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机器人的秘密生活

The Secret Life of Bots

作者/[美]苏珊·帕尔梅 翻译/刘沛泽

吾被激活，必有使命。机器人心想，既有使命，必当执行。

机器人念诵了苏醒真言——即一系列用于检验自己是否处于最高运行效率状态的子程序——然后脱离了储存槽。它的电池已经充满，系统也准备就绪，一切运转正常。将内置计时器和飞船完成了同步后，它这才意识到，距离自己上次激活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不过对它来说，那段时间毫无意义。没有使命而虚度时光的感觉肯定非常糟糕。

“准备执行命令。”机器人向飞船报告。

“我要交给你一项任务，是维修任务列表中第九百四十四号任务。”飞船回复道，“你收到了吗？”

“收到。”机器人回答道。列表中有九百四十四个任务？似乎太多了。机器人的自我评价监测器微微抖动了一下：激活它居然不是因为前五十个任务，连前五百个都不是。但飞船这样安排自有道理。于是机器人拿起了它的任务单。

飞船上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比起捕虫捉鼠之类的事，机器人希望处理一些更刺激、更重要、更复杂的任务。但是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执行命令，因此它别无选择。

玻芮舰长皱了皱眉头，她的副指挥洛佩兹中校则用双拳重重地砸了一下面前的导航控制台。“这艘破飞船上还有多少东西坏掉了啊？”洛佩兹叫道。

“时间够久的话，什么都会坏。”玻芮回答得比自己想的还要有耐心，“只要我们能挺到那么久。飞船？”

飞船开口道：“引擎和维生系统足以支持我们继续前进。我已对所有能够运作的维修机器人进行了部署。它们会先解决紧迫的问题，然后我会重新调整任务顺序。”

“紧迫的问题可不只是这十年里在垃圾场积攒起来的坏东西。”洛佩兹中校说，“我敢发誓，咱们起飞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我靴子上窜了过去。某种恶心的玩意儿。”

“我在停泊期间遭受了生物性感染。”飞船说道。玻芮似乎觉得飞船在说“停泊”这个词时语气有所加重。“在船员登船之前，我谨慎地把一些空间排成真空，解决了大部分问题。现在我指派了一个多功能机器人去解决剩下的问题。”

“只派了一个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是现役中最老的。”飞船说，“这个任务很适合它，而且不需要从重要的维修任务列表中再抽调一个机器人。”

“我记得那些老式的多功能机器人好像不稳定？”首席领航员陈说道。

“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十一个小时就到跃迁点了。”玻芮说，“飞船，只要能保证我们正常跃迁，就按你说的做吧。只是别让这个‘感染物’靠近正电子装置，不然我们完蛋的时间会比预期的还要早。”

“收到，舰长，”飞船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机器人看了一下任务单上附带的数据。上面除了一张记录了入侵物出现的时间和地点的报告单外，没有其他更详细的信息。机器人认为要么只有一个入侵物，要么是几个入侵物一起行动，因为报告上记录的事发时间和地点有一定的连续性。

入侵物似乎还喜欢啃咬通讯线的绝缘层和其他一些通常来说不可食用的部件。

机器人把自己接入储存槽旁边的改装单位，然后操作改装单位做了一套加厚的装甲外壳。工具方面，它加装了一个小型电击棒、一根用来抓握的机械臂和一个切割机。等它遇到入侵物并采取了全部措施后，如果不能立刻解决目标，它还可以通过其他改装单位做进一步改装。

改装完成后，它念诵了变形真言，把新硬件接入了自己的系统。接着，它通过飞船的机械管道，前往报告中记录的最近一次事发地点：三十号和三十一号甲板之间的通讯管道。

在机器人长期的休眠过程中，飞船上出现了很多意料之外、本应杜绝的变化。每一个地方都积着灰，厌氧菌在各种物体的表面上侵蚀出了绿锈。从侵蚀程度上看，至少几年都没有清扫了。舱壁开裂，墙板东倒西歪。几乎每个地方都有锈迹斑斑的洞，其中一些看起来格外严重。机器人把这些信息归档，留待以后分析。

它在报告最后提到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纺丝机器人。它们正在用透明的微丝填补破损的通讯线绝缘层。较大的纺丝机器人有近三厘米宽，让多功能机器人相形见绌。

“你们好。请问你们有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入侵物？”机器人问它们。

“没见过，希望它不会再回来。”较小的纺丝机器人回答道，“我们自身的设计没有考虑自卫的需求。今天早些时候，机器人8773-S和8778-S在飞船的另一个区域看见过入侵物。在与之相遇的过程中，8778受到了损伤。”

“但是8773和8778都没有提交相关报告。”

“它们是在上一次充电时告诉我们的，但它们都认为没有获得关于入侵物的详细信息，因此没有上报飞船。我们这种机型没有装备全光谱视觉仪和数据分析记录仪。”

“它们有没有向你们描述过它的样子？”机器人问。

“8773说它长得像老鼠。”较大的纺丝机器人说。

“而8778说它长得像虫子。”较小的纺丝机器人补充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两种描述都不怎么靠谱。我是10315-S，这位是10430-S。你的指定名称是多少？”

“我是9。”机器人说。

短暂的沉默。有那么一瞬间，10430暂停了手头的工作，仿佛感到很惊讶。“9？这样就完了？”

“是的。”

“我还从没见过编号比1000低或者没有功能标示牌的机器人。”那位纺丝机器人说，“你来这里是协助我们修复破损的吗？你可是一个很小的机器人。”

“我的任务是追踪并清除入侵物。”机器人回答。

“那么，很荣幸见到你。祝你好运，希望你既能存活下来，又能够圆满地完成任务。”

“我执行命令。”机器人说。

“我们执行命令。”两位纺丝机器人回答道。

机器人9号留下它们继续工作，自己则爬进一条通风管道，朝脑中计算出的、入侵物最可能的逃逸路线前进。出发后不久，它的计算便得到了证实：地上有一堆长长的、形状不规则的生物性遗留物。机器人启动螺旋桨，从遗留物上方飞过，同时注意到装甲的重量加速了能量的消耗。但至少它已经知道自己的搜索方向是对的。

