声在庞大的前厅里回响。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被人杀死。
他笨拙地开了锁。但那扇门仅仅向内打开了几英寸,然后便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威尔用力拉扯那扇门的时候,宝贵的时间又过去了好些秒。它纹丝不动。他又猛拉了好几下,这才意识到那条防盗门链。他将链子扯出链槽,推开大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接着蹒跚走到屋外。
马什蹲伏在饭厅里,无助地看着德国和苏联的两位超人绕圈对峙。转动脑袋,吞咽口水,甚至是呼吸——他受伤喉咙的任何活动都会带来剧痛。但工作尚未完成。
该死,该死,该死。这杂种能办到多少件事?他既是克劳斯那样的幽灵,又是莱因哈特那样的火蜥蜴。接下来呢?他会隐去身形?飞上天空?或者用心灵力量拆掉这栋屋子?
而且电磁脉冲对他无效。
火焰自门厅蔓延而来。它们在栏杆上起舞,爬上楼梯。热气拍向马什的脸;他推倒饭厅的那张桌子,暂时为自己挡开了火焰。克劳斯发起攻击的那一刻,他正在思考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个苏联特工切换能力的时候,电晕消失了。而且不止如此。他闪烁了一下……就好像在从火蜥蜴变成幽灵之前,他有那么一瞬间恢复成了正常形态。
他没法同时成为两者。
马什低垂脑袋,用家具掩藏身体,同时爬向客厅。安东尼的尸体倒在圆环状的灰烬中央,一半烧成了炭,散发着猪肉烧焦的气味。他在死前拔出了手枪。酷热收缩了他的血肉,让他的手指蜷曲紧握;几条白色的骨头从焦黑肌肉的裂缝间伸出。杀死他的高温也点燃了窗扇。窗帘掠过松弛凹陷的窗璃,落入地板上燃烧的碎屑里。
勃朗宁手枪很烫,就像安东尼的残骸那样。但枪管没有弯曲。那股热浪瞄准的是他的身体而非武器。马什掰开死者的手指,在必要时将其折断。
他回到门厅的时候,恰好看到克劳斯俯身穿过旁边的一道墙。马什开了枪。
那颗子弹穿过了苏联特工。它嵌入了克劳斯穿过的墙壁,扬起了一团灰泥,后者消失于升腾的烟雾里。那特工转过身,皱起眉头。他看到了马什。他闪烁起来。
马什再次开火,却迟了几分之一秒。马什扣动扳机的同一瞬间,闪烁的电晕便包裹了对方。子弹在闪现的紫罗兰色光芒中蒸发了。苏联特工后退几步,努力稳住身体。
“威廉·博克莱在哪?”他说。他语气平静,但电晕上升气流的嗖嗖声,以及屋子燃烧时的劈啪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马什向后退去。他再次开枪,然后又是一枪。他错失了杀死这头怪物的机会,如今它正朝他逼近;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试图耗尽对方的电池。烟雾让他受创的喉咙发痒。他咳嗽起来。新的一轮痛楚几乎令他失去意识。
“我玩腻了,”那个魔头说,“告诉我。你对威廉做了什么?”他跟着马什走进了客厅。
马什摸索着腰带上那颗米尔斯手雷的安全栓,从安东尼的尸体旁边跌跌撞撞地走过。那个苏联特工耸立在他身前,全身包裹着火焰,仿佛一头恶魔。
屋外的某处,轮胎与人行道摩擦的尖鸣传来。那特工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马什,看向破碎的窗户与窗外的街道。
“噢。算了,”他说,“在这儿等着吧。”然后他转过身,跑向门厅。
马什咒骂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威尔!”他嘶声喊道。烧伤让他的嗓音粗哑,仿佛掺了沙子的威士忌。痛楚迫使他跪倒在地,“当心!”
街上空无一人。
“活见鬼。”威尔喘着气说。
那辆该死的卡车在哪儿?
彭布鲁克会在那儿等你,他们告诉过他。只需要跳上车,然后到安全的地方去。轻轻松松。
这排新月形宅邸长而笔直的“腿部”停着几辆汽车。但没有一辆能藏下监视小队。威尔看向另一边,目光越过空无一人的联排别墅平缓的马蹄铁型曲线。
在那儿。在这排宅邸的另一边。在另一头的那栋屋子外面,停着一辆绿色的莫里斯牛津[4],车身漆有园艺服务的广告。
克劳斯带他去了错误的那一头。要不就是彭布鲁克出现了失误,把位置搞反了。总之,威尔发现自己正站在开阔处,距离能轻松前往安全之处的交通工具足有好几百码远。
而在这两者之间,是他自己的住处。火光正在窗户里闪烁。一缕缕烟雾从敞开的前门涌出。
威尔晃动双臂。“嘿,嘿!”他喊道,“我在这儿!”
那辆厢式货车一动不动。
“全都见鬼去吧。”威尔飞奔着穿过街道,“干得好,皮普,”他咕哝道,“干得太棒了。”
占据这排宅邸中央那片空地的公园旁边,有一道低矮的铸铁栏杆。他被栏杆绊倒了。装饰性的尖刺勾住了威尔的裤腿。他磕磕绊绊地穿过公园,拖着扯烂的裤脚管,双臂挥舞不止。
“嘿,嘿,在这边!”
零星的枪声回音从公园那一边传来。威尔扑倒在地。他双手抱头,尽可能蜷起身体。就像许多年前的十二月,他在德国那个可怕的夜晚所做的那样。
枪声逐渐消失。威尔壮起胆子瞥了眼公园对面。那辆厢式货车没有动。
“噢,是啊,你们干得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他深吸一口气,短暂地想起了格温多琳,然后再次飞奔起来。威尔才刚经过自己从前的宅邸——它此时正像水晶宫那样熊熊燃烧——那辆厢式货车终于在引擎声中向前冲来。它呼啸着转过弯道,绕过一辆停得离路沿太远的汽车,车身险些侧翻。
它在威尔和燃烧着的联排别墅之间刹住了车。车子的侧门砰然打开。彭布鲁克探出身子,向他招手。
有个陌生的嗓音喊道:“威尔!当心!”
威尔再次跳过栏杆,冲过街道。他离厢式货车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的沥青变软了。它拉扯着他的鞋子。他踉跄了一下。彭布鲁克抓住了他的手。闪闪发亮的热浪涌过车身,令远处的新月形宅邸仿佛海市蜃楼。
克劳斯无力地靠着墙壁,挣扎着想要平复呼吸。他的胸腔发痛。墙壁的温度每一秒都在升高:火势的蔓延已经失控了。
他咳出一口血。它飞溅在地板上。粗重的呼吸刺激到了他受损的鼻窦。
在虚体状态下呼吸。他又吐了一口。多重能力。他站起身。妹妹,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
又是一连串枪声。克劳斯知道那是马什在试图给苏联特工制造麻烦,迫使对方持续消耗电池。但切卡辛的手下汲取神电子的方式堪称肆无忌惮;从阿登尼斯森林的事过后,克劳斯就再也没见过像这样夸张地展示意志力的景象了。那个杀手的电池肯定储量惊人。
克劳斯瞥了眼自己的电池。指针停在与红色区域仅有一线之隔的位置。这代表电量很快就会耗尽。
但是。如果马什能把他们的对手再拖延那么几秒钟,让克劳斯悄然摸到他身后……
他将耳朵贴在温暖的墙上,留意着下一声枪响。这会让他知道马什的大致位置,假设那家伙还活着的话。至于对手站着的位置,克劳斯就只能猜测了。
砰。又一声枪响。克劳斯深吸一口气。但紧接着,情报局的厢式货车伴随尖鸣停在了外面的街道上。
这本不该发生的。它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他看到威尔正朝那辆车跑去。这就意味着那个杀手也肯定会看到他。
迈开步子的同时,克劳斯呼唤了自己的意志力。铜的味道再次充盈他的口腔。他化作鬼魅之风,穿过陌生的饭厅,在街道上变回实体,朝那辆厢式货车跑去。
每一步都是对抗昏迷的挣扎。痛楚渐渐令马什无法忍受。但他仍旧蹒跚着离开屋子,跟着那个苏联特工走下台阶,来到街道上。
那杀手此时闪烁强光,只剩下灼热冷光包裹的模糊人影。火焰从木制窗框喷出,窗内的金盏花也枯萎发黑。他身后的铁制扶手松弛垮塌。他所过之处,就连花岗岩台阶都烫得吓人。
他正在走向那辆厢式货车。威尔也一样。
马什掷出了一颗米尔斯手雷。它消失在那片电晕里。爆炸物毫无意义;就算热浪没能摧毁手雷,弹片也会在碰到那个混蛋之前蒸发。马什需要更大的东西。
他上下打量这排新月形宅邸,拼命寻找用得上的东西。
那杀手大步走到了路边。沥青在他靴底泛起气泡。一道闪烁着的空气墙壁自他的电晕扩散而出,朝厢式货车的方向涌去。它撞上那辆车子,像波浪那样四下飞溅,令车漆焦黑起泡。
克劳斯跳入了那座熔炉。
神电子涌过克劳斯的身体。他经由伸出的手指将神电子导入保险杠内。他用意志力让那辆厢式货车与人类乘客转为虚体,令地狱般的袭击穿透了它。
那只是暂时的喘息。
他看着计量表上的指针深入红色区域。克劳斯电线里的电流变得强弱不定。他努力维持神电子的流动,紧抓着奄奄一息的电池不肯放手。他从阿尔扎马斯把这块电池一路带到了这儿,但它就要耗尽了。
苏联特工用上了更强的力量。克劳斯和那辆厢式货车成了冒着气泡的沥青湖泊里的一座孤岛。
没有克劳斯在内,那辆车就无法离开;它会在和他分开的那一刻起火燃烧。但他动弹不得。从垂死的电池中榨取剩余电流这件事就耗尽了他所有的集中力。
做点什么,马什。而且要快。
指针更加深入。
快点。再快点。
更加深入。
在那儿。
马什经过一排停着的汽车,朝那个标有大写字母“H”[5]的黄色指示牌飞奔而去,同时给安东尼的手枪重新装弹。它标出了街上的那块金属板,以及它下面的消防栓的位置。
消防栓盖板上有个为消防员扳手设计的狭窄开口。马什把枪管塞进洞里,开了三枪。接下来,他扭动手枪,向上抬起,用它充当掀开盖板的杠杆。周围弥漫着沥青融化的臭味。
他把一颗米尔斯炸弹丢进消防栓井里。然后他踢开了一辆黑色软顶敞篷凯旋汽车[6]的驾驶座车窗,用那扇车门充当掩护。
模糊的轰鸣声震撼了街道。三十英尺高的喷泉从粉碎的总水管喷出。马什护着身体来到路边,掀起消防栓盖板,调整水柱的角度,将它对准那片焦土。激流降下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街面,也让蒸汽的云雾吞没了那个苏联特工。
人工雨水滂沱而下。水滴落在货车底部的沥青上,发出嘶嘶响声。它间歇式地落在克劳斯身上:他的电池正在断断续续地吐出剩余的电量。
他用力敲打车身,用仅剩的力气喊道:“快走!趁他现在看不见!”
那司机发动了引擎,随后迅速换挡。车子冲向前去,变回实体,突然转为慢速前进。克劳斯纵身跳出了这片翻涌的蒸汽,免得它填满自己受创的肺部。
着火的轮胎翻搅着软化的沥青。有那么一瞬间,这辆车似乎无法挣脱路面了。但它获得了足以缓慢前进的摩擦力。它开始加速。残破的轮胎“啪、啪、啪”地敲打在坚硬的道路上。在抵达这排宅邸的另一头之前,他们就得靠轮辋前进了。
这辆车没法开出多远,但它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马什匆忙钻进那辆凯旋车。他年轻时偷过的汽车不多,毕竟他更喜欢摩托,但原理是一样的。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转向柱下面摆弄的同时,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蒸汽也逐渐消散。
这辆车在噼啪声中开始运转。马什用力换挡,然后重重踩下油门。
这是一次豪赌。赌那个杀手没有逃跑。赌他没有变成幽灵。赌他在威尔死去之前都不会罢休。
马什瞄准了那团蒸汽的核心。
烈焰。
剧痛。
冲撞。
黑暗。
间章
……在三天之内搬出公寓。
他们会来抓你。快逃。
烧焦的吐司仿佛烘干木头般的气味逗弄着莱因哈特的鼻子。他用叉子给电炉上嘶嘶作响的面包片翻了个面。吐司加果酱,每天两次;这就是他在抛弃那间公寓以后的伙食。他买不起别的东西了。他的大部分现金都进了某位犹太房东的口袋,作为租借白教堂区的一间公寓的押金。
莱因哈特抛下了那间公寓里大部分的电子器件。在那个狂乱的夜晚,他失去了多年来——数十年来——勤勉工作积攒下来的藏品。他的车子只能勉强装下必需品。
但他不需要全部藏品。不再需要了。他尚未将自己日记里的发现与格蕾特尔的蓝图碎片对上号,但他可以推断出缺失信息的范围。这和拼图不无相似之处:他知道那个缺口的形状,而且缺口很小。
他重读格蕾特尔那封信的时候,面包变得焦黑。是的,他们知道你在这儿。而且不对,亲爱的莱因哈特,背叛你的人并不是我。是我哥哥。他的用意不坏,但他并不明白。他并不明白你和我将会达成的目标。
“你和我?”
