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定律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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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数学同物理学的关系

在考虑数学的应用和物理学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想到在复杂的情况下涉及大的数目时,数学就会有用。例如,在生物学里,病毒对细菌的作用是非数学化的。如果你在一台显微镜下面观察它,一个左摇右晃的病毒在那奇形怪状的细菌(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可能把它的DNA注入进去,也可能不注进去。如果我们做了千千万万次关于病毒和细菌的实验,那么我们就能够通过取平均来得到关于病毒的大量知识。我们在取平均时可以运用数学,看看病毒是否在细菌体内生长发育,产生了什么新变异以及以多大的百分比发生了变异;然后我们就能够研究遗传学,研究各种突变等现象了。

再举一个更加平凡的例子,设想有一块很大的板子,用来做下跳棋的棋盘。任何单独一步棋的实际操作都不是数学化的,或者说它在数学上是非常简单的。但你能想得到,在一块那么大的棋盘上,摆上了许多棋子,只有进行深刻的推理,才会分析出哪些是最佳的几着、好的几着或者坏的几着棋,这种推理里又包含了有人事先准备并且深思熟虑的结果。于是这就变得数学化,包括抽象的推理了。另一个例子是计算机里面的开关电路。如果你只有一个开关,无论它是开或者是关,这里没有什么特别数学化的地方,虽然数学家们喜欢从这里出发来展开他们的数学。但如果有许多个开关再加上连线的互相连接,要想象出这样一个巨大的系统会怎样动作,就确实需要数学了。

在讨论复杂情况的各个细节的现象,找出游戏的基本规则时,我喜欢立即说数学在物理学中有极大的应用。但是如果我仅仅谈到数学同物理学的关系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大部分时间用在谈论的东西。但由于这是关于物理定律的本性的一系列讲座的一部分,我不会有时间去讨论在复杂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立即转到另一个话题,即那些基本定律的本性。

如果我们回到我们的跳棋比赛,其基本的定律是棋子走动的规则。数学可以应用到复杂的情况,想象出在给定的形势下,走哪一着棋是最好的。但对于那些基本定律的简单本性来说,只需要很少的数学。那些下棋的规则可以由棋友们用话语简单地说出来。

关于物理学的一件怪事是,我们仍然需要用数学来表达它的基本定律。我将会举出两个例子,在其中一个例子里我们的确不需要数学,而在另一个例子里则确实需要数学。第一,物理学里有一条定律叫作法拉第定律,它说的是在电解过程中淀积的材料的数量,正比于电流和通电的时间。那意味着淀积下来的材料的数量正比于通过系统的电荷。这听起来十分数学化,但实际发生的只是在导线里通过的电子,每一颗都携带着一份电荷。举一个特别的例子,可能每淀积一个原子需要一颗电子的传递,因而淀积的原子的数目就必定等于通过的电子的数目,从而正比于导线中流过的电荷。你们看,那条看起来像是用数学表达的定律,其实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基础,并不需要什么真正的数学知识。我想,为了使每一个原子淀积下来需要有一个电子流过,这本身亦是数学,不过不是我正在这里谈论的那种数学。

第二个例子,拿牛顿的引力定律来说,我在上一次讲过了它的各个方面。我向你们给出过它的公式:

只是使你们得到印象,看到运用一些数学符号能够多么快地传达信息。我说过力正比于两个物体质量的乘积,并且反比于它们之间距离的平方;而且物体对力的反应是改变它们的速度,即改变它们的运动,改变的快慢与力成正比且与它们的质量成反比。那些都是话语,对吧。我不一定要写出公式。但无论怎样它都是一种数学,而且我们总是为这怎么能够是一条基本定律而感到惊讶。行星在做些什么?它是不是注视着太阳,看看它离太阳有多远,然后在它内部的加法机械上计算出距离平方的倒数,这样来告诉它要怎么样运动呢?肯定不存在关于引力机制的解释!你会想看得更深入一些,而已经有些人试图看得更深入了。牛顿原先就受到过对他的理论的质问——“但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它没有告诉我们什么东西”,牛顿说,“它告诉你们它怎样运动。那就够了。我已经告诉你们它是怎样运动,而不是它为什么那样运动。”但是,人们常常因为找不到一种机制而感到不满意,而我则愿意在已经发明的种种理论当中,找一种你们会想要的那种类型的理论来讲解。这一理论提出引力效应是大数目的作用的结果,那就能够说明它为什么是数学化的。