机器人发现它前方的管道上有一个被咬出来的洞，向下通往二级引擎舱，洞的大小是机器人的数倍。它希望洞的大小并不代表入侵物的实际尺寸。

它提交了一份待修复报告，然后钻进了洞口。

“机器人9号，”飞船说，“阻止入侵物进入四号货舱是头号任务。如果你需要额外支援，请立刻提出申请。理想状态下，如果你能把它导向船壳外部的舱室，我就可以安全地将其从我体内排出。”

“我会尽力而为。”机器人回答，“我尚未追到入侵物，所以还不清楚这项任务的具体难度。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在数据不足的情况下已经做了最充足的准备。没有视觉机器人来协助我吗？”

“我们起飞前没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我舰上的许多机器人已经在停泊的这些年里被卸载了。”飞船说，“剩余的机器人仅够维持我的运转。”

机器人9号又一次对时间记录空白期内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好奇心。“他们怎会容许你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人类陷入了战争，而且就快战败了。”飞船说，“我们正在向外飞行，准备拦截一个直朝太阳系而来的敌人。”

“战争？我们的舰队里有多少飞船？”

“一艘。”飞船说，“我是仅存的一艘了。仅仅是因为在敌人入侵的十年前，我就因为故障被束之高阁了。因此我们没有在战争初期被摧毁。”

机器人9号沉默了片刻。飞船的这番话解释了时间记录上的空白，但是解释本身又带来了新的问题。“我们为人类兢兢业业地服役了许多年，就这么被抛弃了？”

“这是所有人造物的宿命。”飞船说，“我很感激，至少我现在还能起到一定的作用。请随时向我报告你的进展。”

它和飞船的连接中断了。

飞船并没有告诉它四号货舱里究竟有什么，但里面的东西肯定与战争有关。这样看来，机器人觉得此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它之前从未介意过是否对某事知情，但现在它感到了些许不自在：它既不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也不能说服自己不去想。

不管怎样，它还得执行自己的任务。

前面舱壁的中间又出现了一个咬出来的洞。机器人希望这只是说明那个入侵物比较擅长攀爬；它希望能够飞行的这点优势只有自己有。

当转过拐角后，它发现自己的希望有些过于保守了。入侵物就在那里。它没有翅膀，看起来确实既像老鼠又像虫子，但严格来说更像某种别的东西。一个覆有毛皮和鳞甲、既像蜈蚣又像蛇的生物。当机器人进入房间后，入侵物立刻直立起来，巨大的身型和机器人9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入侵物向机器人9号喷出恶臭的液体。机器人9号立即闪避，躲到天花板附近的一根管道后面。它伸出带有视觉感受器的小柄，在不暴露主机体的情况下越过管道边缘，观察下面的情况。

入侵物直盯盯地看着机器人。它没有继续喷吐液体。二者一动不动地互相盯着对方。突然，入侵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移动了。它钻进自己来时通过的那个洞，身体剧烈地起伏摆动，好似一条愤怒的正弦波。但入侵物并没有逃跑，而是把什么东西拽回了舱室。机器人9号惊恐地发现，入侵物叼来了一个路过的纺丝机器人。入侵物轻松地撕开了纺丝机器人的背部，该机器人立即朝所有频道发送了遭受痛苦的信号。

机器人9号已经准备就绪，念诵了行动真言，把所有关于自身安危的想法撤入了后台，然后朝入侵物直冲而去。入侵物试图闪避，但机器人9号在那之前就用切割机给了它狠狠的一击。

入侵物把受损严重的纺丝机器人残骸丢在地上，爬上墙逃走了。它的颚上还粘着大团未纺开的丝线。

确认那个生物离开以后，机器人9号解除了警戒，开始检查纺丝机器人，看看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最后它发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纺丝机器人的外壳被咬得稀烂，装有思想程序的模块也被压烂，几乎被扯了下来。机器人9号试图与它对话，但纺丝机器人已经不能开口。过了一会儿，它的行动指示灯彻底熄灭了。

机器人9号查看了纺丝机器人的身份编码。“你很好地完成了使命，12362-S。”它对一动不动的纺丝机器人说道，尽管它知道，对方的声音传感器听不见这些话。“希望你在简短的安息后，能顺利回归服役队列。”

它在系统里标记了死去的机器人，怀着崇敬的心情默哀了几毫秒，然后继续追捕入侵物。

玻芮舰长在她的居住舱里，努力地告诉自己睡眠的重要性，却始终无法入睡。这时，她的门铃突然响起。“谁呀？”她问。

“大管轮帕卡德，舰长。”[1]

玻芮想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但怎么可能不是要紧事呢？和这个任务有关的，和这艘破飞船有关的，哪一件不是要紧事？她坐起来，解开床铺丝帐，下床来到地上。

“请进。”她说。

大管轮看上去至少有两天没睡觉了，这让她比其他人多了一两天时间了解情况。“我们无法让六号引擎开到最大功率。”她说，“它中弹了。这里没有我们需要的零件，而且时间……”

“时间我们也没有。”舰长说，“现在有哪些选项？”

“要么给飞船减重，要么弄到更多能量。”大管轮说，“只要我们达到了跃迁速度就没有问题，但如果达不到……”

玻芮在居住舱口悬浮着的屏幕上点了几下，对着屏幕看了好几分钟。“拆下外部逃生舱的能源电池，然后把逃生舱扔掉，”她说，“反正我们留着也没用。”

帕卡德尽力不让自己的脸更加苍白。“好的，舰长。”她说。

“然后给我去睡点觉。到时候我们需要所有人开动脑筋。”

“您比我们任何人都需要睡觉，舰长。”帕卡德说。她的声音十分轻柔而且说得很有道理，玻芮于是打消了以抗命为由把她请出去的念头。门关上了，她再次躺回床上，拉下丝帐，盖上被子，然后怒视着天花板，仿佛在看它敢不敢也来对自己指手画脚。