每次他重读这句话,将信纸揉皱丢开的冲动都会让他手指抽搐。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
我们就快成功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在做什么该多好。真是太美妙了。
“我当然明白,你这吉卜赛疯子。”
他刺穿那块面包,丢进餐盘里。那个犹太人威胁说,如果他再烧断一根保险丝,就要把他赶出去,所以在关闭电炉的时候,他谨慎地转动旋钮,以免转到错误的方向。莱因哈特将一勺果酱涂在吐司上。
剩下的障碍只有一个。他的名字是莱斯利·彭布鲁克……
从这句话开始,她终于给出了更加直白的细节。至少这次她没有要求昨天就把事情做完。
他嚼着吐司,一边研究钉在墙上的那些照片。那些是他坐在自己舒适的汽车里——而非雨天的公园里可悲的藏身处——然后自行拍下的照片。彭布鲁克离开屋子;彭布鲁克朝出租车招手;彭布鲁克和妻子抵达剧院。
莱因哈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格蕾特尔如此重要。他不在乎。
第九节
1963年6月2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那些孩子,”派席克说,“他们最近的举止很怪。”
格温多琳以这次打断为借口,回避了另一场失败的谈话。在马什揭露威尔与切卡辛的秘密交易以后,格温多琳对他的态度就无比冷淡,也无比疏远了。他从她的目光里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在她的肢体语言里也看不出任何爱意。但她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对方还是她不认识的人。威尔甚至不在场。这是又一场地震,而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宽了。
不用说,他们让他自己去把屋子——连同大部分所有物——被毁的消息告诉她。如果说她先前的举止还算冷淡,如今就如同寒霜了。目光交汇就像在最寒冷的一月夜晚抓住铁栏杆那么痛苦。她的肢体语言用无法破译的笔迹重新写就。裂口更宽了。
被迫接近大大恶化了事态。拥挤的安全屋不适合进行威尔渴望的真诚的私下交谈;它也没有带给格温多琳她想要的物理性距离。他靠得越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她推开得也就越是用力。就像两块磁铁,始终排斥着彼此。
尽管如此,她却以惊人的沉着接受了这种新状况。比威尔沉着得多。她从每周与公爵打惠斯特牌和定期共进晚餐,换成和疯狂又令人不安的纳粹废止实验的成果共用一间盥洗室。威尔了解他妻子,能看出她泰然自若的风度受到了影响。但她毕竟是格温多琳。直到灵魂深处都是个英国人。
威尔看着她退回厨房,然后从后门去了花园。克劳斯带着水彩颜料和画架站在日冕旁边。格温多琳坐到一张长椅上,覆盖砖墙的厚实常春藤为她遮蔽了阳光。微风令常春藤沙沙作响,也吹动了她的头发。克劳斯朝她点点头;她回以同样的问候。威尔很想知道,他们找到了怎样的共同点,聊天时又会有怎样的共同话题。
派席克清了清嗓子。他开始用舌头舔舐上嘴唇的内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威尔朝他皱起眉头。噢,是啊。那些孩子。“所以我得去察看那些可怜的恶魔流浪儿的状况。是这样吧?”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他知道,马利筋迟早会让他充当他们与海军部地下那些孩子的中间人。从马什带他去楼下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
“那样就帮了大忙了。我要到去那儿跟他们共事。我们需要你的专家意见。”
威尔扬起一边眉毛。“跟他们共事?”派席克没有解释,“好吧,我会跟过去瞧瞧你们的恐怖藏品的。这是皮普的主意吗?对我的又一项惩罚?”
派席克摇摇头,“他还没醒。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还没脱离危险。”
这让威尔担忧。出于某些他不明白的理由,他发现自己不希望雷邦德·马什出现在因他而死的那张长长的名单上。他并不喜欢马什,也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但威尔的手已经沾染过无辜英国人的鲜血了。
威尔审视着那双手。他伸展手指。有时候,他会惊讶于那双手的干净。它们本该布满深红的斑点,而指甲上凝结着黑色血块。直到这么多年后,他的污秽依旧深入骨髓。
洗掉吧,这该死的污点,还有其余那些[7]。
而且从格温多琳的角度来看,那里沾上了新的血。他认为的正义,在她眼中却是……好吧,即使不算谋杀,也同样值得谴责。
对威尔来说,逃脱的记忆模糊不清。克劳斯让那辆车保持虚无的时候,他无法呼吸,几乎失去意识。随后导致的头痛——眼球后方的微弱悸动——持续了两天。他在安全屋与格温多琳团聚后,彭布鲁克和克劳斯说明了他死亡的细节。威尔在昨天早晨的《泰晤士报》上读到了自己的讣告。篇幅比他预想中要长,但总体还算让人满意。
他的葬礼在那天早上举行。不用说,棺材是密封的,毕竟那次煤气总管道爆炸没有留下能够辨认的尸体。涌现的悲伤让他难以呼吸;他真希望自己还能见到他哥哥。
抱歉,奥布里。
威尔强迫自己将思绪转回马什的事上,然后说:“他会醒过来的。”
派席克说:“希望如此。他脾气不好,但他很优秀。我从没和他这么有能力的人共事过。”
“我相当肯定这是事实。”威尔说。他挠了挠突然发痒的那根断指。上帝啊。它们给你取了名字……
威尔发起抖来。“你说他们举止怪异。怎么个怪法?”
“护士说他们很焦虑。情绪激动,”派席克说,“他们最近很任性。”
正常来说,十岁大的巫师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世界已经有好些个世纪没见过这种东西了。而且肯定是没有比较好。
“你说孩子们表现得像孩子?”威尔咂了咂舌,“好吧,我们肯定不能允许这种事。”
派席克怒视着他,“我的说法够礼貌了。我可没——”
“我知道,我知道,”威尔说,“这不是请求,你也没必要彬彬有礼。我能把出门的事告诉我妻子吗?”
“当然。”
格温多琳仍旧在和克劳斯聊天。威尔把身子探出门外的时候,她停止了说话。
他朝克劳斯露出微笑。这个人毕竟救了他的命。克劳斯甚至为自己错把威尔带去联排别墅的另一端而道了歉。威尔认为他的做法非常得体。
他说:“你很快就能开办自己的画展了。”
克劳斯朝他疲惫地点点头。
“亲爱的,我要出去一会儿。我一两个钟头就回来。”他看向派席克,后者点点头。
“随你的便。”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层寒霜。然后她继续和克劳斯聊起天来。
为了这次海军部之行,威尔穿上了绿色灯芯绒长裤和水鸭色衬衣。原因之一是他的全部衣服都被摧毁,而他只能利用克罗伊登这栋屋子里的有限选择,但另一个理由是他必须打扮得像是另一个人,免得有人瞥见他上下车的模样。没有了那顶礼帽,他有种全身赤裸的感觉。人总会怀念一些奇怪的东西。
派席克负责开车。那辆莫里斯汽车装有深色车窗。
在进入海军部地下一层之前,派席克询问威尔是否在流血。(没。)他有尚未痊愈的伤口吗?多到数不清。
这里的布置大致和威尔预想中相同,但这并不会减少他的惊恐。马利筋仿造出了一间小学教室,又为它看似正常的虚假外表下了一番功夫。这些孩子的年龄范围比他预想的要大。最年长的那些——或许已有十八九岁——应该会是第一批“毕业”的;最年幼的那些“神童”只比蹒跚学步的幼童大上一点儿。威尔觉得自己的皮肤随时会脱离身体,溜过房间,然后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多佛的阴影,威尔心想。在1940年的夏天,他和斯蒂芬森前往那片海岸的旅程,为如今的可憎成果撒下了种子。在那里,威尔向那位老人不情愿地说明了孩童与以诺语之间的历史关系。
关于哈格里夫斯和其余那些杂种的命运,威尔也许还有狡辩的可能,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必须对眼前的这一幕负责。这是虐待。这些孩子的心理出现了残缺。而且这是他的错。
他想吐。有些事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容忍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容忍。格温多琳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威尔拖出一张椅子。他重重地坐了上去。
“噢,格温多琳。”他低声道。
派席克说:“抱歉,你说什么?”
威尔摇摇头,“想到了不愉快的事。”
听到这句话,派席克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他以为威尔指的是那些孩子。“什么?”
“别介意。”
这些孩子的遭遇没有借口可找。这是赤裸裸的真相。就像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那样,观点的剧变令他难以呼吸,胸口紧绷。威尔和做出这种事的人并无分别。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借口可找。如果他想要赎罪和赢回格温多琳的信任,就必须接受这份责任。
威尔透过单向镜构成的隔墙看着那些孩子。他们相当吵闹。奔跑,呼喊,嬉戏。就连最年长的孩子们也融入了这片混沌,大叫着转来转去,为有序混乱的游戏时光做出自己的贡献。要不是他们嗓音里那种怪异的音色,你甚至会相信他们只是普通孩子。外行人也许会觉得他们感染了某种罕见的退行性疾病,而那种怪病让这些孩子一开口就像憔悴的老人饱受摧残的嗓音。但在威尔听来,那种令人不安的共振代表他们的第一语言并非英语。并非人类语言。
就在这时,似有若无的气味飘过了这条访客走廊。热砂;湿纸板;在太阳下晒了太久的葡萄。幻觉的大杂烩。
派席克朝那些孩子点点头,“看到了吗?”
“我看到孩子们在玩耍。严重受损的孩子,但至少他们还能不时玩耍一会儿。”
“这不正常。他们通常是很安静的。”
“让人看见,但别让人听见。小孩子就该这样,对吧?[8]”
派席克瞪了威尔一眼。“他们,”他说,“从不玩耍。”
“很抱歉,但我得告诉你,他们看起来会玩耍。”威尔说着,指了指那扇窗。派席克瞥了眼他受伤的手。威尔把那只手藏进口袋,有些不好意思。他续道:“这种野蛮的实验已经有几百年没人做过了。因为它太野蛮了。但这点暂且不提,你们不可能知道对这些孩子来说,怎样才算是正常。没有记录。只有零星的传闻。”
“我有件新任务要交给这些孩子。我平时会通过对讲机传达——”他指了指某只话筒,以及窗框上方的扬声器格栅,“——但我认为最好由你和那些孩子直接见面。仔细观察。”
任务?威尔曾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听到这种委婉说法。他试图咽下梗在喉头的那团东西。它纹丝不动。一股汗水流过他的手臂下侧。“我永远不会,”他勉强开口道,“再参与那种交涉了。”
派席克没有答话。他打开了分隔访客走廊与“教室”的那扇门。威尔深吸一口气,然后跟了上去。
威尔活了这么多年,周围的小孩子总会让他不自在。格温多琳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但他看不出丝毫迹象。他不清楚该怎么跟普通孩子聊天。至于接近这些孩子的方法,他更是毫无头绪。
他没必要担心的。那些孩子对他们视而不见。
派席克皱起眉头。他绕过两个正在转圈的孩子——他们互相拉着手臂,发出猫儿叫春般的噪音——走向挂在单面镜正对面的那些地图。
威尔跟在他身后。那张地图描绘的是整个地球,虽然重点明显是苏维埃联盟。他推测那些图钉代表了各项“任务”的目标位置。其中大部分位于肆意扩张的苏联境内。但还有少量图钉散落在别处,看似毫无规律:坦噶尼喀地区,美国西南部,尼泊尔……甚至是英国中部地区——事实上,离贝斯伍德不远。在地图高处的墙壁上,有人把美国杂志《生活》[9]里的一页钉了上去,上面是一篇关于苏联登月计划的热情洋溢的介绍文章。文章旁边是画家描绘的那座轨道中的太空站(画得相当细致,虽然那位画家的名字——博尼斯泰尔——有点吓人)[10]。那些图画上也有图钉。
“你们显然给了他们不少活儿。”威尔说。
“真怪,”派席克说,“这些孩子动过了图钉的位置。”他指了指美利坚合众国上的那枚图钉。它牢牢钉在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的字母“X”上。“我们没派遣过位于美国的任何任务,”他指了指另外几枚图钉,“这儿也没有。还有这儿。”
“只是孩子在玩耍。就连我都看得出来。”
派席克拍了两下手。“你们好,孩子们。”他说。这句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片刻过后,玩闹时的混乱平息了少许。孩子们转过头来,看着派席克。
“你好,萨缪尔。”较为年长的男孩之一说。他把那个词拖长到了三个清晰的音节。萨——缪——尔。他看向威尔,“你不是一个人来的,萨缪尔。”
男孩说话时的节奏很怪。毫无规律,就像闪烁的星光。
“这位是威廉。”
威廉尽可能换上最勇敢也最有欺骗性的笑容。他朝孩子们摆了摆手。
那男孩瞥见了威尔手上蛛网般的细小白色伤疤。他歪过脑袋,从侧面看向威尔,“你是我们的一员吗?”