假设世界上到处都存在着许许多多粒子,它们以极高的速率飞过我们身旁。它们均匀地从四面八方袭来,一般仅仅是在我们身边擦过,只是偶尔会击中我们的身体。我们和太阳对它们来说实际上都是透明的。我说的是实际上而不是完全的透明,因为有一些粒子是会撞击到我们或者太阳上面的。那么,看看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图8)。

图8

图中的S是太阳,E是地球。假如没有太阳在那里,粒子就会在各个方向上撞击地球,叮叮咚咚或者乒乒乓乓地击中的少数粒子,给地球以一些轻微的冲击。这不会令地球在任何特定的方向上摇摆,因为如果在一个方向上有这么多的粒子撞击,就会有同样多的粒子在相反的方向上撞击地球,例如地球顶部和底部受到的冲击是一样大的。然而,当有一个太阳在那里的时候,来自那个方向的粒子被太阳挡住了,因为那些击中太阳的粒子是不能够穿透太阳的。因而从太阳那边飞向地球的粒子由于遇到了太阳这个障碍,就会少于来自另一边的粒子的数目。容易看出,太阳离得越远,它所挡住的那部分粒子在从所有可能方向飞来的粒子中所占的比例就越小。太阳离得较远,看起来它就变小了——事实上是按照距离平方的反比而变小的。因此会有一种冲力作用到地球上,使它趋向太阳,这种冲力的大小是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而这种效应则是由于许许多多简单的动作,只是从所有方向上一次又一次地撞击而导致的结果。因此,那难以理解的数学关系就被这样大大地简化了,因为这里的基本动作要比计算距离平方的倒数简单得多。在这个方案里,那些粒子的反弹就这样执行了所需要的计算。

这一方案只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由于别的一些理由,它是行不通的。你建立的每一种理论都要对它的所有结果进行分析,看看它还做出了一些什么样的预言。而这一方案的确做出了别的一些预言。如果地球在运动着,在它前面就会比后面受到更多粒子的撞击。(如果你在雨中跑步,从前面打到你脸上的雨点要比从背面打到你脑后的雨点多,因为你是在跑入雨幕之中。)那么,如果地球是在运动着,它就迎头碰着在前面朝着它奔来的那些粒子,同时逃离着在后面追赶着它的那些粒子。因而从地球前面迎击它的粒子就要比从后面赶上的多,就会产生一种阻碍任何运动的力。这种力将会减缓地球在它的轨道上的运动,那样它就肯定不能够维持至少30亿到40亿年一直环绕着太阳的运行了。因此那种理论就垮台了。你会说,“好了,它是一个好理论,而我靠着它一时摆脱了神秘的数学。或许我能够发明出一种更好的理论。”你也许能行,但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但是,从牛顿那时候起直到今天,没有一个人能够为隐藏在这条定律后面的数学机制发明出另一种理论描述,而不仅仅是把同样一些东西重复一遍,或者把数学弄得更复杂,或者是预言出某些错误的现象。因此,今天除了引力定律的数学形式之外,没有什么试图解释引力机制的理论模型。

如果只有引力定律具有这样的本性,那就是一件颇为有趣的和令人不解的事。但每当我们研究得愈多,发现出愈多的定律,并且对自然界有愈深的了解,就愈明白这是真的。任何定律都免不了这样的毛病。我们的每一条定律都是一种纯粹的数学陈述,用的是相当复杂和深奥的数学。牛顿关于引力定律的陈述,只用到比较简单的数学。而当我们继续前进时,就要用到越来越深奥和越来越困难的数学。这是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出来。我的唯一目的,就是在这里告诉你们这个事实。这一次讲演的要点,就只是强调这一事实:不可能向那些对数学缺乏某种深入理解的人以大家都能够感受到的方式忠实地说明自然定律之美。我很抱歉,但看来只能如此。

你们会说,“好吧,如果没有对定律的解释的话,那么至少要告诉我那条定律是什么吧。为什么不用话语而要用符号来告诉我呢?数学不过是一种语言,而我想要把这种语言转写过来。”事实上只要有耐心,我是做得到的,并且我想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我能够再讲得多一点,更仔细地说明公式的意义,譬如距离是原来的2倍,力就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等等。我可以把所有的符号都转写成言语。换句话说,我能够更迁就那些外行的听众,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指望我为他们说明什么东西。有不少人掌握怎么样对那些外行人使用外行的语言来说明这一类困难和深奥的问题的技巧,从而赢得了好教师或者好作家的美誉。外行的读者就一本一本书地翻阅,希望他能够避开那些复杂的数学,但那些东西总是避不开的,即使是专门讲解科学的最好作品也是如此。那个读者发现,他读到的总是越来越多的混乱,一个接一个的复杂陈述,一件接一件的难懂事物,它们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互的联系。问题变得模糊不清,而他则希望或许在某一本书里会有某种解释……那本书的作者差不多做到了——也许另一个家伙就要得到成功。