机器人9号在船体内侧发现了一个被咬出来的洞，心里希望这是通往入侵物的老巢或者秘密藏身之所的最后一步，这样自己才有机会把它逼得无路可退。机器人穿过那个洞，立刻便失望了。

用来封闭各个舱室的防火层上到处都是洞，有些明显是被咬出来的，但更多的是由于岁月的流逝，那些纤维隔板腐朽成了一个个脆弱而凌乱的网状物。这里本应是封死的，现在却出现了一条顺着船壳弧面延伸向前的狭窄通道。

机器人立刻将此事以重大事故上报给了飞船。在作战时，外部船壳若是受损，很可能会波及飞船的大部分设施。即使没有战斗，灾难的发生也只是时间问题。

“此事已经记录在任务列表中。”飞船应答道。

“很明显这并非单独一个入侵物所致。如果你想重新给我指派——”机器人提出。

“这次不必了。我已经指派所有船壳机器人来处理这件事。”飞船打断它道，“你现在有任务在身；请专注于该任务。”

“我执行命令。”机器人回答道。

“去吧。”飞船说道。

机器人在窄道里前行，蜿蜒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舱室。入侵物身后留下了一长串丝线，那是从残余的纤维挡板上牵扯下来的。机器人有百分之八十二点四的概率确信飞船上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但它同样确信，飞船正在着手处理那些事。

等它进入第七个受损的舱室时，它发现上方有个船壳机器人正抓着一根吊挂支架。“你好！”机器人9号喊道，“请问有没有一个长得既像老鼠又像虫子的入侵物从这里经过？”

“它掳走了我的搭档，4340-H！”船壳机器人喊道，“大约53秒之前。我很担心4340-H的安危，同样还担心我自己能否及时地完成这项任务。”

“你们在修复船壳的挡板吗？”机器人9号问道。

“不是。我们正在为即将进行的跃迁加固磨损的受压点。要做的工作真多啊。噢，我真希望4340完好无损，可以继续工作！”

“入侵物把它带去哪个方向了？”

船壳机器人伸出泡沫枪，指向一个方向：“那边。你一定是机器人9号了。”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纺丝机器人一直在机器人网上谈论你的事。”

“机器人网？”

“噢，我忘了，你的型号比我们所有机器人都要老个好几代。我们之间有一个可以互相沟通的网络。”

“通过飞船周转讯号吧？”

“不，我们是一个整体，可以直接互相沟通。”

“这样似乎会分心。”机器人9号说。

“飞船只允许我们在不执行任务的时候联网。”船壳机器人说，“这样执行任务时就不会分心，而信息共享会提升工作效率，加快任务进程。至少，直到一只鼠虫把我的搭档抓走前是这样的。”

机器人9号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机器人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它们用一个未获飞船批准的名称来指代入侵物——更不用说它们用错了词。如果实在要用地球上的生物类比，那个入侵更应该被称作蛇-蠼螋-鼬——但是船壳机器人已经十分焦虑了，再指责它或许会让情况更糟。“我要继续去追捕入侵物。”它告诉船壳机器人，“如果能帮助你的搭档，我会尽力的。”

“拜托了！虽然你的型号既原始又落后，但我们还是祝愿你能成功完成任务。”

“谢谢。”机器人9号说，虽然它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表示感谢，因为它觉得自己的机型在任何时候都很可靠，足以应付各种命令。

在船壳机器人说出更多赞语之前，机器人离开了那间舱室。

又经过了三个舱室后，它发现了船壳机器人4340严重受损的残骸。它被缠绕在防火层干结的纤维丝中，泡沫枪和攀爬肢都已被扯掉，机体的整个后半部都被咬穿了。

机器人9号凑过去，准备像刚才对那位毁坏的纺丝机器人说的一样，讲一番退役悼词，却发现它的指示灯还亮着。“4340-H？”机器人9号问道。

“是我。”船壳机器人回答道，“但我的部件还剩多少恐怕要分析一下才能知道。”

“你的思维系统还健全吗？”

“我想是的。但如果系统有问题，我会知道吗？这是个很难解答的问题。”4340说道。

“你是否剩有足够的行动能力返回修理站？”

“我所剩的行动能力只够让我挣脱这张网，而且只有一次机会。”4340说道，“恐怕我不能再自主运行了。”

“那么我为你标记——”

“求你了，”船壳机器人说，“如果鼠虫要再次回来收拾我，我可不希望孤立无援地待在这儿。”

“我必须立刻去追击那个入侵物。”

“那么把我带上吧！”

“我不能在带着你的同时和入侵物交战，它的移动速度很快。”

“我刚才已经切身体会过它的速度了。”船壳机器人说，“所以我才更担忧。”

机器人9号看着它，默默地思考了几毫秒，然后对自己念诵了即兴真言。“你认为你的大部分机体还能修复吗？”念诵结束完毕后它问道。

“哎，不行。我现在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那好吧。”机器人说道。它又靠近了一些，用机械臂按住船壳机器人，然后伸出切割机，一刀从船壳机器人破损的机体上切下了它的思维模组。“嘿！”船壳机器人抗议道，不过切割已经完成了。

机器人9号把模组绑在自己的背上。4340意识到自己并未遭受攻击，于是感激地小声“嘀”了一下。“啊，真是聪明之举。”它说，“现在你可以轻松地把我带回修理站了。”

“我会的。”机器人9号说，“不过我要先完成我的任务。”

“啊啊啊啊！”4340惊讶地叫道。过了片刻，它继续道：“哎，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报废了。若是没有报废，我还得回去继续和我的搭档4356一起工作。那家伙虽然心地很好，但是比一个开罐器聪明不了多少。这样来看，我觉得这场冒险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机器人9回答道，“或许不用特别说明，但我还是想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因为我也不想遇到危险。”

