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阁繁华歇,忍见可卿风月
宝玉随贾母到宁国府玩,累了要睡觉,秦可卿先带他到一间挂着《燃藜图》的房间。宝玉素来讨厌这些仕途经济的玩意儿,又看见“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抬腿就走。秦可卿会意,便将宝玉带到了自己卧房。这房间,像是一座悬浮于半空的绰约之城,云山雾罩,不能确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因为都是各种精致而浮夸的譬喻,不能较真儿的,但这些譬喻都罩着一层鼓胀着的外壳,叫作“欲望”。它们都在炫耀自己,互相冲撞,时而又谦恭着互相映衬,激荡出这座城逼人的光芒,也召唤来它过早陨落的命运。
天香楼意象图
刚到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这“细细的甜香”是房间里日常熏的香,是媚人的,妖娆的,酥软的,也暗示了秦可卿正是一种“甜”香,是极其感官的,欲望的。宝玉果然登时就眼饧骨软,浑身都懈了下来。
墙壁上挂了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画的是杨贵妃醉酒,唐明皇曾用“海棠春睡”形容杨贵妃醉时花枝披拂的媚态。唐伯虎是否有《海棠春睡图》,从未有人见过,也无人能证实,但唐伯虎向来以风流倜傥闻名于世,招摇至今,他画过极多不俗的仕女图以及大量的春宫艳画。他有首题写海棠美人图的诗,云:“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笔锋直露,写尽蝶浪蜂狂的暧昧和春情,曹公假借其名其诗幻成此图,意图昭然。
《海棠春睡图》两边是宋学士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秦太虚指宋代词人秦观,他常混迹于风月场,词里多是小儿女的情爱离愁。秦观作品中并无此对联,自然又是曹公强拉古人诉一己衷肠,对联中的字眼和意境都很含蓄,仿佛只是在说些不相干的事物,但揭开这事物若有若无的遮挡,后面赫然是男欢女爱的场景。脂批曰:“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不过,哪里是真,哪里又是梦?
可卿卧室中可能有一条案,案上置着镜子、金盘等寻常的闺阁摆设,有卧榻一张,锦帐悬垂。但在曹公笔下,这些摆设都激荡着按捺不住的欲望,样样都是孽情的见证,没有哪一个是清白的。它们是道具,是无声的却表演夸张的演员,替曹公演绎那些他本人无法明说的话。镜子纵然无辜,因与“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扣搭,不能不格外可疑。唐高宗曾造“镜殿”,四壁都是镜子,武则天与其面首就在此处秽乱春宫。杨铁有诗云:“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摹。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秘戏之能事毕矣。此间的春宫秘戏已是淫乱的巅峰,曹公将它搬到这里,含义再明了不过了。秦可卿其人其事,借小小一枚镜子,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金盘是“飞燕立着舞过的”,“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这些东西附会在过于耀眼和辉煌的来历上,让秦可卿既美且艳,光芒不输给任何一位倾国倾城貌,而传闻本身负载的暧昧和淫靡已然饱和,让秦可卿与她们一样为过盛的欲望所牵绊和征服。
秦可卿房中陈设
卧榻是“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奢华尽见。揭开这珍珠编成的帐子,榻上卷着“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在明传奇《浣纱记》中,西施浣纱时与范蠡定下终身;在元杂剧《西厢记》里,红娘抱着鸳枕,送莺莺与张生偷期幽会。“纱衾”和“鸳枕”本身就有贴身的私密性,经由文学作品的晕染和放大,愈发与香艳和风月不能分离了。