但我不认为那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因为数学不仅仅是另一种语言。数学是一种语言加上推理;它就好像是一种语言加上逻辑。数学是一种推理的工具。事实上它是一些人的精心思考和推理的结果的一种庞大集合。通过数学就有可能把一条陈述同另一条陈述联系起来。例如,我可以说引力是指向太阳的。我也可以告诉你,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行星在运行,那么如果我从太阳画一条线到那个行星,再在隔了某一段确定的时间,例如三个星期之后,行星所扫过的面积将会准确地等于下面三个星期、再下面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扫过的面积,并且在它环绕太阳运行的每一个位置上都是如此。我可以仔细地说明上面两种陈述,但我不能够说明为什么这两种陈述说的是一回事。自然界表面上看起来的极大复杂性,以及它那每一条已经仔细地向你说明过的有趣的定律和规则,实际上都是十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然而,如果你不能够欣赏数学,你就不能够从那些五花八门的事实中看出允许你从一件事实联系到另一件事实的逻辑。

也许你会觉得难以相信,我能够证明,如果力指向太阳的话,行星的矢径就会在相等的时间里扫过相等的面积。因而如果我做得到,我就来做这个证明,向你表明那两件事真的是等价的,使你能够欣赏到比仅仅两条定律的陈述更多的东西。我将要证明那两条定律是有联系的,因而只凭推理就可以把你从一条定律带到另一条,而数学正是一种有组织的推理方法。于是,你就能够欣赏到那些陈述之间的关系之美。下面我来证明受力指向太阳同在相等时间里扫过相等面积这两条陈述之间的关系。

我们从一个太阳和一个行星开始(图9),并且我们设想在某一时刻行星处在位置1上。它是这样运动的,比方说,一秒之后它移动到了位置2。如果太阳没有对行星施加什么力,那么,根据伽利略的惯性原理,它会严格按照一条直线前进。因此,经过同一段时间间隔之后,下一秒它会准确地沿着同一条直线走过同样的距离,到达位置3。首先我们要证明的是,如果没有受力,在相等的时间里行星矢径会扫过相等的面积。我提醒你,三角形的面积等于高乘底的一半。如果那是一个钝角三角形ABC(图10),它的高就是垂直线AD的长度,而底则是BC。现在让我们来比较当太阳没有施加什么力的时候行星矢径所扫过的各块面积(图9)。

图9

图10

记住,1—2和2—3这两段距离是相等的。问题是,相应的两块面积也是相等的吗?先看由太阳S以及1和2这两点构成的这个三角形。它的面积有多大?这块面积等于它的底1—2的距离,乘以从S到基线的垂直高度的一半。另外那个相应的从2运动到3的三角形呢?它的面积等于底2—3的距离,乘以从S到基线的垂直高度的一半。这两个三角形有同样的高,并且,我已经说过了,它们有相等的底。一切都很好。假使没有来自太阳的力,在相等的时间内就会扫过相等的面积。但存在着从太阳来的力。在1—2—3这段时间间隔中,太阳拉着行星,并且在朝向自己变化着的方向上改变着行星的运动。为了做一个良好的近似,我们取中间的位置,或者说是平均位置2,然后说在1—2—3这段时间间隔里,行星的运动在2—S上的方向上改变了某一数量(图11)。