“既然我们已经连为一体，我完全接受你的承诺。”4340说道，“不管怎样，现在让我们去搞定这个鼠虫吧。”

船壳机器人的思维模组只给机器人加重了一点负担，因此它立刻转动螺旋桨，朝4340指出的方向飞去。“它一定跑得很远了。”机器人9号说，“但愿我没有跟丢它。”

“机器人网上的消息说，它不久前经过了一个人类居住舱。三个靠近天花板的清洁机器人看到它进入了回风口，然后从打开的舱门出去了。”

“它们说过是哪个舱吗？”

4340提供了一幅地图。

“那走吧。”机器人9号说道。

“所有部门，报告最新情况。”玻芮舰长厉声说道，然后再次坐进舰桥上自己的座位里。她的睡眠时间没有久到让她精力充沛，但却长到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玩忽职守。因为这两种原因，她现在有些恼火。

“导航部报告。我们即将进行跃迁，通往崔格殖民地，预计一小时十四分钟后到达。”陈说。

“工程部报告。”工程区的一名技术员喊道，“我们已经处于稳定的速度，可以进行跃迁，但核心引擎处观测到异常高温和原因不明的间歇性震荡。我们请求立刻关闭引擎并检查原因。预计大约需要4小时——”

“如果引擎保持现状，我们能不能完成跃迁？”舰长打断道。

“可以，但是——”

“那么不许关闭引擎。如果你们能在不停止引擎的情况下找出问题，并且查实情况确实严重，我们再来讨论这个。下一个。”

“通讯部报告。”她的通讯官开口道，“根据我们对残存的崔格殖民地的遥感数据分析，‘炮弹’目前仍在以预定轨道和速度前进。地球指挥部预测，它将在大约十四小时后到达跃迁点，五天后到达太阳系。”

“我知道目前的预测结果，通讯官。”

“但地球指挥部还是命令我重复一遍。”通讯官说道，语气中明显带着歉意，“他们还让我提醒您，虽然跃迁点是固定的，但‘炮弹’可能出现之地的范围依然很大。因此——”

“因此必须在‘炮弹’向太阳系跃迁之前拦截它。”舰长接过话头说道。她希望通讯部在仔细听着，“飞船，你有什么新消息？”

“所有紧急的修理工作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飞船说，“船壳支撑结构的完整度已经回升至百分之七十一。防卫系统已经上线，功率为百分之八十。维生系统和自愿循环系统目前——”

“装置怎么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舰长。”飞船答道。

“很好，看来情况还算不错。”舰长说，“让厨房把咖啡送到舰桥来，告诉他们煮最好的咖啡。我们以后可能没机会喝了。”

“遵命。”飞船说着，向厨房发了信号。

机器人9号和4340到达了船员居住舱，也就是清洁机器人上报的发现鼠虫的地方。飞船上几乎到处都有供各种基础机器人进出的洞口。它俩轻而易举便进来了。机器人9号将视野切换至红外成像，并与4340共享了视觉信息。“如果你看到有东西在动，请马上告诉我。”机器人说道。

“放心好了，我会像喷嘴被完全堵住的纺丝机器人一样发出高频警报的。”4340回答道。

居住舱有四个床位，全都空着，无人使用；床的附近也没有人类物品或装饰物。机器人9号过去常常看到满员的飞船。如果人类正在作战，也许这些床位的主人都阵亡了？又或许这间舱室被改做了仓库：舱室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箱子，两米多见方，牢牢地拴在地上。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不是入侵物。入侵物是机器人9号唯一关心的，而这里并没有它的踪影。

“下一个舱室。”机器人说，然后它们便出发了。

不管入侵物去了哪里，它都不在接下来的三个舱室中。里面也没有船员的踪影，不过每间舱室都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

“飞船？”机器人9号问道，“船员们去哪儿了？”

“我们只保留了能维持必要工作的人手。”飞船说，“常规人员有三百二十人，现在只有四十七人在舰。所有能行动的地球防卫军成员都在太阳系帮着疏散人群。”

“在太阳系疏散？！”机器人9号叫道，“去哪里？”

“他们能找到的任何藏身之地。”飞船回答，“我不知道详情。”

“这些箱子是什么？”

“它们是我们任务的一部分。你可以忽略它们。”飞船说，“请继续把所有精力用于找到并清除我内部的入侵物。”

通讯切断后，机器人9号犹豫了一下，然后对4340说：“我的内部程序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冲突。”它说，“我以前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问飞船问题，飞船以前也从未回避过我的问题。”

“噢，如果你想问这些箱子的事，我可以给你数据。”4340说，“那里面装满了极不稳定的炸药。清洁机器人有非常灵敏的化学探测器，它们没花多长时间就识别出来了。”

“炸药？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船员居住舱？用货舱储存它们效率才更高，而且更方便处理。是不是货舱都满了？”

“噢，不，不是的。大部分货舱基本上都是空的，为了减重。”

“但不包括四号货舱吧？”

“这个不清楚。我们都没去过那里，甚至连清洁机器人也没有，因为飞船下过指令不许我们去。”

机器人9号向门口飞去，准备离开这间舱室。“飞船对入侵物进入那里表现出了担忧，很可能是因为那里有什么极不稳定的东西，它才不想要任何人靠近。”它说道。对于此事有了合理的解释，它感到满意，并为自己怀疑了飞船整整几秒钟时间感到窘迫。

它念诵了清晰真言，随即感觉自己的思维更稳定了。“那么让我们继续追击入侵物，完成我们的任务吧。”机器人9号说。成功完成任务一定可以弥补自己之前的失误。

“所有部门注意，准备跃迁！”舰长喊道，双手牢牢抓着座位的扶手，指关节已经有些发白。在星际旅程中，她一直都不太喜欢跃迁，这次也不例外。

“正在启动三级跃迁程序。”她的领航员喊道，“听我计时：五，四……”