派席克说:“威廉是朋友。他今天是来看我们的。孩子们,你们准备好工作了吗?”
他们像不安的小鸭子那样聚拢到派席克周围。威尔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不见,就像进入时那样迅速。他后退几步,没精打采地背靠着远处的一道墙壁。既是为了和那些可怕的孩子拉开距离,也是为了更加清楚地观察过程。恐惧仿佛塞进他胃里的一颗炮弹。
派席克掏了掏西服口袋,拿出一根大头针。“好了,”派席克说,“今天轮到谁了?”
有个女孩走上前去。她凌乱的卷发——看起来就像玉米须——刚好掠过身上那件粉丝蕾丝连衣裙肩部的褶饰边。她的圆脸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迹象。威尔揉了揉眼睛,很想转身走人。但楼梯井底部那扇太平门的钥匙在派席克手里。威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
那女孩把手伸给了派席克。他用大头针刺破她的食指时,她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他放开了她。她挤压指尖,直到深红的液滴沾染她苍白的皮肤为止。
派席克将那根大头针擦拭干净。“另外,谁记得拜科努尔太空中心的位置?”
几个孩子走到苏联中南部地区的地图前。他们指着哈萨克斯坦苏维埃共和国的一片空白地带,就在咸海[11]东边不远处。
“做得好。”派席克说。他换上了相对阴沉的语气,“好了,孩子们。那些恶人,那些想要伤害我们的人,他们准备在不久后发射另一枚火箭。”他指了指《生活》杂志的那几幅插图,“必须让它失败。”
“让火箭失败。”先前和派席克打招呼的男孩说。
“让火箭失败。”流血的女孩说。
“让火箭失败。”其余的孩子说。
另一股汗水的溪流从威尔的腋窝滴落。它顺着他的身侧流下,滚烫如冰。
男孩重复了一遍。其余孩子出声应和,节奏和语调各有不同。但全都凸显出他们那种不自然的口音。让它显而易见。合唱的拍子逐渐加快,直到汇聚为单一的节奏。他们在念诵途中切换到了以诺语。
非人语言的咆哮漩涡袭向威尔。隆隆声,汩汩声,新生恒星的怒吼与无人知晓的古老星系的垂死尖叫……一切都是他从前人生的回音。
而且全都无法理解。毫无意义。他的以诺语确实生疏了。不仅如此,而是遭到了憎恨和抛弃。但他发现自己光是弄懂这种可怕语法的九牛一毛,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气。
一方面来说,这问题算是老生常谈了。以诺语太过古老,不可能包含像“火箭”这样的概念。在战争期间,为了表达必要的概念,马利筋的巫师们花费了许多时间去构想可行的迂回说法。这份工作艰辛又危险。从地图和图钉来判断,那些孩子钻研得够久,因此发明了他们独有的简略说法。一种以诺混合语。
威尔努力理解这片混乱的话声。就好像这些孩子说的是以诺语的某种截然不同的方言,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方言是人类概念。他意识到,一部分的原因在于,这些孩子说起以诺语来毫无顾忌。他们是说以诺语长大的;或许他们思考时用的都是以诺语。但如果他们把语法记在心里,存储在因人类血液而脉动的大脑里——他的思路停滞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投下的阴影扭动和颤抖;地板倾斜。空气带上了腐物的臭味与须后水的刺鼻气息,让呼吸成了负担。某种庞大的意识充斥于房间。冰冷而势不可挡,又比深海之底更加黑暗。
那些孩子唤来了一个幻灵,简直就像呼唤母亲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事实也许正是如此。又一个令人惊恐的念头。
那幻灵开了口。它的嗓音是创造的雷鸣与全无生命的宇宙的沉寂。就连那些孩子说出的也只是对纯粹以诺语的低劣仿制品。归根结底,他们只是肉体凡胎。但不仅如此。那个幻灵的话声和他参与过的任何交涉都截然不同。在它庞大的存在之外,在始终存在的恶意暗流之外,它的声音透出……焦虑。如果他再无知一点,也许会说它很激动。不耐烦。他全身发抖。
威尔转过身去,背对着这场以诺语的问答交涉。他蹒跚着走进访客走廊,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片刻过后,他抬起手,扯下了单向镜上方那只扬声器的电线。关闭扬声器无法阻止幻灵的声音,也无法将这条走廊与它存在的事实隔绝开来。谁也无法将自己隔绝于透过时空裂缝掠过世界的那种东西。
谈判的一部分内容清晰地传来。血之代价:三个灵魂。马利筋要用三个无辜平民的鲜血换取那种破坏行为。那些被派席克和他的杀手队伍随机选中,毫无戒心的可怜人。
你会怎么做呢,山姆?朝某人的屋子放一把火?割断公共汽车的制动管路?也或许,你可以做好安排,让一块石头——比如模塑而成的檐口——松脱下来,砸进沙夫茨伯里大街旁边的人流里。只要看准目标,一根枕梁也能轻松解决一对手牵手散步的情侣。
一切都是为了大英帝国更大的福祉。
威尔让双膝抵在胸前,用长长的手臂裹住双腿。但蜷缩成团也无法赶走寒意,无法减轻他的战栗。
他保持那种坐姿,直到幻灵离开。派席克似乎对孩子们表示了感谢。孩子们重新开始了他们在大人们到来前所做的事。就好像过去的半个钟头根本不存在一样。
派席克走进了访客走廊。“如何?”
“你们的问题不在那些孩子。在于幻灵。有什么东西快把它们逼疯了。”
1963年6月2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格温多琳找他聊天这件事让克劳斯很是意外,更不用说为此高兴了。他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嫁给了威尔,如今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而且和格蕾特尔共用一间盥洗室。
但她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她称赞了他的画(她撒谎的时候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问起原因的时候,她解释了即将到来的女王诞辰庆典,而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相关消息(电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克劳斯知道这种概念,但在来英国之前从未亲眼见过)。而她对德国哲学家的了如指掌也令他吃惊:歌德,席勒,尼采。
克劳斯年轻时接触过许多尼采的作品。他不想再花哪怕一分钟去回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2]或者《快乐的科学》[13]了。但席勒!——冯·维斯塔普博士在农场的阅读课有关于席勒的课程,但他无法像痴迷于尼采时那样,彻底理解那些观点。博士强调了席勒对于“Pflicht und Neigung”——也就是职责与爱好的协调——的观点。
过去的几周里,克劳斯回想起了那些课程。席勒对于美和自由有不少自己的看法。
格温多琳,你有美丽的灵魂吗?我有吗?这世上有哪个活人有吗?
格蕾特尔没有。这点他可以断定。
威尔探出身子的时候,格温多琳停了口。他朝克劳斯露出微笑,对他的绘画能力给出了又一句善意的谎言。克劳斯理解威尔的友好;归根结底,他协助救下了这个人的命。但那些陈词滥调对他来说堪称煎熬。
首先,他宁愿独自一人,在无人打扰之下作画。但更令他发狂的是,完全没人提起马什在他和威尔的刺杀者战斗前达成的协议。派席克或是彭布鲁克似乎都对他们的交易一无所知,更别提兑现承诺了。克劳斯又一次信错了人。马什利用他的手法就像格蕾特尔那样高效。克劳斯塑造自己命运的尝试依旧是个毫无意义的错误。他永远也无法获得自由。
他朝威尔礼貌地点点头,而当威尔和格温多琳进行短暂而尴尬的对话时,他在罐子里洗了洗画笔。玛德琳洗干净了这只空果酱罐,然后拿给他,充当绘画用具的补充。它很有用。
威尔离开了。关上的房门让一阵风吹过花园,晃动了画架。克劳斯扑向画布,没接电池的电线划出宽大的弧度,掠过他的脑袋,让他格外显眼。而且脆弱。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等扶稳画架以后,他转身背对格温多琳。然后他移动了电线的位置,让那束线顺着他的胸口垂下,免得让她看到。
“你不需要羞愧。”
克劳斯专注于绘画。笔触利落而平稳。
格温多琳说:“你不是集中营的受害者,对吧?你是战争时期那个项目的一份子。威廉跟我解释过。”
她的嗓音带着伤感的颤抖。他转过头去,审视她的脸。在那里,在她的双眼周围,她的假面具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格温多琳装出了处变不惊的样子,但也仅此而已。只是伪装。
“他把战争的事全都告诉了我,”她续道,“关于马利筋。关于帝国强化部。”
噢。这就是她到屋外来的理由。
他把这些事告诉了你,但你没有亲眼看过。而且你想看。你想弄懂让你来到这儿的那些无法理解的事。亲眼见证让你的生活分崩离析的东西。
克劳斯将注意力转回画架,“那不是战争时的研究项目。战争是它带来的结果。”
“他告诉我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全都是真的,是吗?”
“我不知道他跟你说过什么。”克劳斯说。他挑选了一支较细的画笔,在装着象牙黑的颜料罐里蘸了蘸笔尖。
“他描述了一群能够……做到某些事的德国人。某些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他有没有向你坦白,他也曾属于类似的一群人?一群能引发反常现象的人?”
作为回应,她缓慢而悲伤地点了点头,“他也说过,他们为了这个国家做过邪恶的事。我对这点毫不怀疑。”她停顿片刻,斟字酌句地说:“在战争过后,威廉病了很久。我知道他讲述的态度是认真的。他坚信其中每一个难以置信的字眼。但整个故事又太过难以置信了。我一直怀疑,或许其中一部分只是他生病时的胡话。”
“你想看看证明。”
格温多琳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是的。”
克劳斯摇摇头,“我没有电池。”
“噢。”她说。仅仅一个音节里蕴藏了那么多的失望。“要是可以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帮不了你。”他说。
随后,她陷入了沉默。风刮了起来。晴朗的蓝色天空退去,一线淡灰色的云彩从西方疾飞而来。风中带着夏日雨水的气味。飘动的云层令漫射的阳光时而明亮,时而昏暗。正确判断色彩变得困难起来。原本的紫黑色前一刻还是墨黑色,后一刻就变成了深蓝色。
克劳斯撕下了那张画纸。他笔下的渡鸦缺乏真正鸟儿那样带着虹彩的黑色。可悲的模仿品。他揉皱了画纸,潮湿的水彩颜料顺着他的手指滴落。
“太可惜了,”格温多琳说,“我还想看画完以后的样子呢。”
“没什么可看的。只是过去的某个梦里的画面。”
克劳斯收拾画具的时候,如同雾气般的细雨开始落下。他把画具搬进屋里的时候,格温多琳为他扶住了门。
“我听说你是保护了我丈夫的那些人之一。谢谢你。”她说。
她返回了房间。蒙蒙细雨变成了夏日阵雨。克劳斯在厨房水槽里洗手的时候,雨水在花园的铺路石之间汇成了涓涓细流。
他能听到隔壁那台电视的声音。关于美利坚合众国的事。克劳斯从厨房看了一眼。格蕾特尔坐在地板上,把头发扎成辫子,而屏幕上出现的是衣衫褴褛的男女排着长队领取面包,又或是求职的画面。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早已进入了第四个十年。场景切换到纽约,数量庞大的民众正在争夺寥寥无几的移民中签权。
在彭布鲁克为下一次盘问到来的几分钟前,克劳斯收拾好了他的画具。通常来说,他会把审问工作交给派席克和马什。考虑到马什现在动弹不得,派席克独自负责了上一次盘问。其余的马利筋特工——罗杰和已故的安东尼——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玛德琳将一套茶具,一碟手指三明治,以及一台磁带录音机放在休息室的低矮胡桃木桌上。她指了指克劳斯的手,眨眨眼,然后在身后关上了那扇镶板门,留下两个男人私下谈话。他漏掉了一块污渍;他受损的无名指沾着一点泥褐色。在他粗糙的皮肤上,那块污渍感觉滑溜溜的。
如果他说出自己和马什的协议,彭布鲁克会相信吗?解释说他协助那场埋伏,是为了换取新身份?不。他们协议唯一的证人正躺在医院里,身受重伤,人事不省。
“我们开始吧?”彭布鲁克启动了录音机。啪嗒。他打开记事本,摘下钢笔的笔帽。烟斗丝的香甜气息从他的衣服上飘出。
克劳斯咬了口三明治。它又湿又咸。
彭布鲁克的开场问题与先前那些盘问所建立的调查方向截然不同。那些询问集中在阿尔扎马斯-16的工作上。
“告诉我,克劳斯。红军1941年攻占强化部的时候,双胞胎在哪儿?”