图11

这就意味着,虽然行星是在线段1—2上运动着,并且会在不受力时在下一秒继续沿着同一条直线前进,但由于太阳的影响,使得它的运动改变了一个数量,即在平行于直线2—S的方向上被拨动了。因此,下一步的运动是行星本身想要做的运动,同由于受到太阳的作用而发生的改变相结合。因而行星并没有真的到达位置3,而是落到了位置4。现在我们要比较一下两个三角形S 23和S 24的面积,我将证明两者是相等的。它们具有相同的底S—2。那么它们有相同的高吗?确实如此,因为它们都落在两条平行线中间。从点4到直线S—2的距离等于从点3到直线S—2(的延长线)的距离。于是,三角形S 24的面积就与三角形S 23相等。我在前面证明了两个三角形S 12和S 23的面积是相等的,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三角形S 12的面积等于三角形S 24的面积。那么,在行星的实际轨道运动中,第一秒所扫过的面积是与第二秒相等的。因此,通过上述的推理过程,我们看到了力朝向太阳和扫过的面积相等这两件事实的一种联系。这种论证不是很机灵吗?我这是直接从牛顿那里搬来的。所有这些论证包括插图,正是从他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即简称为Principia的那本书里搬来的。唯一的差别只是在文字上,因为牛顿是用拉丁文写的,而我们这里用的是阿拉伯数字。

牛顿在他的书里是用几何方法来证明的。今天我们不再使用那种推理方法了。那种方法需要巧妙地画出一些正确的三角形,求出各块面积,并且要设计好证明的各个步骤。但在分析方法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这种方法要更快一些和更加有效。我想在这本书里展示的样子就是,运用更现代的数学记号方法,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写下一大堆符号,再进行推理和运算就行了。

我们要谈论面积变化得有多快,我们记为A。当半径扫过空间而使面积变化的时候,这个量就是速度在垂直于半径的方向上的分量乘上半径,它告诉我们面积变化得有多快。因而它就是径向距离的分量乘上速度,即距离的变化率。

现在的问题是面积的变化率本身是否在变化。这里的原则是说,面积的变化率是不随时间而变的。于是我们对这个量再次微分,意思是运用一点小小的技巧,把一些小圆点加到适当的位置上,如此而已。你需要去学习那些技巧;它不外乎是一系列人们已经发现的对这样的东西非常有用的一套规则。我们写作:

式中第一项说的是取速度在垂直于速度的方向上的分量。它等于零;因为速度当然是同它自己的方向一致的。加速度就是二次微分,用r上面加两点表示,或者说是速度的微分,就等于力除以质量。

因此,这就是说,面积变化率的变化率同力在与半径垂直的方向上的分量成正比。但是,正如牛顿所说的那样,如果力是在半径方向,那么在与半径垂直的方向上就没有力,这就意味着面积的变化率是不改变的。

这仅仅是使用不同的一种记号方法来展示分析的威力。牛顿多少知道怎么样做到这一点,用的是稍微不同的符号;但他为了使当时的人们有可能读懂他的著作,就用几何的形式写下了一切。他发明了微积分,那就是我刚才显示的那种类型的数学。

这是数学同物理学的关系的一个很好的示范。当在物理学的问题上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常常求助于数学家,他们也许已经研究过这一类东西,并且准备好一条推理的思路让我们利用。也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在物理学家已经发明了我们自己的推理思路的时候,数学家可能还没有觉悟到,我们就会把它回报给数学家。每一个对于任何事物做了精心推理的人,都是对你所考虑的事情是怎么回事的知识的一项贡献,而如果你把这些知识整理提炼出来并且送到数学系去,他们就会当作数学的一个分支写进书本里去。因而,数学就是从一组陈述推演到另一组陈述的一种方法。数学明显是对物理学有用的,因为我们有这些可以用来谈论事物的不同方式,而数学允许我们推演结果,分析形势,以及以不同的方式修改定律,以便把不同的陈述联系起来。事实上物理学家知道的知识的总量是很少的。他只是要记住一些规则,使他能够从一处到达另一处;而他总是对的,那是因为所有关于在相等的时间里,力沿着半径方向等各种各样的陈述,都是能够通过推理而找到互相之间的联系的。