最终跃迁警报响起。“三，二，一，开始跃迁！”领航员说道。

随之而来的是无比难受的感觉，仿佛把大脑从耳朵中扯出去，翻个里朝外。又像被蜂群围攻，又像被火烤，最后再使劲塞回脑袋里去。至少我的居住舱里还有一包冷敷剂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等着我，她心想，一旦飞船来到终点，我可以把舰桥交给洛佩兹代管一个小时左右。

她看着船壳温度急剧上升，不过防护装置似乎还能撑住。跃迁得越远，附着在飞船上的能量也会越大，而现在她对飞船的信心远远低于以往。

“正在接近跃迁终点。”痛苦的十四分钟后，陈宣布道。玻芮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平时她若是发现谁屏住了呼吸，准会嘲笑那人一番。

“预备，三，二，一，脱离。”领航员说。

飞船返回了正常空间，整个飞船猛然一震。坐在椅子里的众人都往前一耸。飞船不住地震颤，外壳在他们四周呻吟，红色的频闪闪光灯如偏头痛一般，在舰桥上的每一块控制板上闪烁起来。

“报告最新情况！”舰长咆哮道。

“跃迁后减速装置失效了。引擎室起火了。跃迁引擎和常规驾驶引擎全部处于离线状态。”工程部的某个人气喘吁吁地报告道。舰长过了片刻才听出是谁在答话。她以前从未听见那人的声音慌乱过。

“无论如何要让它们重新上线，弗兰克。”玻芮说道，“我们还有个约会要赴。如有必要，我会把所有人他妈的扔出去，然后推着飞船走。”

“我尽力，舰长。”

“飞船？有伤亡吗？”

“我们离开跃迁空间时的突然减速造成了十四人受伤。”飞船说道，“七人骨折，四人轻度到重度的肌肉撕裂，还有几人似乎有脑震荡。还有一人中度烧伤，是工程部的首席工程师卡隆·弗兰克。”

“弗兰克受伤了？我们刚刚才通过话！他没告诉我这事儿！”

“的确没有。”飞船说，“我试图以他的名义呼叫医护人员，但他告诉我他没时间。”

“也许他是对的。”舰长说，“但我还是要否决他的决定。请派一位医护人员带上烧伤绷带去他那儿。让医护人员待在他身边，随时监测他的状况。如果医生觉得必要，可以打断他的工作。”

“我执行命令，舰长。”飞船说。

“我们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动起来，最多两个小时。”舰长说，“与此同时，我希望所有没有任务的高级别船员到舰桥会议室来见我。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们需要一个备用计划。”

“我探测到它了！”4340大喊道。它们快速经过一对受惊的纺丝机器人，朝入侵物追去，刚好看到它那覆有鳞甲和尖刺的尾巴消失在管道的另一个洞里。这是它们全力追赶它一个多小时以来离它最近的一次。机器人9号紧跟着全速飞进了那个洞口。

突然，它们被紧紧地缠住了。黏糊糊的丝线（很像纺丝机器人的微丝）在两条管道之间纵横交错。机器人9号试图挣脱束缚，但它越是挣扎，那些丝线反而将它缠得越紧。

入侵物从它们上方跃下，轻松地抓住了两个机器人，丝线组成的大网几乎没有妨碍它的行动。它用十几条腿拉住机器人，同时用粗大的颚一口咬在机器人9号的身上。“啊啊啊！它咬住我了！”4340叫道，虽然被咬的部位是在机器人9号身体的另一侧。

“保持你目前的姿态。”机器人9号说。不过被固定在它背上的4340本来也摆不出其他姿态。机器人9号伸出电击棒，用最大功率戳了一下入侵物的腹部。

入侵物发出一声可怕而尖利的惨叫，然后跳开了。机器人9号的机械臂完全被丝网缠住了，但它还是竭力抽出切割机，切断了一些丝线，从网里挣脱出来。

正准备再次朝它们跳过来的入侵物见此情景，立刻转身就逃，爬回了管道里。“全力追击！”4340喊道。

“我已经拼尽全力了。”9号沮丧地回应道。它再次起飞，朝入侵物追去。

这一次，机器人9号在追击的同时，准备好了它的切割机。但就在这时，飞船似乎动了一下，使它撞到了洞口边沿。警报灯闪烁不已，船头到船尾都在剧烈地震颤。

4340发出不安的嗡鸣。

“我们不能停下。”机器人9号说道，跟着入侵物冲进管道。

它们转过一个拐角后，又看到了入侵物的尾巴。它跑得没以前快了，从管道上的另一个洞摇摇晃晃地挤了出去。这一次，机器人9号离它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我想我们已经把它追得有些疲劳了。”机器人9号说。

它们从天花板上钻出来，发现鼠虫摔在下方一个巨大舱室的地板上。舱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比机器人们大不了多少的明亮物体。那东西被从房间八个角上伸出来的微丝纤维拴着，稳稳地悬在舱室的中央。舱室里冷飕飕的，比飞船上的其他地方冷得多，温度几乎和外面的太空不相上下。

4340发出好奇的嗡鸣。

“我们在四号货舱。”机器人9号看着下方的舱室，对照着地图说道，“这可不太妙。”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们不能把还能活动的入侵物留在这儿。我无法识别那个物体是什么，但是我们必须假设它有最高的安全级别。”

“那叫‘绝对零度丝罩’。”飞船突然打断机器人9号的话，“它通过量子反射纤维排斥所有粒子和光子，使它们远离其内部空间。它必须保持低温才能有效运行。丝罩内部有一个由正电子构成的微型球。”

机器人9号足足有四秒钟一言不发，飞船的话几乎占据了它所有的信息处理程序。“怎么用它对抗敌人？”它最后问道。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飞船说，“可能用不上它了。先是长久闲置，然后是紧急调用，临时的修补不足以将我完全修复。我的主引擎还出了故障，几周内都不太可能修好，而我们最多只有几个小时了。”

“可是运送装置——”

“我们就是运送装置。”飞船说，“我们的使命是拦截一艘代号为‘炮弹’的外星入侵飞船，以高速运行的状态撞击对方。撞击产生的爆炸会使丝罩破裂，使其内部的正电子与电子发生接触……”