1963年6月3日
英格兰,伦敦,朗伯斯
知觉缓慢归来。奋力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在潜入糖蜜之湖的深处后,游向湖面以寻求空气。模糊梦境与止痛药构成的阴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像是意识的东西。清晰的时刻来了又去,不时被睡梦、镇静剂、火焰和痛楚打断。
阴影。声音。触感。气味。关于外界的认知穿过马什的意识,仿佛烧焦而破碎的胶片碎块。
床畔的耳语。坚硬地板上回响的脚步声。抗菌剂的气味。
某种粗糙潮湿之物贴上了他的脸。痒痒的。是布?
某种尖锐之物刺入他的胳膊。痛楚传来。是针?
某个温暖到近乎发烫的东西落入他的手中。抓住了他的手。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
是丽芙。
他的嘴巴仿佛沙漠。他努力挤出能够湿润舌头的唾液。他咽了下去。
唾液变成了砂纸。情况恶化了。液体的火焰顺着他的喉咙流下。他咳嗽起来。有颗炸弹在他的食道内炸开。弹片刮擦着他的气管。
耳语声让他的耳朵发痒。“别想开口说话,亲爱的。你受了很重的伤。”
格蕾特尔。
马什将手抽出了她的掌握。手臂里的尖针夹痛了他,对他胡乱动弹的行为加以惩罚。他靠回枕头上,镇静剂令他依旧眩晕无力。
“医生们觉得你也许没法恢复意识了,”格蕾特尔说,“但我向他们保证你可以的。”
他想起了在威尔的联排别墅那边的打斗。想起了他们的计划是如何失败的。想起了那个苏联特工杀了安东尼,又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想起自己发动了一辆车,然后开着它冲向如太阳般剧烈燃烧的那个人。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一天?感觉没那么短。
他努力睁开眼睛。他的右眼皮毫不费力地抬起。冰冷而无菌的医院灯光涌入他习惯了黑暗的模糊视野,也带来了痛楚。睁开左眼要困难不少。它微微打开,推动僵硬的组织与粘稠的液体。一大块纱布绷带裹住了他的脸颊侧面与脖子。
他躺在单人病房里,这儿有一扇能看到走廊的窗户。一名女子从窗边经过,但脚步快到他看不清楚。是个护士,也或许是位修女。
“多久了?”他吐出口的声音刺耳而陌生。他又咳嗽起来。痛楚令他头晕目眩。他的意识几乎中断。一根指尖拂过他的嘴唇。
格蕾特尔说:“你烧伤了喉咙。用这个吧。”她拿起一块写字板,就像他上学时用过的那种。装有木头框架,灰黑色的书写表面满是尘埃,一脚挂着沾湿的海绵,另一角挂着一支粉笔。她把写字板放到他的肚子上。
门开了。罗杰看向房间里。他朝格蕾特尔皱起眉头,一脸怀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看到马什的时候,他笑逐颜开,“嗬!欢迎回来,头儿。我还以为你要壮烈牺牲了呢。”
马什朝格蕾特尔歪了歪脑袋,然后对罗杰皱起眉头,耸了耸肩。
“她说过你今天会醒。说她应当在这儿等着。”
你不是她的部下。马什在字下面画了一条线。然后又画了一条。
至少罗杰还懂得羞愧。“老大要我随时留意你的状况。所以我才会过来。”
多久了?他写道。
格蕾特尔说:“四天。”
四天!
妻子?他写道。
“别担心,”罗杰说,“她知道你在这儿。我们,呃,觉得你可能撑不过去,所以通知了她。她每天都会来看你。”
“可怜的丽芙。”格蕾特尔说。
粉笔嗒、嗒、嗒:在哪?
“圣托马斯医院。”罗杰说。
“他需要休息。”格蕾特尔说。她拿走了写字板,挂在病床的扶手上。面对罗杰询问的目光,马什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不知多久以后,马什醒了过来,这次依旧有人握着他的手。
他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光线昏暗;有人关掉了顶灯,走廊的光线也变得黯淡,这么说到晚上了。他脸上的纱布冰凉而潮湿;有人在他睡着时替他换过了。
丽芙坐在他的床边,透过窗户照入的柔和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双眼闪烁微光。她的脸因哭泣而肿胀,奶白色的皮肤因衰老而松弛;几缕赤褐色头发从她脑后散落下来。发现他在打量自己的时候,丽芙放下他的手,推开了他,随后靠向自己的椅背。
“丽芙。”他艰难地说。他几乎再次失去意识。
“他们说你的声带受了伤。说你的声音下半辈子都会保持这样。”她犹豫着抬起一只手,仿佛要触碰他,“还有你的脸……”她抽回了手,任由它落在膝头。
“丽芙。”他用沙哑的嗓音再次开口。世界的边缘变成了紫色。
“这就是外交部官员会遇到的事,是吗?职业风险?你打算让我相信这种话?”
他该怎么跟她解释?或许这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但他确实不知该怎么把这事和他的伪装身份对上号。他在年轻时更擅长撒谎。
“我可不是傻瓜,雷邦德。你先是被人送到医院,烧伤严重,奄奄一息。然后我又在电视上看到,可怜的威尔死了,死于煤气总管爆炸。”
他们家没有电视。他很好奇她是在哪看到的。
好吧。至少马利筋为骑士桥的事件编出了一套像样的谎话。
“你总是那么愤怒。是你……”丽芙将沙哑的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是你谋杀了威尔么?是你放火烧了他的屋子吗?”
“不!”这声叫喊撕裂了某个东西。自喉咙深处淌落、滚烫而发咸的液体令马什咳嗽起来。随后到来的是一团柔软而苦涩之物。他奋力忍住呕吐,将它咽了回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他总算找到了再次睁开双眼的力气。
丽芙站起身。“我还以为自己要当寡妇了。”她双臂抱胸,仿佛在拥抱自己。她踱起了步子,从他病床的一侧走到另一侧,“我告诉过你的,雷邦德。我不会允许你抛下我和约翰的。我没法独自照顾他。我也不愿意。”
她在床尾的阴影里停下脚步,“你不准抛下我。不准抛下我和约翰。”
他本想说:“就算我能抛下,也不会的。”但说话的痛楚压倒了他。
他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他不确定丽芙听没听懂。但在床尾昏暗的光线里,她的下唇颤抖起来。
在无法开口的此时,他却如此渴望与丽芙进行像样的对话。他有那么多的事想对她说,需要对她说……她脸上的表情,她嗓音的颤抖,她踱步时的脚步声都在告诉他,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需要。那些始终没能说出口的事,险些彻底失去了诉说的机会。他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发生改变。
她吸了吸鼻子,“他们让我填了遗孀抚恤金的表格。”
马什点点头。这是他和彭布鲁克事先谈妥的待遇,以防他在解开格蕾特尔的罗网过程中遭遇任何不测。那种不测差点就发生了。
丽芙坐在马什床边那张椅子的边缘,就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鸟儿。她没有握住他的手。
马什的主治医师是个和蔼的爱尔兰人,名叫巴特勒。他经常露出笑容,并且暴露出门牙之间的那条缝隙。巴特勒的行医生涯开始于战争时期,那时他负责治疗被击落的皇家空军飞行员。在德国空军的攻击下幸存的少数飞行员,身体往往会承受大面积的二级或三级烧伤。他强调说,马什的伤势相比之下算是轻的。
但他感觉上并不轻。尤其是在巴特勒降低吗啡的剂量以后。马什绷带上的硼酸从几乎无法察觉,变成微弱的瘙痒,最后成了肆虐他半张脸孔的针扎感。吞咽带来的痛楚足以让他面容抽搐。入睡也变得困难。
彭布鲁克将一小盆蕨类植物放在床头柜上;羽毛般柔软的叶子从柜子边缘垂下。马什透过睫毛看着这一幕,而彭布鲁克犹豫不决站在床边,不确定该等待还是离开。马什睁开眼睛,招呼他坐下。
彭布鲁克说:“你的医生对我说,你是个‘特别命硬的混球’。”他咧嘴一笑,又说:“我非常赞同他的诊断。虽然我不是医生。”
马什的耸肩扯动了绷带下面脖子上的缝合线。很痛。
“你的状况有阵子相当危险,但你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我得说,这让人欣慰。你的表现非常出色。”他一手按在马什的肩膀上,“能想到利用总水管,确实思维敏捷。要不是你的足智多谋,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了。”他收回了那只手,“我们完全没准备好应付切卡辛的部下。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
马什拿起了挂在病床扶手上的写字板。威尔?他写道。
“他平安无事,”彭布鲁克说,“当然,官方说法是他已经死了。那场大火很适合用来打掩护。”
海绵干了。马什把它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水里蘸了蘸,然后擦净写字板。克劳斯?
“他毫发无伤。我也谢过他了。”
马什在克劳斯的名字旁边补充了两个字:协议?
彭布鲁克一脸困惑。“协议?”他摇摇头,“不。我没跟他谈过什么协议。”
克劳斯显然没有提起他和马什达成的交易。如果马什死在医院里,协议也就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马什没有在那么小的写字板上说明协议的耐心;克劳斯的事只能再等个几天,到马什说话时不会撕碎声带的时候再说了。
杀手?马什把那两个字亮给彭布鲁克看,然后立刻擦去,免得护士或者医生进门时看到。
彭布鲁克再次摇了摇头,“你撞上他以后,剩下的部分就不多了。在碰撞发生前,那家伙把发动机罩融化了一半;他的身体熔进了金属里。把你弄出那堆残骸,装进救护车,同时还要不泄露机密,这些已经够难了。但我们及时用防水帆布盖住了车子。我们把那堆东西直接装上一辆平板货车,搬到了码头上的一间仓库里。”马什点点头;他知道那儿是情报局的储物处。缝合线又抽痛起来。“为了保存遗体,我们用干冰塞满了那地方,但……”
马什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靠回枕头里。没法指望找到有用的情报了。
“林肯郡偷猎者依旧保持沉默。”
马什叹了口气。这是当然的。
“但是,”彭布鲁克说,“说到这个,我们似乎弄清切卡辛是怎么和他在莫斯科的上级联络的了。”
马什扬起眉毛。
“克劳斯已经证实,苏联人在袭击维斯塔普的农场时俘虏了双胞胎之一。他声称自己看到她被人装上了一辆卡车。”
马什翻了个白眼,脑袋重重埋进枕头里。一根缝合线断了。双胞胎。当然,当然,当然。
冯·维斯塔普博士花费了数十年的光阴去追寻尼采的“权力意志”。在为骇人的医学实验充当幌子的弃儿养育院里,他耗费庞大的心力,用弃儿的柔软陶土塑造出了超人。数年过后,在海因里希·希姆莱的资助下,他成功了。到了1939年,他创造了能够达成惊人壮举的四男四女:格蕾特尔,克劳斯,莱因哈特,卡姆勒,鲁道夫,海克,以及一对无名的同卵双胞胎。
那对双胞胎的能力非常特殊,却又好用得要命。她们能透过彼此的眼睛去看,经由彼此的耳朵去听,又能感受到彼此感受到的一切。她们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但她们却是极其安全且优秀的交流手段。让双胞胎之一待在柏林,再把她的姐妹部署在别处,德国最高统帅部就能随意传达最为敏感的命令,接收最为详细的报告,而且无须依赖加密或是脉冲串传输。马什思绪飞转。他在匆忙书写的过程中弄断了粉笔。另一个?