现在又有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不是有一个出发点来推出整个理论呢?在大自然里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样式或者秩序,借此我们能够理解某一组陈述更为基本一些,而另一组陈述则更适宜看作是结果呢?有两种看待数学的方式,为了这次讲座的目的,我把它们称为巴比伦传统和希腊传统。在巴比伦的数学学校里,学生们通过做大量的例题,直到他们掌握普遍的规则来学习一些东西。他们也会知晓大量关于几何学的知识、关于圆的许多性质、毕达哥拉斯定理、立方体和圆的面积;此外还会在某种程度上学到用来从一件事情到另一件事情的论证方法。他们会运用一些数量的表格去解出复杂的方程。一切都是为了计算出结果。但希腊的欧几里得发现,有一种方法,可以从特别简单的一组公理出发,导出几何学的所有定理。巴比伦数学家的看法,或者我称为巴比伦风格的数学是,你知道了所有不同的数学定理和它们之间的许多联系,但你永远也不会完全认识到,这都是能够从一批公理推出来的。最现代的数学都是集中在一些公理上,以及在关于什么是可接受作为公理的和什么是不可接受作为公理的一个非常确定的约定的框架之内的论证之上。现代几何学采取某些类似于欧几里得几何的公理,经过改进以求完善,然后证明这个理论体系能够得出什么样的推论。例如,不要期望新几何学会让类似于毕达哥拉斯的定理具有公理的地位。(这条定理说的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上的两个正方形的面积之和,等于斜边上的正方形的面积。)而另一方面,根据笛卡儿关于几何学的另一种观点,毕达哥拉斯定理则是一条公理。

因此,我们要接受的首要事情是,即使在数学里,你也可以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如果所有定理都是由推理互相联结在一起的,就没有真正的理由说“这些就是最基本的公理”,因为如果有人告诉你某种别的做法,你也能够进行别种途径的推理。这就正如一座桥梁,它是由非常多的组件构成的,并且它们之间做了许多超出必需数量的联结,那么如果失落了某一些构件,你就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把它们重新联结起来。今天的数学传统是从选取了一些特殊观念并且把它们约定为公理开始的,然后再从那些公理建立起整个理论结构。我称为巴比伦派数学家的人则会说,“我正好知道这个,并且我正好知道那个,而且我也许知道那个;然后我就从那里做出所有东西来了。到了明天,也许我忘记了这种方法是行得通的了,但我记得另外有种方法是行得通的,于是我把它全部重新构造出来。我永远不十分肯定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又应该在哪里结束。我只是时时刻刻都记得足够多的东西,以便在记忆消退或者其中一些部分失落之时,我每天都能够把那些东西重新拼接到一起。”

总是从一些公理开始的方法,在推导定理方面效率不是很高。要从在几何学里推出什么东西的时候,如果每一次都回到从几条公理出发的方法,那么你的效率不会很高。如果你记住了几何学里的几样东西,你总能够推演前进到别的地方,不过用别的方法效率要高得多。决定了哪一些是最好的公理之后,不一定就找到了在整个领域内进行推理的最佳方法。在物理学里我们需要巴比伦人的方法,而不是欧几里得或者希腊人的方法,我下面将会解释这是为什么。

欧几里得方法的问题是,把关于公理的某些东西看成是更有意义或者是更加重要。但是,例如,在引力的情况中我们要问的问题是:说力朝向太阳,或者说在相等时间里扫过相等的面积,哪一个说法更重要、更加基本,或者是一条更好的公理呢?从一种观点来看,关于力的陈述更好。如果我陈述的是力的性质,我就能够处理由许多粒子组成的系统,其中各个粒子的轨道不再是椭圆了,因为力的陈述告诉了我各个粒子之间是怎样互相拉动的。在这种情况下关于相等面积的定理不再适用。因此我想,应当把力的定理而不是把别的什么当作公理。然而,另一方面,等面积原理也可以推广成适用于由许多粒子组成的系统的另一条定理。这条定理说起来颇为麻烦,而且也不像原先关于等面积的陈述那样漂亮,但它也明显是从原先的定理衍生出来的。取一个由多个质点组成的系统,也许是由看作质点的木星、土星、太阳以及一大堆星星组成的一个体系,它们两两之间都有相互作用,并且离远看投影到一个平面上(图12)。各个质点分别沿着不同的方向运动,我们取任意一点做参考点,然后计算从这一点到每一个质点的半径扫过多大的面积。在这种计算中,加进了质量的因子;如果一个质点的质量是另一个的两倍,扫过的面积就要算两倍。因此我们计算的是质点扫过空间的面积再乘上与其质量成比例的因子,把这些乘积都加在一起,得到的总结果不随时间变化。这个总量叫作角动量,而这一规律叫作角动量守恒定律。守恒的意思正是它不随时间而变。