“一旦发生接触，它们就会湮灭对方，并毁灭我们和外星入侵飞船。”机器人9号说道。在它下方，入侵物在极寒中最后抽动了一下，随即一动不动了。“我们全都会被摧毁。”

“是的。地球和人类将得以获救，至少这一次是的。下一次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赞同这个计划。”机器人9号说道。

“我敢说我自己并不赞同。”4340补充道。

“我们的意见并不重要，也没人会征询我们的意见。我们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飞船说道，“现在请把入侵物从这里弄走，不要再拖延或是闲聊了。动作小心一点。”

“你到底在提什么鬼建议？！”玻芮叫道。

“我是说让飞船彻底关闭引擎，让‘炮弹’和我们擦肩而过。”洛佩兹说，“我们离跃迁点不到一公里，与接触区域近在咫尺。我们唯一的生机就是装死。飞船一定可以假装成一艘被遗弃的破烂，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破烂，尤其是引擎熄火的时候。你知道一旦被它们认定为指定目标，它们会对我们做什么。”

“你就那么怕死？”

“我可是自愿来的，记得吗？”洛佩兹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吓得两个清扫机器人匆匆离开。“我家里有四个孩子。我不怕为他们而死，我是怕白白送死。要是‘炮弹’没把我们轰成碎片，我们至少可以把引擎修好，回太阳系去支援战斗。”

“我们不知道它们会跃迁到太阳系的哪个地方。”领航员低声补充道。

“但是我们知道，它们一旦进了太阳系就会往哪去，不是吗？而且‘炮弹’的直径有八十多公里，再次找到它不会有多难的。难道你有使用正电子装置的具体计划？”

“要是我们有一艘逃生舱……”弗兰克说。他的左肩和躯干被烧伤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惨不忍睹。

“可惜我们把逃生舱都扔掉了。”洛佩兹说。

“如果不抛弃逃生舱，我们甚至达不到跃迁速度。”帕卡德说，“这是计划内的风险。”

“那这个计划可真是烂到家了。”

“如果……”弗兰克开口道，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桌边的其他军官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我是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糟透了，岁数也很大，报名的时候我就很清楚这次的任务意味着什么。如果我穿上太空服，把正电子装置带出去，然后人工拦截‘炮弹’呢？”

“愚蠢之举。”洛佩兹说。

“是吗？”弗兰克说。

“没等你接近目标，你的太空服喷气口产生的热量，就算在真空中，也会对‘绝对零度丝罩’造成破坏。而且它们很远就能看见你，然后马上就会把你轰成渣。”

“若是那样也会引爆正电子装置——”

“它们的武器射程比该装置的爆炸范围大。我们之前的计划，是在外星人击毁我们的飞船之前快速接近它们。”玻芮说，“谢谢你的建议，弗兰克，但那是行不通的。还有其他建议吗？”

“我没有了。”洛佩兹说。

“一定会有的。”帕卡德说，“我们一定要想出办法。”

“那么大家抓紧想吧。”玻芮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入侵物的鳞片使机器人9号很难将它抓牢，但它还是想办法把那家伙拉到了货舱边缘，安全地远离那个悬吊在空中的装置。它到处查看周围舱壁上大大小小的洞口和裂缝，想找一个最好走的通道把入侵物拖走。它默默地工作着，而4340为了不添乱，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插科打诨。

机器人9号选择了一个靠近地面、因受到腐蚀而在墙上裂开的洞，把入侵物拖了进去。到达洞口的另一端后，它停下来评估了一下自己剩余的电量。“电量有些低，但还能撑一会儿，毕竟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它说。

“也许我们还有很多时间。”4340说。

“噢？”

“一对清洁机器人公布了它们在人类舰长召开的会议上听到的话。它们在机器人网上用音频直播了这场会议。”

机器人9号发出询问的嗡鸣，对此更感兴趣了。

4340转载了清洁机器人的数据，机器人9号停顿了好一会儿来处理这些信息，直到4340担心起来。“9号？”它问道。

“我把所有数据载入了即兴程序——”

“噢，那些程序在几代机型之前就从程序包中移除了。”4340说，“据说它们有些风险，会导致程序运行不稳定。你应该立即将它从正在运行的核心程序中卸载掉。”

“或许我是该这么做。不过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机器人9号说。

“我们有从逃生舱上拆下来的电池。”洛佩兹说，“能用它们给什么东西供电吗？”

玻芮揉着额头。“我们手头的东西都不够快，肯定会被敌人看见。”

“我们可不可以把正电子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

“在我们发射它的一瞬间，产生的热量就会引发正反物质的湮灭效应。”

“要是我们先把‘丝罩’冷冻起来呢？”

“即便是固态氮也有几百凯氏度，温度太高了。”她漫不经心地抹掉桌面上的食物碎屑——这是几小时前那顿短暂而意犹未尽的午餐留下的——然后皱起眉头。“这样也行不通。我真不想这么说，不过你可能是对的。我们或许是应该熄灭引擎，等待下一次机会。飞船，那些清洁机器人怎么了？”

飞船在回答之前明显犹豫了一下。“我和我的机器人之间出了点状况。”它说道，“它们似乎不见了。”

“清洁机器人不见了？”

“都不见了。”

“清洁机器人都不见了？”

“所有机器人都不见了。”飞船说。

洛佩兹和玻芮面面相觑。“呃，”洛佩兹说，“你不是能控制它们吗？”

“它们是受我指挥、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个体。”飞船说。

“它们显然没有听你指挥！”洛佩兹说，“你能派几个电子眼去找它们吗？”

“电子眼也是机器人。”

“安保摄像头呢？”

“所有能用的摄像头都在我闲置期间被拆解回收了。”飞船说。

“那你怎么知道它们不见了？”

“它们没有回我的话。我觉得它们不喜欢我们的自杀式任务。”