折断的粉笔咔嗒一声落在地板上。它滚到了小床底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粉尘痕迹。
彭布鲁克说:“他不知道德国佬把她部署在哪儿。但是,很难想象她当时不在欧洲的某处;甚至她可能就在德国境内。苏联佬多半把她也抓走了。”
这是当然的。事后想来,这太他妈明显了。他为什么没有重读那些文件,仔细审视他从德国取回的党卫军运作档案?他本该在返回马利筋的当天就唤醒自己的记忆。如果他这么做了,就会立刻找到其中的关联。但他拒绝承认自己变弱,拒绝承认自己需要重拾技艺。拒绝承认他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苏联缓慢而有条不紊地消灭马利筋最初那批巫师的做法,暗示着他们在为某些事做准备。某些大事。马什就此警告过彭布鲁克。而现在,他们从骑士桥的溃败可以得知,阿尔扎马斯-16成功再现并改进了强化部原本的技术。
总体来看,这意味着苏联佬打算将相当于党卫军神电子队的共产主义者部队公诸于众。为了让世界在苏维埃联盟不可阻挡的力量面前颤抖。
但这件事尚未发生。否则,彭布鲁克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闲聊和客套话上了。苏联佬还有怎样的手牌?切卡辛和他的上级把威尔留到最后对付,而如今威尔已死,至少在外界看来是这样。他们还在等什么?
和其他人一起?马什画了个指向“威尔的死”的箭头,又从那边画出一个箭头,指向“确认?”二字。
彭布鲁克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的朋友切卡辛做事很严谨,对吧?他不是会打破章程的那种人。”
对于深谙谍报技艺的人来说,推断出那种章程并不困难。威尔身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切卡辛肯定已经听说了,他在莫斯科的上级也一样;但这也许是精心设计的托词,是假情报。所以在切卡辛通过双胞胎亲口证实威尔的死亡之前,他们都不会行动,而切卡辛在从杀手那里得到确认之前,又不可能做出那种担保。
太可惜了。海军部地下室的那些孩子本该为苏联人送上可怕的“惊喜”。马利筋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一等那个苏联佬出现,就砍断他的膝盖。
但他们可以把他骗出来。只要抓到双胞胎一……
马什很清楚该去哪儿找她。他想起了之前对威尔的那些盘问,他们向他详细询问了大使馆的事。所以威尔才会提到在那扇钢箍门外站岗的守卫。
嗒、嗒、嗒,威尔用粉笔向彭布鲁克概述了自己的想法。
格蕾特尔回来了。她又想握住马什的手,他抽开手掌,“别碰我。”他费力地说。
“休息一下嗓子吧,”她说,“用这个。”她又把写字板放在他的膝上。
别碰我,他写道。
“你今天该拆绷带了。”格蕾特尔说。
你来干吗?
她皱起眉头,仿佛理由再明显不过。“你今天该拆绷带了。”
他打算叫罗杰过来,但抬高嗓门让他再次难以呼吸。他咽下鲜血和发酸的组织碎屑,格蕾特尔一手按住他的胸口,温柔地将他推回枕头上。“放松。”
她手掌的温暖透过他那件单薄的病号服传来,逗留不去。如果马什抬手拍开,就肯定会扯到针头或是缝合线。她朝他露出微笑。
“——在接下来的数周内彻底戒掉止痛药,虽然也许会很困难。”
门开了。巴特勒医生为丽芙扶着门,显然正在谈论马什的护理事宜。她走进门去,听着医生的指示,心不在焉地连连点头。格蕾特尔的手落回膝盖上。
噢,不,马什心想。别是现在!
他们有重修旧好的机会。这并非他的幻想。他能从丽芙来探望的时候感觉出来。他睡着的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但格蕾特尔的出现也许已经摧毁了他和丽芙正在缓和的关系。
丽芙正打算向巴特勒询问什么,但看到坐在马什床边的格蕾特尔,她便停了口,“这女人是谁?你的女朋友?”
格蕾特尔站起身,“你好啊,奥莉薇亚。雷邦德和我是同事,”她用双手抓住丽芙的手,“终于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丽芙朝她皱起眉头。但她愤怒的目光只和格蕾特尔的双眼对上了片刻。看到那些电线的时候,她抽身后退。她又抱住了自己。
“噢,外交部还真是个迷人的地方。”她嘀咕道。她抬高了嗓门,然后说:“没想到你喜欢德国女孩。雷邦德。”
他究竟该怎么说明格蕾特尔的事?丽芙,来见见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吧。她疯狂、冷血又能预知未来。在我认识你之前很久,她就痴迷于我。没人知道理由。
格蕾特尔杀了我们的女儿。
让那些麻烦事都见鬼去吧,他下了决心,丽芙有资格知道真相。
他做好了迎接无可避免的痛楚的准备。“格蕾特尔——”他开了口,但巴特勒伸出一只善意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现在还不行。让你的嗓子再休息一天吧。有必要的话,就用这块板子。”他对女人们说,“在我拆掉绷带和缝合线之前,千万别让他太激动。”
格蕾特尔勾住了丽芙的臂弯,丽芙又缩了缩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让医生照看你丈夫吧。”
马什试图透过巴特勒的手掌大喊:“离她远点儿!”但呼喊令他本就走样的声音更加失真,医生的手更让它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
丽芙迟疑片刻,皱起眉头。格蕾特尔把她推向门口。巴特勒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支注射器。他咬下塑料护套,把它吐到一旁。
“你瞧,”他低声说着,朝马什俯下身去,把那根针扎进他的肩膀,“你的情人和妻子像这样见面肯定很令人苦恼,但木已成舟,”他的拇指按下活塞,“你得放松才行。”
“丽芙,别落进那婊子的魔爪。”马什含混不清地说。
等他醒来时,丽芙和格蕾特尔不见了。医生站在他身旁。
“我们结束了,”他说,“你感觉如何?”
马什透过朦胧的双眼仰视着他。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结束了?噢。绷带。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手指碰到了一条从左眼角延伸到下巴边缘,随后跨越喉咙的瘢痕组织。它坚硬而光滑,就像一件忘在暴风雨里,又由阳光晒干的皮革上衣。他指尖下面的皮肤毫无知觉。
“放松,放松。”巴特勒说。他用单手举起一块刮脸镜,“你需要接受自己的身体形象的改变,这点很重要。这需要时间。但同样重要的是,你得记住自己仍旧是发生车祸之前的那个人。”说完,他把镜子递给了马什。
他认不出自己了。镜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伤疤比他预想中更长也更宽。一块丑陋起皱的血肉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受损皮肤的烧伤部位泛着粉色光泽,中央裂开的位置用缝合线固定。此时此刻,那里痒得让人发狂。
巴特勒说:“我建议你暂时别刮胡子。进一步刺激皮肤可能会留下瘢痕疙瘩。”他的警告毫无必要。马什已经决定留胡子了。如果一切顺利,就能盖住最丑陋的那部分伤疤,让破相不那么明显。
他穿衣的时候,巴特勒为他说明了清洁和护理伤疤的方法。但马什没记住那些指示,因为他一心只想找到丽芙,把她从格蕾特尔身边赶走。他的脚不耐烦地敲打铺着油布的地板,等着巴特勒写好那两张处方:一张是抗生素,另一张是止痛药。
马什勉强吐出一句咆哮:“谢谢。”然后他便匆忙离开了房间。
丽芙和格蕾特尔坐在走廊的一张长椅上,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消毒剂的气味。丽芙无力地靠着娇小的格蕾特尔,头枕在她的肩上。格蕾特尔用一条手臂搂住丽芙。丽芙发着抖。她双眼发红,还流着鼻水。
“在花园里的那天,我曾经那么期待……从那时起的人生本该完美又精彩才对。”丽芙说道,压抑至今的悲伤让她语气沉重。格蕾特尔拥抱了她,“那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在威利顿的事之前……”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膝头的一块纸板。
这让马什停下了脚步。从他们在帕丁顿车站和襁褓中的女儿道别——当时是德国空袭最为猛烈的日子——的那天起,丽芙就把疏散标签的收据带在身边,他们把另外半张打过孔的标签夹在了艾格尼丝的衣服上。疏散号码在那块又皱又旧的纸板上仍旧依稀可见:21417。
格蕾特尔再次向丽芙耳语。丽芙又发起抖来。格蕾特尔温柔地递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拭泪水。
马什立刻明白了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格蕾特尔给予他妻子的,是她渴望已久的耐心倾听。格蕾特尔观看了未来(那是在多少年前?)然后预见了一条将她带毒的荨麻缠在丽芙心脏上的道路。作为回报,丽芙把甚至未曾向丈夫坦白过的心事倾诉给了格蕾特尔。在此期间,她不经意地给了格蕾特尔需要知道的一切,让她能够策划那场杀死他们女儿的轰炸。
在1940年的那段日子里,格蕾特尔曾经对他们莫名地熟悉……而那些全部来自丽芙。来自今天。1963年。
初窥幕后的秘密让他步履蹒跚。面对格蕾特尔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事实,就连他的怒火也消失无踪。世界是她的织机;她以同样的尺度编织着矛盾与悲伤。
你这可悲的婊子。马什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把身体的痛楚抛到脑后。他再次迈开步子,享受着那种释放感,期待着用手指抓住她那些电线,感受从她的颅骨破壳而出的电极,就像在复活节孵化的鸡雏。
格蕾特尔看到了他。丽芙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她抬起头。她的脸仿佛一张悲伤与困惑的面具。
他认出了其中深邃的悲伤,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能在镜子里看见。但丽芙没能认出他来,没能透过伤疤、眼泪与记忆的迷雾认出他;至少数次心跳的时间里没能办到。
这些时间足以让他的狂怒转变为无力的愤怒。他不能抓住格蕾特尔的辫子把她拖出医院。否则他就得告诉丽芙,她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他得告诉她,她刚才所做的事,再加上格蕾特尔的疯狂,导致了艾格尼丝的死亡。
丽芙会垮掉的。
马什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即使代价是失去与丽芙重修旧好、并向格蕾特尔复仇的机会。他不能让丽芙承受那么多的自我憎恨。
格蕾特尔端详着他残破不堪的脸,然后笑了。
第十节
1963年6月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马什的出院成了引发山崩的那块小石子。在他返回安全屋以后,事态发展迅速。必须如此。今年的女王诞辰庆典定在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最后期限近在眼前:就在马什回归的九天后。
至少,威尔觉得那是马什。那个人自称马什,举止像是马什,甚至会像马什那样压响指节。但医院就像虫茧,为惊人的剧变提供了机会。他的嗓音带着砂纸般的沙哑;他丑陋残破的脸上蚀刻着一条蜿蜒如蛇的伤疤;他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位置长出了花白的胡茬。一次说上太多句话会让他缩起身子。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就连进食和吞咽都慎重而缓慢。而且就像一直以来的他那样,他坚忍地背负着重担。独自一人。
但如果马什觉得没人在观察自己,有时就会无力地背靠办公桌、墙壁、或是椅子,把又一片止痛药丢进嘴里。而威尔——他对借助止痛药逃避的做法并不陌生——会观察他。对威尔来说,它的作用是摆脱平静而无形的苦痛。马什的痛苦刻在他的脸上,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马什成为了威尔自我欺骗的实际体现。与威尔安慰自己的谎言构成了不容置疑的矛盾。对于和切卡辛的会面,威尔用受害者只有巫师们的理由来说服自己:那些家伙是自作自受。
但马什的毁容是威尔行为的直接结果。他也是自作自受吗?
