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生威仪

黛玉是苏州人，样貌气质都是典型的江南美人儿，自幼见的也是典型的江南府邸风光，都是在“小”里做文章，一径精雕细琢下去，任是什么都能做出十分的玲珑精致来。待她只身前往《红楼梦》所在的北方都城时，风景就大有不同了，气魄和规模都是无边无际，什么都是“大”的，单是宁荣二府，就盘踞了大半条街去。待她扶着婆子的手，小心地穿过垂花门后，无论是否意识到，她已经穿行在这浩瀚都城里最典型的一座四合院里了。

典型的北京四合院

贾母院房屋高大，院落重叠，前廊后厦，抄手游廊、垂花门、影壁、槅断都十分讲究，院内有院，院外有园，院园相通，思路顺畅，条理清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它以院落为核心，依照“外实内虚”的原则和“中轴对称”的格局，房屋院落布置规整明确，为两进四合院叠加而成，并且前有前庭，后有罩房。

前庭由南侧的垂花门与坐北朝南的穿堂构成，两侧是抄手游廊。宋代《事林广记》说：“凡为宫室（此指宅院），必辨内外，……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这道中门便是贾母院前庭的垂花门。正中的穿堂里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遮挡住外界的视线，维持内部的和平清静。

过了穿堂，进入第一进院落，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方阔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上便是贾母院的正堂荣庆堂。

北面正房称“堂”，开间和进深都要比厢房大，体量也是整个贾母院里最大的。正房左右接出耳房，由尊者和长辈居住。这种一正房两耳房的布局称作“纱帽翅”。主院两侧各建东西厢房，俯首帖耳，顺从于正房的威仪，也多是后辈居住。正房、厢房都有前廊朝向院子，抄手游廊将其与垂花门连接上，因此沿着游廊便可以进入任意房间，雨雪天气最能见其好处。

这五间上房有后房门，通往后院，后院有一排罩房，可作居室，或为杂屋。后来建大观园时，又在后院之后加了一处大花厅，起了楼。从后院的东西穿堂穿过，就到了一条“南北宽夹道”，经由这条夹道，就可到凤姐院和王夫人院的后院了。

贾母院有格局，讲气派，重传统，庭院方阔舒展，尺度合宜，规制严整，一应俱全，院中莳花、植树、置石、列盆景，将自然风物吸纳进来，情趣丰足，自成一个小天地，宅墙封闭坚实，将喧扰隔离在外，在芯子里过宁静日常的生活。

正堂的威仪

一般来讲，大家常以“三间房”来泛称房宅；“三间正房”是中国传统住宅的基本样式，一般指客厅、卧室、书房，暗合了“社会、自身、文化”三位一体的内涵。其中最主要的客厅即厅堂。因是正房，所以高度、开间、门窗等一律较厢房为大，更显开敞和亮堂。厅堂集多种用途于一体，家庭祭祀、社会喜庆、亲朋往来、长幼教谕、日常三餐等活动都在此处举行，因此它的室内陈设相对固定，风格端正、庄重，体现着社会性、公共性原则，和恒定规范的等级秩序，尤其注重对称格局和中庸气质，不仅是审美需求，更是道德上的追求。

贾母院的“五间正房”，都是在别人的眼中露出真容的。首先是透过黛玉之眼（第三回），只见贾母独坐在正面榻上，两边是四张空椅。为安排黛玉卧处时，贾母本欲将宝玉挪出来，同她在套间暖阁儿里，将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宝玉认为住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最后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住下了。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袭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第三十九回又借刘姥姥之眼表现了正堂内景：“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到第四十二回，有王太医来省视，“只见贾母穿着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

这些散落各处的零碎描述，勾画出贾母正房的室内布局。西稍间有“套间暖阁儿”，是贾母的卧室。东稍间用碧纱橱与西侧房间隔断。碧纱橱内有床，原是宝玉卧室，后来腾给黛玉做卧房；碧纱橱外也有床，贾宝玉从碧纱橱移出来后作为临时卧室。正中明间最主要的陈设是一张罗汉床，即书中屡屡提到的“榻”，是指三面装有围栏不带床架的一种床，有大小之分，大的罗汉床可供坐卧，围栏多用小木做榫攒接而成，也有用三块整板做成。古人一般将其陈设于厅堂待客，中间放置一炕桌或几，两边铺设坐垫，典雅气派，形态庄重，是厅堂中十分讲究的家具。自唐至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以至明清，绘画作品中屡见古人以榻或罗汉床为中心待客的场面。明清时这种礼仪已发展成熟，沉淀成固定格式，罗汉床也渐渐从素板到雕镂繁复，装饰性大大增强了。

可巧的是，黛玉、刘姥姥和王太医看的时候，贾母都坐在正房的榻上。此外，第七十一回还写道：“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第七十五回“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以上皆可见“榻”在贾母正房中的中心地位，说明了贾母身份和地位的尊荣，是贾府的最高权位者，暗示着她君临并俯瞰全府的声势。

贾母系贾代善之妻，出嫁前为金陵世家史侯的千金小姐，在贾家从重孙媳妇做起，一直做到自己有了重孙媳妇，这个自称“老废物”的史老太君，谈笑间稳稳控制着局势。有意思的是，贾母虽然高居榻上，却时常是“歪”在上面的，而不是正襟危坐，这一姿势和动作本身，深见贾母的性情。她不喜欢强势欺人，对刘姥姥有体恤贫老的意思，能欣赏黛玉、晴雯这样卓然不合群的人物，喜欢逗乐儿，愿意享受生活，熟知精致玩意儿和贵族生活的真谛，不偏执，不强求，从不无事生非，跟同来自史家的湘云颇有些相似之处，那便是胸怀间“光风霁月”。她虽处豪门，并不穷奢极欲，“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有时也难得糊涂，深知抓放之间的学问。《红楼梦》里状写了许多可爱的女子，贾母虽年事已高，有威严，却依然是这些可爱女子中的一个。

贾母院上房正堂格局与苏州狮子林燕誉堂的女厅是一致的，尚有亲切融融的居家气氛，与荣国府正堂荣禧堂存在很大区别。荣禧堂是贾府中最规范的王府正堂，一切配置摆设都老老实实遵循着国家的意志和传统的习惯，没有任何逾越。第三回里，黛玉跟着嬷嬷去王夫人处，进入南大厅之后、仪门内的大院落里，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聪慧如黛玉，一望便知这才是正经的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醢。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这些陈设是《红楼梦》的作者生活在清朝前期的力证。大厅上两溜十六张交椅虽已是固定性陈设，但还没有配套的茶几夹在两张椅子当中，到了晚清小说已比比皆是“八张椅子四个茶几”的摆设，那是乾隆以后清代厅堂的典型陈设格式。紫檀雕龙条案上设一米左右高的青铜古鼎，两边分别是金蜼彝、玻璃醢，上悬墨龙大画，见其气宇不凡。荣禧堂的尊贵、气派、荣耀在这几行陈设中淋漓尽现。荣禧堂是公务性的，是贾府勋章和荣誉证书式的建筑，它主要展示这个家族显赫的地位，布置陈设也都不依据个人意志，而是集中呈现国家赋予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