曹公动用了那些最与风月相关的典故、材料和物件,再怎么奢靡也好,放荡也好,都镶嵌在秦可卿的卧房里,非要将此处写成古今第一香艳奢靡之地似的。脂砚斋点出这些描写是“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即秦可卿房间这些布置,都是虚构和想象的结果,纵然实有,也是调侃和夸张的笔墨,并不能当真的。这样密集辐辏的譬喻调侃,果然使秦可卿房间成为红楼里最淫逸、奢靡、美艳的所在,它萃聚了贾府的精华和糟粕,是最能说明贾府的,也最能说明“满纸荒唐言”背后的大荒唐。
秦可卿虽名列十二钗中最后一钗,却是最先香消玉殒的,是十二钗里唯一获得完整明确的结局的人。她在第十三回里便如惊鸿一般完成了谢幕,而此时,曹公的红楼故事才刚刚展开,更多的峥嵘还在后面等待绽露。只是,秦可卿的身世和故事非但没有因此而明了,反因曹公的欲说还休,欲藏还露,更加混乱地陷入破绽和迷局里。
就如她的卧室所透露出的,她的人生也充满了迷离和香艳的气味:因其香艳糜乱,乱了纲纪礼法,为世所不容,曹公为亲者讳,笔下便若即若离;但曹公自己也不忍湮没真相,湮没他童年记忆中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便又在许多暗处埋下伏笔和线索。这样彼此冲撞下来,秦可卿成了这雾里的花,迄今也没谁敢说看明白了。
显隐两副笔墨里,出来了两个秦可卿。正面笔触没有污点,可谓尽善尽美:她是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小名可儿,官名兼美,后嫁给宁府贾蓉为妻。姿容和气质是极其出色的,以至曹公不吝将宝钗和黛玉的双美都赐予她一人: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可卿不仅生得袅娜纤巧,而且性格极好,温柔和平,博得贾府上下一致称赞,贾母便认为她是个“极妥当的人”,难得婆婆尤氏评价更高,说“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而隐笔中藏着的秦可卿,才是这道判词“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所感慨和反思的对象,仿佛在指责她身体成为欲望的渊薮,从此开启了贾府走向堕落的第一道门。曹公悲金悼玉,对人物都怀着慈悲和疼爱,这种指责可以说是极其严厉的。
但曹公实在是太矛盾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位曾经带给他青春启蒙的女子。红楼十二钗里,可卿是独一份儿,既为他所“意淫”所膜拜,又很可能跟他有过肌肤之亲。这是不同寻常的经验,也许这份受挫的爱情,成了他心底一块去不掉的纠结。他既爱她也惜她,爱她美貌风情、才华横溢,惜她不能有节操和自制,最终以自缢收场,这“惜”里,也许还掺杂一些哀怨和愤怒。他在两副笔墨里都不能落定,任何一方都是他不能完全赞同的,“宿孽总因情”更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情而为孽,先是“情”,才是“孽”,“孽”是这情不合礼数,不合正统。既定义为“情”,而不是皮肤淫滥的“非情”,秦可卿很可能与贾珍之间是一种爱情,只是这情显然是乱伦的,为人所不齿的,然而他们按捺不了燃烧的欲望,便到处偷情,会芳园里天香楼、逗蜂轩都是他们偷情的地点。在正统人眼里,这乱伦的爱是不能被接受的,因此解读出的秦可卿要么是贾珍淫欲的牺牲品,要么就是狐媚勾引的淫妇。换言之,偷情若是秦可卿的主动行为,便是无耻淫荡,若是被动行为,便是被迫可怜,总之绝不能接受两人之间萌发爱情的可能。只是,为什么不呢?可卿深知这爱的罪恶,爱时虽然投入,却不能摆脱这负罪感,所以一旦暴露即自缢而亡。贾珍虽寻花问柳,不是什么好人,却未负可卿,哀毁骨立不说,又破罐子破摔一般,顽固地为她举行了逾制越礼的葬礼。
曹公的两副笔墨下,秦可卿便是这样的矛盾。看上去温柔敦厚,合乎礼教道德,心却是不安分的,带着些侥幸和冒险的大胆,冲到禁忌的外围试探深浅,管不住这副身体。她香艳暧昧的卧室布置,在情与欲之间,折射了这青春少妇心思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