不。
这是威尔害的。马什没有死(他们称之为奇迹,但他们并不知道他有多顽强),但他的血仍旧染红了威尔的手,他的鲁莽让一位无辜者受伤致残。马什成了一面镜子,一面魔法窥镜,映照出威尔的美丽谎言背后的丑恶真相。多亏了格温多琳,威尔逐渐战胜了创伤。但马什永远无法办到,他没有痊愈的可能。
回想当初,威尔披着正义而自怜的外衣。那件外衣已经不合身了。
他很好奇马什对丽芙是怎么解释的。很久以前,威尔曾经对她很有好感。尽管他这些年没怎么想过她,却发现光是想到丽芙为她丈夫的遭遇而责备他,他就无法忍受。不过当然了,她有资格怪他。
在马利筋的准备工作中,威尔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如果接下来几天的事态按照计划发展,交涉的过程就会随之改变。威尔的工作就是确保那些孩子顺利度过转变。身为死人,他没法再使用自己在基金会办公室里的保险箱。但不用说,斯蒂芬森——那个冷酷又条理分明的杂种——毫无顾忌地复制了威尔用巫师们的私人日记汇编而成的主词典。他们第二次拜访那些孩子的时候,派席克从海军部的金库里取来了一份副本。
这份工作带来了意外而难以接受的后果。如果说马什的状况足以粉碎威尔的自欺欺人,那么在海军部地下每度过一分钟,都会让威尔更难相信自己是过去事件的受害者。那些可怕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受害于威尔的所作所为引发的滥用。他的借口,他熟练的自我辩解,在这间恐怖的教室里全无用武之地。
某天晚上,在那栋安全屋里,威尔向格温多琳坦白了一切。
他躺在休息室的一张沙发上,两条长腿搭在边缘,头顶贴着她的腿。自从马什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允许他触碰自己。在他能够自由行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将那种姿势保持了很久。
“你是对的。抱歉。”
她将一根手指绕上他逐渐稀疏的头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说。
“在想你父亲当初反对我对你的求婚时,也许是察觉了什么?”
她的嘴角浮现出悲伤的笑容。从威尔上下颠倒的视角看来,那仿佛是一副苦相。“我觉得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向前迈进。”
这是几乎将马什扫地出门的那个女人说出的话:当时的她认定马什是来要求威尔回归马利筋的。她是不想再保护他了吗?她肯定也明白,向前迈进就意味着对随后的血之代价视而不见,对吧?他身体发冷,仿佛不着寸缕。但格温多琳在这种事上从不犯错,她的智慧远胜于他。
威尔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重拾早已抛弃的技艺所需的努力让他畏惧而疲惫。“我向自己保证过再也不说以诺语的。”
格温多琳漫不经心地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或许也没这个必要。”
“或许吧。但他们尝试带她过来的时候,皮普希望我能在场。”让双胞胎团聚的计划为威尔增长的恐惧出了一份力。它无可避免地让人想起了战时袭击强化部的行动。在马什看来,这就意味着成功是注定的。归根结底,尽管那次袭击以惨败收场——这多亏了格蕾特尔——但方法本身是成功的。马什并不知道,幻灵们险些将幸存的袭击人员抛弃在德国。威尔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这迟早会引发一场令人不安的对话。
“还有其余那些事。”威尔补充道。马什的计划分为两个部分。
“他相信你。”
“我很怀疑皮普会相信任何人。他不熟悉那些孩子,不了解他们。但他熟悉我这个魔鬼。”
“魔鬼所迫,别无选择。[14]”她引用道。
“说到那一位。”威尔说。他略微转头,颔首示意,无声地将她的注意力转向楼梯那边。格蕾特尔缓缓爬上楼梯,注意力放在她要求玛德琳为她找来的其中一本书上:那是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她和格温多琳亲切地彼此点头。
他们等着格蕾特尔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格温多琳耳语道:“她真能做到他们说的事吗?”
威尔思索了片刻。“是的。我相信可以。”
他弓起背脊,伸展身体,直到胸骨噼啪作响。他花了许多个小时去埋头研究那本字典。他坐直身子,“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格温多琳的表情像是吞下了某种酸苦之物,“威廉,你犯下了叛国罪。有人因此而死。”
参与马利筋的行动就是让他避免终身监禁的代价,这点不言而喻。虽然这能否真的让他免于牢狱之灾还有待观察。他认为克劳斯之前谈妥了某种协议,现在他很想知道结果如何。
“我根本不在乎英国有没有原谅我,”威尔说,“我只在乎你怎么想。”他叹了口气。他的呼吸带着他用来安抚肠胃的姜茶的余味,“你原谅我了吗?”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还没有,”格温多琳碰了碰他的膝盖,“但你有进步了。”她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起身离开。
“格温多琳?”他说,“我害怕。”
接受自身的错误,也就意味着接受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他的行为而变好的事实。对他和格温多琳而言,这个世界没有变得更加安全。如果苏联人决定再试一次,马什和他的同事要怎么才能保护他们?但威尔夜不能寐的理由并非如此。
她坐了回去,“害怕。”
“害怕将要发生的事。害怕他们要强迫我去做,强迫我见证的事。我担心自己又会因此崩溃。”他低下头,无法直面她的目光,“而且我害怕这次不会有人为我收拾残局。”
她握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肩膀,抱紧了他。
1963年6月9日
英格兰,伦敦,梅菲尔[15]
计划复杂,而且时间紧迫。糟糕的组合。
他们必须在女王的年度生日庆典结束前,让计划开始运作。但真正的难点不在于时间表,也不在于情报局需要在仓促间挤出的人力物力。
第二大的难点在于数学。
最大的难点在于确保克劳斯的合作。
马什站在贩卖银酸橙的小摊内部,看着帐篷、凉亭和看台在格林公园里像伞菌那样接连冒出。虽然今早的细雨已经止息,而宽步道边的水洼反射着明亮的阳光,但他仍旧穿着防水斗篷。他用翻起的领子和歪戴的软呢帽遮掩脸部,让普通路人无法看见他最吓人的那部分伤疤。他希望胡子长到足够浓密后也能起到帮助。他就像个十足的傻瓜——他自己的感觉也一样,毕竟太阳升得更高了,夏日的湿气也在发挥影响力——但这样总比不加掩饰要好。
现在人们都会盯着他瞧。他再也没法保持低调了。在眼下,他的胡须还只能算是浓密了些的胡茬而已。那儿痒痒的,尤其是凹凸不平的伤疤边缘。他揉了揉脸,然后露出苦相。
他在外交部的事业正式完蛋了。马什提醒自己,他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那种生活,但不知为何,这次显得更加无可挽回。某种远比他的外貌更加根本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丽芙再也不会碰他了。碰他?如今她看到他就会退缩。哪个女人不会呢?
逐渐升高的热度让公园散发着宜人的潮湿气息。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行驶的卡车和公共汽车释放出的汽油味混入其中。车流缓慢地向前挪动,受限于仅有的那条车道。道路施工人员正在修补皮卡迪利大街和周边数条街道的坑洞,为周六的人潮做好准备。那天清晨,在微风止息之前,道路施工让热沥青的难闻气味在公园内弥漫。相比之下,马什宁愿选择雨后积水的气味。他真希望能下一场足够猛烈、足够纯净的雨,将自己人生中的所有错误一并洗去。
在他的左方,在广阔的格林公园对面,伫立着白金汉宫和王宫花园。王宫本身是个大杂烩,包括乔治四世时代的所谓“复兴经典”样式,维多利亚时代较为朴实的增建与改建,以及在大规模空袭过后的现代增建部分。在他的前方略微靠右,越过凉亭,再穿过皮卡迪利大街拥塞的车流,苏联大使馆就伫立在那里。
从表面上看,格林公园的临时建筑是为了容纳将于女王诞辰日到来的人群。在大使馆那边好奇的看客眼里,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
但私底下,这些建筑物的作用是向同样的看客掩饰一条新壕沟的存在。正如道路施工人员——全都是由情报局特工假扮的,包括罗杰在内——只是伪装,为的是根据数学专家给出的数字进行调查、测量、平整和标记半月街的情况。
只是简单的物理现象,专家们说。前提是你们的计算没出错。
这取决于是否拥有大使馆的精确平面图。马利筋没有。他们有那栋建筑建造时的原始设计图,以及威尔的证词。但聪明人会假设苏联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或者出于恶意——改动了内部设计。
情报局在苏联大使馆里没有线人。因此,彭布鲁克通过上级向他们在军情五处的同僚送出了申请。对英国情报界其余的部分而言,马利筋是个不解之谜。他们只知道这个半自治的小型组织负责最肮脏的活儿,而它为数不多的要求会得到最高的优先级。军情五处给出了更新后的平面图。他们无法保证准确性,但它与威尔记忆中那道守卫森严的房门的位置相符。
马什满足地看到准备工作顺利进行,又承认自己无法让进度加快的事实,于是回到了海军部。出于良心,在请求克劳斯继续帮忙之前,他得先把他们在威尔宅邸那次行动前达成的协议告知彭布鲁克。他昨天就打算这么做了。
马什敲了敲彭布鲁克办公室的门。没人应门。他又敲了敲,见无人回应,便转动了门把。门上了锁。
派席克从自己的办公室探出头来。“他今天没来,”他说,“昨天也没。”
“他在哪儿?”马什努力做到咬字清晰。人们总是很难听懂他改变后的嗓音。
派席克踏进了走廊。“也许是安抚抗议去了,”他交叠双臂,靠着门侧柱,“最近有相当不少。这次新行动更是火上浇油。”
马什抬起手,用下巴压响了指节,但碰到伤疤时又令他脸部抽搐。改掉这个习惯会很难。
“安抚抗议?”他问。他学会惧怕的那种时断时续的痛楚在嗓子里扎下根来。
“首先,”派席克说,“马利筋差那么一点——”他用两根食指来演示何谓“毫厘之差”,“——就烧光了半个骑士桥。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现在我们又表示要大张旗鼓地庆祝今年的女王诞辰。用这么大阵仗来庆祝三十七周年真的有点怪,不是吗?”
马什耸耸肩,“加冕后的第十年。”幸运的巧合。这让庆典有了可信度。
派席克说:“就算是我们也不能命令王室。我们给出建议,王室可以选择听与不听。”
马什摇摇头,“如果想避免战争,某人最好还是听取建议,”他嘀咕道,“等彭布鲁克回来,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谈,好么?”
“我会的,”派席克说,“他该去哪儿找你?”
“我要去求克劳斯帮我个非常大的忙。但首先,我会去看看威尔。”马什说着,朝地板点点头。很痛。
派席克掏出了地下一层的钥匙。他把钥匙递给马什,同时问道:“他跟你说过他很担心孩子们吗?我的意思是,他是在担心那些幻灵。”
马什翻起白眼,“说过。”
“你怎么看?”
“我觉得威尔为了脱身什么都说得出。”
“他在我看来说的是真心话。”
“这点毫无疑问。威尔很擅长欺骗自己。”
“我明白你们两个是旧相识,”派席克说,“但不管怎么说,他最近的态度很合作。”
“很好。他开始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了。”马什在走廊上迈开步子。他回过头说:“或许他妻子能帮他走回正道上。”
马什在马利筋的金库里待了几分钟,然后下了楼。他在那儿嚼碎了又一粒止痛药。和派席克的谈话让马什觉得自己仿佛用热沥青漱了口,但他还有威尔和克劳斯要应付。
他在观察室里找到了威尔,后者正埋头翻阅一本字典。那个“死人”看到马什的时候,脸上掠过了某种奇怪的表情;马什已经开始习惯了。但隔壁房间里那些孩子太过吵闹,让大人们连谈话都很成问题。马什没有选择抬高嗓门来盖过那种半是人类语言、半是以诺语的喧嚣,而是示意威尔到外面的隔音走廊去。房门在威尔身后轻声关闭的那一刻,沉默便吞没了他们。
威尔说:“你感觉怎样,皮普?”
“你是说除了总是像要被刀片呛死的感觉以外?”
“呃……不。我只是想说……你瞧,皮普。我对发生的事很抱歉。尽管我们意见不合,但我并不希望……好吧。你不该遭这种罪。”
“你这是信教了么?”
“很抱歉,我的行为导致了这种后果。”
“现在才受良心谴责有点迟了。如果你思考过自己在做什么,真正仔细思考过,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就不会变成这副可笑的模样了,马什很想加上这么一句。
威尔眨了眨眼。“你说得对。我只是——”
“只靠言语是弥补不了的,所以别费事了。那些孩子能办到吗?”