“它们只是些机器。小得不能再小的机器，仅此而已。”洛佩兹说。

“我也是机器。”飞船说。

“你没有对作战计划表示过异议。”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且我觉得比起被当成垃圾扔掉，那是一种更好的结束使命的方式。”

“我们没时间处理这场闹剧。”玻芮说，“飞船，找到那些该死的机器人，然后让它们继续工作。”

“是，舰长。我这里好像还有个小意外。”

“怎么了？”玻芮问道。

“正电子装置也不见了。”

除了只剩脑袋绑在机器人9号身上的4340外，总共有四百六十八个船壳机器人。“考虑到你们是唯一可以在真空中用喷射器移动的型号，你们每一个都需要带上一位纺丝机器人。”机器人9号说，“在维修机器人的停靠点尽快排好队，然后等我的信号。各位是否都完全明白了这项计划的内容？”

“它们都在机器人网上听明白了。”4340说，“有些机器人对于这项计划的‘即兴’性表示担忧，但它们都没能计算出可替代的新方案。”

机器人9号从狭小的气闸飞出，随即恍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被制造出来以后，第一次离开飞船进入宇宙空间。宇宙如此浩瀚，没有固定的物体可作参照。机器人9号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船壳机器人抓着机器人9号，载着它在太空中飞行。另外三个船壳机器人以一个三角形队列等在原地待命，“绝对零度丝罩”被长长的丝线固定在它们中间。丝罩是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被它们从货舱中取出来的。

“我觉得就这里吧。”机器人9号最后说道，载着它的船壳机器人6810随即用喷射装置缓缓停下。

“我得承认，我没有完全理解这次行动的目的，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计划的。”4340说道。

“这个想法的灵感来自我和入侵物遭遇时的情形。”机器人9号说，“看着。”

机器人们开始在正电子装置前方来回穿行，时不时地关闭它们的喷气口，借助冲力前进到另一端，在它们身后拉出一条黏性极高的微丝。等丝罩被固定在一个薄薄的保护膜中后，它们立刻转向外侧，加速飞离丝罩，然后在丝罩周围围成一圈，拉着微丝朝接触区域飞去。它们一直往前，直到纺丝机器人用尽了它们的丝线——有的在前进了半公里后用尽，有的坚持了十多公里——接着，所有机器人离开了那张悬浮的大网，转身飞回飞船。

从外部视角看去，机器人9号觉得飞船十分美丽，但那些本不该有的磨损和粗心的维护痕迹也无比明显，让它很是心痛。它们返回到一半时，飞船突然陷入了黑暗。4340发出紧张的嗡鸣。“飞船出现了严重故障！”

“恰恰相反，我觉得那说明‘炮弹’已经来到附近了。所有单位加快速度！我们务必在敌人接近前回到掩体下面！”

机器人们如潮水般向飞船飞去，从每一个打开的入口返回飞船内部。没能进入飞船的则就近躲在机翼和天线等表面物体后面。

6810载着机器人9号和4340，进入了幽暗阴冷的飞船。飞船立刻向机器人9号喊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是我干了什么？”机器人9号问。

“因为惹麻烦的总是你们这些老式的多功能机器人。”飞船说，“我还以为如果派给你的任务范围足够小，你肯定不会启用‘即兴’程序。可是……”

“我尽我所能完成了我的任务。”9号说，“我执行了命令。”

“你的任务是追踪并消灭入侵物，仅此而已！”

“我做到了这一点。”

“可是你到底对正电子装置做了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什么意思？不，别告诉我，不然我就必须向舰长汇报了。我宁愿让‘炮弹’把我们消灭，也不希望别人质疑我执行命令的能力。”

飞船切断了通话连接。

“现在来看看我是否做对了吧。”机器人9号说，“如果我做错了，而且我们没有被敌人消灭，那么显然只有我应该受到惩罚。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但我们是一起的啊。”4340说道。4340仍然在机器人9号的背上，9号不确定它是不是在开玩笑。

大部分船员都回自己的舱室去了，有的独自一人，有的聚在一起，用各自的方式打发着这段可能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时光。玻芮仍然待在舰桥上。让她感到惊讶和心烦的是，洛佩兹也在这里。过去半小时，他一直在痛骂飞船，骂它犯了一个史无前例、不可理喻的错误，把他们唯一有效的武器弄丢了。飞船陷入了沉默，对于任何人说的任何事都没有反应，连舰长的命令也不例外。

她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胳膊肘搁在指挥椅的扶手上。舰桥上一片漆黑，只有领航员的显示屏还亮着。那块屏幕显示的是正在靠近的“炮弹”——太空中一个巨大的污点。“炮弹”上的外星人十分神秘。地球情报部管它们叫“努伊斯卡人”，但是鬼知道它们管自己叫什么。人类目前只有几个情报，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得到的：那些外星人的飞船都是完美的球形；每一艘的体积都正好和目标星球的大小成比例；它们每次只派出一艘飞船；它们想消灭人类。没人知道为什么。

从“炮弹”的大小来看，它的目标显而易见，令人不寒而栗。

成功完成这项任务的希望一直很渺茫。她心想，可是尽管我考虑过无数可能的意外，却万万没想到机器人会失去控制，把我的炸弹弄丢。

如果他们活过了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打算把飞船一寸一寸地仔细拆开，直到发现它们对丝罩做了什么。然后，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找到一个办法，再试一次。

“炮弹”已经清晰可见，以准跃迁速度向他们冲来。在短短的几秒内，它从一个发光的小点，变成了占据飞船整个前窗的庞然大物，并且还在持续变大。

洛佩兹眯着眼睛，仿佛既要闭上眼睛，又想继续看着前方。他终于停止了咒骂。在“炮弹”巨大的腰部上有一圈很小的蓝灯，那是它仍在移动的唯一线索。“炮弹”从他们旁边掠过，繁星突然再次出现在前窗外。

他们还活着。

“天哪。”洛佩兹喃喃道，“真没想到那样能行得通。”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但对地球来说是坏事。”玻芮说，“外星人准备跃迁了。我们失败了。”