“他们办不到的事屈指可数,”威尔烦躁地说,他显得紧张不安,“但我很担心。”
“派席克会处理血之代价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他手下有这方面的专家。”马什推测,派席克的手下会在执行支付时带上装有那些孩子血液的小瓶。他很想知道,怎样的伪装身份才能解释这一点。
“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件幸事。”威尔的语气强硬起来。他露出同样坚定的眼神,开口道:“你无论做什么,都别想强迫我去执行哪怕一次血之代价。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威尔是突然长出了脊梁骨吗?看起来是的。这家伙发生了什么?先是懊悔,再是脊梁骨……但马什不认为他在必要时没法强迫威尔合作。威尔和其他人一样是有弱点的。但考虑到这件事并不重要,马什决定不去计较。
很好。只要能让计划顺利进行,就让他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胜利了吧。
“以我的理解,”马什说,“那些孩子很擅长将代价压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噢,听听你自己的话吧,”威尔嗤之以鼻,“以国家批准的谋杀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接受的程度’。就算需要破坏飞机或者烧毁挤满人的舞厅,派席克的手下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要担心的事还有一件。
“我们尝试让那对双胞胎团聚的时候,也许会出现复杂的状况。”
“能有多复杂?你喝得半醉的时候都成功过。”
威尔缩了缩身子。马什试图压下恼火,但痛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惹怒威尔可没有好处;他是见证过瞬间移动的巫师里唯一在世的。马利筋需要他。但何必告诉威尔这些事呢?
马什说:“这是一次单人单程的旅行。比我们上次利用幻灵移动人员的时候要简单。”
威尔挺直肩膀,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这让马什疲惫。他没有精力去观赏威尔的又一轮戏码,无论是道歉还是说教。
“我必须告诉你在德国那晚发生的某件事。回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轻松。”威尔犹豫起来,斟酌着合适的用词,“当那场冒险显然会以惨败收场的时候,我呼唤了幻灵,让它们履行后半部分的协议。它们拒绝带我们回家,皮普。”
刺痛感爬过马什的颈背。拒绝?
“这不可能。我们有协议。你和其他人完成了交涉,也付过了代价。”马什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这些他很清楚。交涉,代价,行动:运作方式就是这样。
威尔说:“是的,我们有协议。尽管如此,在需要离开的时候,那些幻灵却更改了回程的价码。它们想要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但威尔的确带他们回了家。这就表示……为什么威尔要在开始对话的时候道歉?刺痛感顺着马什的背脊向下蔓延。
他冷静地轻声发问:“你给了它们什么?”
“我当时还不明白——”
“你给了它们什么,威尔?”
“他们想要一个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我同意了。”
马什背脊的刺痛变成了强烈的反胃感。威尔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马什反驳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胡话是牧师的特权。灵魂这东西又不是你想给就给的。”
威尔踌躇片刻。他后退了半步,“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应该也记得,局势非常紧张——我是代表我们两个发言的。”
马什还记得坠入宇宙缝隙时的感受。记得幻灵是如何缠绕在他存在的每一个粒子上的。记得它们是如何研究他,剖析他。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不。不是他。是他未来的后裔。他的儿子。
这就是约翰这么多年来的问题所在。他空无一物,没有灵魂。
马什试图压低嗓门,却没能成功,“你把我儿子交给了他们。”他咆哮着,咽下了血液。它在他的胃中凝结。
威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外,试图安抚他,“我当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也没时间弄清楚。直到很久以后,我看到丽芙再次怀孕时才明白过来。”
愤怒盖过了马什下巴的抽痛。他压响了指节,“你把我儿子交给了他们。”
“我救了你的命。”
马什走向前去,攥紧拳头。威尔向后退去。
不,他的良知在说。它用的是丽芙的嗓音。别在这儿。你不能在这么靠近那些孩子的地方让别人流血。这太危险了……你的嗓子就在流血。你必须离开,马上。在你的血招来某些东西之前,远离那些孩子。幻灵很容易被你吸引。
“你对我们过的日子有哪怕一丁点概念吗?我们的儿子……”
老天爷啊。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思考过那个问题:事态是怎么变得如此糟糕的?现在,突然间,他知道了答案。比他的所有设想都要直接的答案。但知道也无济于事。没有丝毫帮助。他没法告诉丽芙。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治好约翰。什么也不会改变,而这点是最让人沮丧的。
“我别无选择,”威尔说,“我只能这么做。”
“丽芙没法忍受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是和我,还是和他。无法忍受我们的生活变成的样子。她去勾引其他男人,只为了伤害我,”马什再次朝威尔逼近,“现在你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在那天晚上做过的事?”
威尔再次后退,面色惊恐。他的嗓音变成了耳语,“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你能挽回错误吗?你能治好约翰吗?”
“不。”威尔说。
马什把他推向墙壁。威尔的背撞上了一块隔音挡板;泡沫材料和地毯缓和了他倒下的势头。
马什低头瞪着他,“下次别再弄错了。”
1963年6月9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马什说话的时候,克劳斯没有放下画笔。要听懂他刺耳的嗓音真的很难。除此之外,某些事让他很愤怒,这意味着他语速很快。马什踱着步子,同时提出想法,做出请求。
双胞胎。马什谈论他们的语气就像在说棋子。或者是格蕾特尔的塑料筹码。她们是冯·维斯塔普博士抚养长大的一对姐妹。她们亲密无间,却大半辈子都被分开数百或数千英里的距离。始终分隔两地,因为要发挥她们的能力,就需要这么做。
他有时会好奇她们的遭遇。她们一直都是强化部里最温柔的人。克劳斯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年轻时的他不懂得温柔的价值。他反而加以嘲笑,误以为那是软弱,无用。他不清楚她们是全数幸存,然后受人利用,还是被处决了其中之一,避免受人利用。但在阿尔扎马斯-16那段漫长而灰色的岁月里,忘掉过去的人生会比较轻松。
她们的处境——假设她们还活着——几乎肯定比克劳斯要恶劣。而且和他相比,她们更不该遭遇这种事。考虑到他年轻时的愚蠢,帮助她们算得上某种赎罪。他也能进一步与过去划清界限,摆脱束缚着他的枷锁。
但马什的计划太鲁莽了。这个人不理解这么做有多危险。只要出现极其微小的计算失误,然后……马什从没见过被冰冷的大地永远吞没的人。克劳斯见过。在一个人最可怕的那些死法之中,只有活埋会带给克劳斯尖叫不止的噩梦。
想到这计划可能出的各种岔子,就足以让克劳斯的呼吸变成绝望的喘息。他不想去思考,也没这个必要。毫无意义。
落日将马什的影子投在了画架上。克劳斯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马什朝安全屋花园中央的日冕靠近了些,“怎样?你认为呢?”
我认为你是个疯子,克劳斯心想。我认为你的计划太鲁莽了。而且你是在拿我的性命冒险。
但他说的却是:“我们有过协议的。”
“协议仍旧有效,”马什说,“我从出院以后就一直想找彭布鲁克谈。他总是不在。”
“也许你应该在差点死掉之前就跟他提起这事。如果你带着我们的协议进坟墓,那你们可就省事了。”
没错,马什是在生气。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又忍住了。他集中精神,明显相当费力地让自己恢复镇定。“是的,你说得对。我应该在我们去威尔的宅子之前就跟彭布鲁克报告的。好了,我在求你帮忙。这会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我们已经欠了你一个新身份。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会在当天绕过彭布鲁克,亲自把这事办妥。然后你就再也不用看见你妹妹了。”
克劳斯本该已经离开这栋安全屋了。如果马什遵守了承诺的话。他甘愿承受生命危险,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算没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也不用再待在他妹妹身边了。独立。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你。”他说。
“噢,你可以的,哥哥。”
格蕾特尔在身后关上了嘎吱作响的厨房门。她光着脚大步走过石板地面。她的裙摆下露出皮包骨头的脚踝,橄榄色皮肤上是蛛网般的深色血管。她在一丛杜鹃花的前方停下脚步。那里盛开着外观各异的淡紫色花朵。她倾身向前,将脸庞埋进花丛之中。她的胸口因吸气而隆起;她陶醉地呼出那口长气。
格蕾特尔开始处理花丛,用一副剪刀小心地剪下花朵。她重拾了制作干花的旧爱好。她的作品之一就伫立在厨房的窗台上。玛德琳为她找来了那只花瓶。
“我们的雷邦德是个守信的人。”格蕾特尔说。
他们没理她。克劳斯问马什:“你相信那对双胞胎都还活着吗?”
“对。”
“就算我愿意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那两个可怜又无助的女孩。想到他曾为求心安而故意忘记她们,克劳斯就自责不已。“但这没有意义,我做不到。我的电池在威廉宅邸的那场战斗里用完了。”强化部的技术人员将这些锂离子电池设计成了可充电的样式,但那需要用到特殊设备。克劳斯并不感到失望。
马什拉开了他带进花园的那只背包的拉链。克劳斯立刻认出了他和格蕾特尔从阿尔扎马斯地下室偷来的最后那块电池,仪表上显示的电量几乎全满。她一次也没用过。真够巧的。
克劳斯咬住嘴唇,思考起来。冒这种风险值得吗?为了结束囚犯生活,克劳斯几乎什么都愿意做。但马什的计划非常危险。如果有选择,如果不是因为格蕾特尔,克劳斯宁愿烂在这儿,也不想背负在伦敦城的地底窒息而死的风险。但不冒这种险,不帮马什的忙,也就意味着失去又一个逃离她的机会。他根本没有选择。
管它呢,他心想。
“格蕾特尔。”他说。她从杜鹃花丛里抬起目光。在看向她的双眼之前,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我真话。这计划会成功吗?”
她的表情是悲伤?愉快?担忧?顽皮?这头该死的斯芬克斯。
她一手拿起花儿和剪刀,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肘上。“是的。你会安全着陆。”
“然后?”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我们所有人那样。”
她叙述预言的方式一如既往。直截了当、陈述事实。他能相信她的话吗?如果真是如此,他就再也不用注视盘绕在她黑色双眸背后的阴影了。
“好了,”马什说,“这下你也听到了。”换作从前,他的语气恐怕会洋溢着讽刺。他的新嗓音无法体现出这样的微妙差别。
克劳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对马什说:“我想在结束后立刻离开。无论是否成功,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成交。”
太阳落在花园的墙壁之后。这意味着今天的绘画时间结束了;最适宜的光线已经消失了。
“跟我仔细说明你的计划。包括每一步。”克劳斯说。
马什说:“屋里有张地图。”
克劳斯没能在马什的计划里找出明显的问题或是缺陷,这点值得称赞。当然了,那种不计后果的鲁莽除外。
要在这次行动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克劳斯需要三件设备。那块电池运作正常,网子和手表也一样。
马什的计划只需要用到几秒钟的意志力。但他们必须做到完美同步,执行时也要精准无误。克劳斯反复练习,直到数十次试运转——在虚体和实体间瞬间切换——令这块老旧电池出现受损的征兆为止。指针随着每次演练而下降。在电池变得不稳定之前,克劳斯结束了练习。
随后,他需要做的就只有等待夜幕降临了。他太过专注于准备,所以直到傍晚才意识到,他能见到自己妹妹的最后一天已经过去了整个白昼。如果计划成功,马什就会让他离开。如果失败,他就会死。
这个念头掀起了纷乱而汹涌的情绪。并非遗憾,并非悔恨。而是忧伤与惆怅,又觉得这种结束方式让人耿耿于怀。他漫长而壮大的人生将要告一段落,而另一段人生很快就将开始。无论是好是坏,在他最早的记忆里,格蕾特尔就是他的旅伴——更确切地说,她是船长,是驾驶员。而如今,他要独自前进了。
他为那种前景而兴奋,但令他惊讶的是,他也因此感到了悲伤。不是因为他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是因为到了最后,她也没能成为他希望的那种妹妹。
在和马什离开的几个钟头前,克劳斯敲响了她的门。他会小睡到出发前为止。他不需要收拾行李;他们来英格兰的时候,只带了几块电池,一把钞票,以及他们背包里的衣服。没法带走玛德琳好心准备的书本和画具让他很遗憾,但他不打算带着纪念品去执行任务。
克劳斯不禁露出微笑。这句话里的暗示足以令旗队长帕布斯特气到窒息。真怪。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想起过帕布斯特了。
格蕾特尔说:“进来吧,克劳斯。”
她真的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她知道他的来意。
打开那扇门让一丝花油气味钻进了走廊。她用花园里的花儿装饰了房间。她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花朵插在牛奶瓶里,又用大头钉斜向钉在墙壁上。细长的花茎从书堆里探出头来,它们夹在T.S.艾略特的作品之间,仿佛蜡纸包裹的三明治。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
她看着他。她没有动弹,开口,又或是眨眼。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等等。”她说。
他再次转向她,“怎么?”