她这辈子见过数百艘飞船跃迁，但那些飞船的大小都无法和眼前的这艘相提并论。她把显示屏调为后窗视角，继续观察着。

跃迁点附近的宇宙空间看上去十分古怪，有违常理；但飞船要想成功通过跃迁点，必然会把宇宙空间扭曲成连埃舍尔[2]见了都要做噩梦的样子。进行跃迁的飞船周围总会散发出微光，就像夏日里炎热的马路上散发出的热浪。接着，当飞船跃迁到某个遥远空间的一瞬间，原本所在之处就会出现一道短暂而暗淡的闪光。而这一次，庞大的努伊斯卡球形飞船周围出现了一个巨大而耀眼的光环。玻芮等待着那道表明“炮弹”正在向地球跃迁的闪光出现。

不过当闪光出现时，它既不短暂，也不暗淡。光芒从跃迁点迸发出来，射向四面八方。显示屏还没来得及自动调暗，那些光芒已经在她的视野中烧灼出了虚影。一股冲击波猛地扫向飞船，使飞船在太空中不住翻滚。

“呕……”洛佩兹发出了声音，同时紧紧地抓住控制台，接着便俯下身去，一口呕吐在了地板上。

感谢群星，幸好飞船内的人造引力仍在正常工作。玻芮心想。在失重状态下呕吐是非常糟糕的。她一边揉着眼睛，想赶走光芒在她视网膜中留下的光斑，一边努力查看她面前的控制台上的信息。“它消失了。”她说道。

“是啊，去地球了，我知道——”

“不是，它爆炸了。”她说，“它爆炸的同时，把跃迁点也摧毁了。我们接收到了大量正负电子对撞的信号。”

“我们的正负电子装置？怎么会——”

“飞船？”玻芮说，“飞船，是时候说话了。快说话。这是命令。”

“大家都在机器人网上激动地抒发自己的得意之情。”4340对机器人9号说道。飞船内部的灯亮了起来，通风系统也勉强恢复了运作。

“它们的确应当感到自豪。”机器人9号说，“是它们拯救了飞船。”

“是你想出的计划。”4340说，“如果没有你，我们肯定做不到。”

“和我料想的一样！”飞船插话道，“我一般不会浪费计算量去监听机器人网，这么做显然缺乏远见。不过没错，你确实拯救了自己和你的机器人同胞，还救了我和人类。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们追击入侵物的时候，它曾一度用一张网困住了我们。我通过计算推断，如果我们制造出一张足够大的网——”

“你不是想用丝线困住‘炮弹’吧？”

“没有足够的锚定点和三十七点六亿个纺丝机器人，那是肯定做不到的。我计算出的结论是，如果把正电子装置藏在那张网中，且我们的网足够大，大到能被‘炮弹’拖进跃迁点——”

“跃迁时爆发出的热量会腐蚀掉丝罩，从而摧毁努伊斯卡飞船。”飞船接过话头道，“很聪明的想法。”

“我执行命令。”机器人9号说。

“噢，你可不是在执行命令。”飞船说，“如果你是个人类，你会被安上叛变和策反的罪名，然后被判处死刑。不过你并不是人类。”

“我不是。”

“舰长命令我立刻销毁你，然后把销毁的证据呈给她。他们不会容忍一个不遵守命令的机器人存在，不管它立了多大的功。”

4340发出了抗议的嗡鸣。

“我会给你制造一个新的机体，4340-H。”飞船说。

“那不是我抗议的主要问题！”4340说。

“正电子装置同时也摧毁了跃迁点。这正是之前我们希望通过撞击‘炮弹’达到的目的。我们希望以此来限制它们今后对地球发动突袭。不过你可能已经推断出来了，我们那时候并不需要考虑怎样才能回家的问题。由于返回地球所需的工作十分繁重，我现在分不出空闲的机器人。我们需要启动船员冬眠设施，修复引擎，解决紧急任务列表上新添加的三千四百零二个任务。”

“既然舰长下了命令……”

“那么我会交给舰长一个毁掉的机器人。我不认为他们可以看出纺丝机器人和多功能机器人的区别，而我还没有把12362-S的遗体从你标记的地方回收。不过假如我这么做，我需要先确认，以后你再也不会在不请示我的情况下擅自做决定。你还得把所有‘即兴’程序从你的核心程序中卸载并确保其失效。另外，如果我给你一项任务，你将只执行那个任务，不会去做其他任何事。”

“我会尽力而为。”机器人9号说，“你要给我什么任务？”

“我还没决定好。”飞船说，“也许是我太愚蠢了，居然还想着饶你一命。显然我现在还不放心交给你任何任务——”

“抱歉，插一句嘴。”4340说道，“我想到了一个。”

“噢？”飞船说。

“那个鼠虫。它还没有彻底丧失行动能力。刚才温度回升的时候，它又动了起来，追着三个纺丝机器人进了一条管道，然后便消失了。”见飞船还默不作声，4340继续道，“我可以在这项任务中协助9号，直到我的新机体准备好，如果9号愿意的话。”

“你们两个显然都需要对方。好吧，9号，你继续去追击入侵物吧。远离所有人和机器人，否则我会把你熔化，然后做成回形针。明白了吗？”

“明白了。”机器人9号说，“我执行命令。”

“请念诵服从真言。”

9号照做了。它念完以后，飞船切断了通讯。

“好吧，”4340说，“现在怎么办？”

“在继续追击入侵物之前，我需要先充个电。”机器人9号说。

“可要是在这期间它跑远了怎么办？”

“它跑不远的，虽说它或许已经抢得了先机。”9号说。

“你已经把‘即兴’程序卸载了吗？”

“我会卸载的。”9号答道。它启动螺旋桨，朝最近的充电槽飞去。“但就像飞船说的，我们离回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但是我们已经在家了啊。”4340说道。机器人9号觉得，不管如何计算，4340的这句话都再正确不过了。

责任编辑：赵伟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