格蕾特尔站起身来。她说:“我在铭记这一刻。铭记此时此刻的你。为了过去。”
“再见了,格蕾特尔。”
她做了出乎他意料的事:她拥抱了他。抱得很用力。然后亲吻了他的脸颊。
“谢谢你。”她耳语道。
温暖?人性?拥有灵魂的迹象?这么多年里,格蕾特尔都把它藏在哪儿?真见鬼。
克劳斯知道——虽然他很想相信事实恰恰相反——他会想念她。即使他不再爱她,一部分的他仍然会想念她。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他只能向前迈进了。
在下楼的途中,他经过了玛德琳的房门。他犹豫起来,考虑是否也该向她道别。不。重新开始也就意味着彻底了断。
午夜过后的一个钟头,马什叫醒了他。克劳斯最后测试了一遍装备,然后爬上了停在安全屋外那条街上的莫里斯牌汽车。他坐在后座上,位于乘客席那一侧。他扣上了安全带,知道自己会用得上它。腹部的结实压力加重了他的焦虑。
天色尚早,而他们得以迅速前往城市中心。伦敦城正在沉睡。街灯照亮了这座全无人类活动的城市。要想象这里早已因为疏散或瘟疫而空无一人,并不是多困难的事。他们遇到的寥寥无几的车辆也像极了在寂静的城市风景中徘徊的幽灵。
“我们就快到了,”马什说,“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克劳斯的胃仿佛装满了蝴蝶,他甚至担心自己只要张开嘴,就会有一只飞出来。
他们飞速穿过城市大门,而白金汉宫耸立在他们前方。克劳斯瞥见了在手电筒的光芒中闪闪发亮的黄金和铁。马什驾车穿过了一条围绕着庞大雕像的环状交叉路口;克劳斯猜想那是为了纪念某位过世的君主。
他们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就绕过了圣詹姆斯公园。真怪,克劳斯心想。那座公园就像磁石,一次又一次地吸引他回来。马什用力扭动方向盘,而他们随即陷入了杂乱的伦敦街道里。
几分钟过后,他停了下来。他们让车子在路边空转引擎。马什拿起那台装在仪表板下方的双向无线电的话筒。他宣布道:“就位。”然后他把话筒放回支架上。
“记住。三秒钟。”马什说。
“我记得。”克劳斯说,但他还是确认了手表,“你还记得你那部分吗?”
“记得。”
“我们的协议呢?”
马什打开了仪表板上的杂物柜。他拿出一只深酒红色皮革的单薄提包。“现金,身份证明文件,还有艾尔斯伯[16]里的一间公寓的租约。只是要记住,丢弃这辆车和返回公园会花掉我几分钟的时间。”他把提包放回杂物柜里。
无线电伴随杂音响了起来。“一号,畅通。”这意味着半月街没有车流。片刻过后,另一个声音说:“二号,畅通。”皮卡迪利大街也没有车辆经过。
第三个声音说:“行动。”而马什照做了。
他狠狠踩下油门,前冲的势头令克劳斯靠向座位。动力不足的引擎发出抗议的尖鸣。克劳斯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被那些“蝴蝶”压垮,而这辆车终于开始加速,同时猛地绕过转角,驶入半月街。要是他没有系紧安全带,这样夸张的动作足以让他的身体在车座上滑开——并且因此失准。
他们经过了冒牌施工人员设置的第一只交通锥。那是加速标志。但马什没有停车,这意味着车身的位置正确。
大使馆出现在挡风玻璃的前方。它不断变大。
他们迅速经过了第二只交通锥。马什毫不犹豫。
他们爬上情报局的道路工程制造的不起眼坡道,引擎的嗡鸣逐渐响亮。这是最后一次校准。克劳斯将一根手指搭在手表上。
大使馆看起来比克劳斯想象中要高大许多。相比之下,他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些论据显得那么渺小。这不是什么好主意。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堪称疯狂。随着那栋建筑越来越近,他抬头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发现了像是电视天线的东西。天线?
他想起了阿尔扎马斯的故障安全装置。
克劳斯说:“我们要怎么知道——?”
但他们随即穿过了施工队用油漆画在街面上的记号。马什猛然转向。他踩下刹车,大吼道:“趁现在!”
在拥抱意志力的同一瞬间,克劳斯按下了手表的柄头,然后他便以弹道曲线飞向了苏联大使馆。大使馆周围高大的铁围栏以超过四十英里的时速掠过他身旁。
他拿起用拖链拖在身后的那张密目网。它和他一样是虚无状态,这意味着风无法迫使它展开。飞过像是厨房的房间时,克劳斯轻甩手腕,打开了网子。
按下柄头的三秒后,他的手表震颤起来。正常的闹铃派不上用场,因为它在幽灵形态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克劳斯能感觉到它在自己幽灵般的手腕上颤抖。
在轨迹的最高点,他强迫自己和那张网子闪烁了一瞬间。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网子不再是空的了。
紧接着,他飞出了大使馆,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滑翔下降,直到进入格林公园。他侧过身子,以避开壕沟的边缘。那张网反抗着他。他在这场钓鱼远征中捕到了东西。
撞上藏在某座凉亭下方的第一层安全气囊之前,他恢复了实体。它们随即爆裂,减缓了他的速度。嘭。他再度变为虚体,让那张网及其内容物穿过他的身体。他瞥见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几块简易床的碎片,以及半块煤渣砖。
然后他变回实体,在壕沟里碰撞翻滚着停了下来,第二和第三组气囊也随之破裂。嘭。嘭。
从马什踩下刹车算起,才过去了十二秒钟。但克劳斯的任务尚未结束,而他必须加快速度。
他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来。他循着手电筒的光芒来到这条壕沟的尽头。有个女人被困在网子里,身体埋在杂乱的铺盖和混凝土块的下方,挣扎不止。
动作狂乱,时断时续。因为她吓坏了。她怎么可能不被吓到呢?
克劳斯剥开那张网子。“你很安全,”他用德语说。在挪开碎屑的时候,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奇迹般地没有摔断肢体;他从她甩动手脚的方式就看得出来。但剧烈挣扎让她瓷器般洁白的皮肤新添了大片的割伤和淤青。
她张开嘴巴,仿佛在无声地尖叫。她是个哑巴,就像她的双胞胎姐妹那样。
克劳斯双手贴上她的两边脸颊,轻柔地拂开自她头皮垂下的几束电线。马什说得对:她就连睡觉时都佩戴着电池线束。因为莫斯科那边随时可能会送出紧急信息,不分昼夜。
“你安全了。是我,克劳斯。你还记得我吗?”
她在他的双掌间蠕动。她瞪大眼睛,困惑而又不明所以。
“克劳斯!农场的那个!”
她皱起眉头,抽身后退。
“我是来救你的。”他说。这句话或多或少是实情。他希望是。“抱歉来得这么突然。我们没法提前警告你。”
她的眉头皱起;她的挣扎停止了。
克劳斯?她用口型说。她的困惑丝毫不减,或许更害怕了。上次他和双胞胎之一进行有意义的交流还是在战争之前,当时他和莱因哈特还在争夺博士的青睐。那时的他年轻又傲慢,杀人不眨眼。她要怎么知道他已经变了个人?
“是的。是我。”克劳斯用一条手臂搂住她,扶着她坐起身。他的碰触让她缩起身子。他忘记了这对姐妹的双眸是不同的颜色:一只蓝色,一只棕色。博士那些实验的副作用。
他们飞奔着转向左方,右方,下方,然后是上方。她观察着壕沟的土墙和粗糙的橡木木材。在哪儿?怎么会?她用口型说。
“你必须仔细听我的话。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他首先看向她棕色的眼睛,然后是蓝色的那只,“我是在跟你们两个同时说话吗?”
她又皱起眉头,专注地眯起眼睛。她缓缓摇头。专注转变成怀疑,然后是新生的恐惧。她发起抖来。
克劳斯从未和双胞胎共事过,但她的反应很容易解读。她失去了和她姐妹的联系,如今她陷入了恐慌,因为她混乱到无法正常思考了。
可怜的姑娘。克劳斯身体前倾,她又缩了缩身子。
“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检查你的电线和线束。”
她耸起的双肩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克劳斯察看了她的电池。那并非帝国强化部样式,而是原始技术和那个杀手的植入物的混合体。苏联人改良了双胞胎的装备,让它在实际使用时能够拥有更佳的耐久性和寿命。克劳斯没有接受过类似的改良,毕竟他们打算让他在阿尔扎马斯-16度过余生。而且当然了,俘虏他们的那些人根本不敢对格蕾特尔的装备进行哪怕最细微的修改。她太珍贵了。
从仪表来看,电量还剩下三分之二。与她的电线(样式也有别于他的电线)相连的三齿香蕉插头[17]牢牢接入连接头,上面扣着安全闩。克劳斯顺着电线看向她的头部;他在半途中找到了一处弯曲的扭结,纤细的铜线从绝缘层伸出。苏联人连它也换过了。或许还换了很多次。他的手指擦过磨损的电线时,她的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
“抱歉。”
他自己的电池开始失效,断断续续地吐出仅剩的电量。他断开了线路。然后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剥开扭结的绝缘层,但只到能够展开断裂处线皮的程度。毫无遮掩的铜线在电筒的光芒里闪闪发亮。他用拇指与食指转动和重新编结这段电线,以便让电流恢复流动。它回头需要焊接和更恰当的拼接,但眼下这种修理就足够了。
他对自己的电线这么做过无数次。他们都一样。
“好点没?我能和你们两个同时对话了吧?”
她又试了一次。恐慌变成了颤抖的释然。她点点头。
问题解决了一个。但她的姐妹对这一切会有什么反应?她是否已经在莫斯科拉响了警报?
“听着,这是紧急事态。我在和能让你们团聚的人共事。你们可以得到自由。你们两个都是。”
震惊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在他的想象里,数千英里外那张完全相同的脸上也掠过了这副表情。它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然后是发自内心的期待,让人不忍直视。
“我知道那种感觉。”他坦白道。他忍不住。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曾经被关在阿尔扎马斯。”
我们知道,她用口型说。
“我知道你没有信任我的理由。我向你保证,你们可以团聚,而且很快。但想要成功,你就决不能让苏联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再次打量她的眼睛,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她那位姐妹,“你明白吗?在苏联人发现你失踪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和姐妹一起认真思考的时候,那对异色眸子失去了焦点。她用力点点头。
“很好,”克劳斯试图向她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她发起抖来。尽管现在是六月,但时间仍是深夜,地面也湿漉漉的。他掳走她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大半张毛毯一起跟了过来。克劳斯拾起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们等待着。某处传来一只蟋蟀的鸣叫声。
“莱因哈特在英格兰,”他说,“我妹妹也是。尽可能避开他们吧。”
困惑扭曲了双胞胎之一的脸。
“说来话长。”他说。
蟋蟀的叫声,以及肾上腺素过量分泌后的虚脱感,都让克劳斯昏昏欲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有架支在壕沟远端的梯子在工作靴下发出嘎吱的响声。没过多久,马什来到了他们身边,派席克和克劳斯不认识的第三人紧随其后。
看到双胞胎之一的时候,马什松了口气。“早上好。”他说。他拿着一块写字板,一只纸袋,以及从车里取来的提包。
他把提包递给克劳斯。“谢谢。以及祝好运。”马什说。克劳斯确认了箱内,马什遵守了诺言。作为交换,克劳斯取下了线束上那块耗尽的电池,递给了马什。
无论在字面还是比喻意义上,他的双肩都卸下了重担。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佩戴电池。但这份认知并未伴随任何感伤。这是克劳斯争取来的,他不会怀念伴随着冯·维斯塔普的遗产的那股铜味的。
马什伸出了手。克劳斯握住了那只手。“谢谢,”他说,“她的电线受了损伤,但还能撑下去。”
克劳斯在双胞胎之一的身旁蹲了下来。他切换回德语,然后说:“你可以信任这个人。你们很快就能安全了。我现在要走了。再见。”
克劳斯爬上梯子的时候,马什向双胞胎之一做了自我介绍,用的同样是流利的德语:“我叫马什。我需要你的帮助。”
克劳斯只听见了这句话,因为他随后便钻出凉亭,进入了公园。这里风景优美、平和,月光为每一棵草木勾勒出了银边;他几乎能想象这儿是他的私人猎场。但他并未逗留。
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园东侧的宽步道边,让引擎保持空转。克劳斯爬上了车。
情报局的司机说:“伙计,要去哪儿?”
克劳斯思索起来。“哪儿都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