图12

这一定律的一个结果是这样的。设想有一大堆恒星坠落到一起,形成了一个星云或者星系。最初它们距离中心甚远,也即其半径很长,这时它们缓慢地移动,在单位时间内扫过一块小面积。当它们走近时,它们到中心的距离就会缩短,而当它们靠得很近时半径会变得很小;因而,为了在单位时间里扫过同样的面积,它们的运动必定要快得多。那么,你会看到当所有的恒星聚拢来的时候,它们越来越快地边摇晃边打旋,于是我们就能够大致理解螺旋状星云的形状了。我们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理解一名溜冰者的自转。他开始的时候把腿伸出去,缓慢地转动,然后他把腿收回,就能够快速地自转了。当腿伸出去时,它贡献了可观的每秒扫过的面积,而后当他收回他的腿时,他就必须飞快地自转,以产生同样数量的面积。但我不是为溜冰者做这番论证的,溜冰者用的是肌肉的力量,而引力则是一种不同的力。然而这条定律对溜冰者也是适用的。

现在我们有一个问题,我们能够从物理学的一个部门,例如引力定律,推导出一条原理,而这条原理的有效性又比推导本身要广泛得多。在数学里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数学定律不会出现在没有预料到的那些地方。换句话说,假如我们说物理学的公设是引力的等面积定律,于是我们就可以推出角动量守恒,但只是对引力问题有效。然而,我们从实验发现了,角动量守恒是一样意义广泛得多的东西。牛顿有其他一些公设,他可以由此推出更加普遍的角动量守恒定律。但牛顿的那些定律是错的。没有力,它就是一堆废话,质点没有轨道,如此等等。然而,这种类比,关于面积的原理同角动量守恒的精确转换仍然成立。在量子力学的原子运动里它亦成立,并且就我们所知,今天它依然精确地成立。我们有这些意义广泛的原理,从它们可以得出各种不同的定律,如果我们把推导过程看得太重要,并且觉得一条定律能够成立只是因为另一条定律成立,那么我们就难以理解物理学的各个不同分支之间的相互联系。有朝一日物理学完成了,我们掌握了所有的定律,那时候我们也许可能从某些公设开始,无疑有人会想出一种特别的方法,能够从这些公设出发推导出所有的其他东西来。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所有的定律,我们能够运用某些定律来猜出一些现在还证明不了的定理。为了理解物理学,人们总是要在逻辑上保持一种灵巧的平衡,并且在他们的脑子里总要记住所有不同的命题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因为新的定律往往是在能够从它们推导出来的范围之外。如果所有定律都已知晓,这种做法就不再重要了。

另一件事,一件在数学同物理学的关系方面的有趣而十分奇怪的事,是你能够通过数学论证证明,有可能从许多个看起来不同的出发点开始,推导出同样的一个结果。那是很清楚的,如果你有了一些公理,你也可以从某些定理出发,但物理学的诸定律实际上是这样微妙地构造起来的,使得它们的一些等价的不同陈述,具有性质上不同的特征,这就使得它们变得非常有趣了。为了举例说明,我要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来陈述引力定律,它们都是精确等价的,但听起来却截然不同。

第一种陈述是,在物体之间有按照我在前面向你们给出过的公式所描写的力:

每一个物体,当它感受到作用于它上面的力时,就会产生加速,或者说以每秒改变一个确定数量的方式改变它的运动。这就是陈述这条我把它叫作牛顿定律的定律的正规方式。定律的这一种陈述说,力依赖于处在远距离之外的什么东西。它具有一种我们称为非定域的性质。作用到一个物体之上的力,取决于处在某种距离之外的另一个物体。

你也许不喜欢超距作用(action at a distance)的观念。这一个物体怎么会知道在一段距离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呢?因而就有了陈述定律的另一种方式,它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叫作场的方式。它难于说明白,但我想向你们讲讲它像什么的一种粗略的概念。它说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在空间中的每一个点都有一个数(我知道它是一个数,而不是一种机制:那是物理学描写的一种麻烦,它必须用数学表达),并且当你从空间中的一处去到另一处时,那些数就会发生改变。如果有一个物体坐落在空间中的一点,它所受的力的方向沿着那个数变化得最剧烈的方向(我会给出它的通用名称——势,力的方向沿着势变化得最剧烈的方向)。此外,力的大小正比于当你在空间中移动的时候势变化得有多快。那是这种陈述的一部分,但还不够,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怎么去确定势在空间中变化的规律。我会告诉你,势与到每一个物体的距离成反比,但那就回到了超距作用的概念了。你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来陈述这条定律,在这种陈述里你不需要知道在一个小球之外的任何处所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想知道在球体中心的势有多大,你只需要告诉我在球体表面上的势,不管这个球体多么小。你不必去观看外部,你只是告诉我在邻近有什么以及在球体里有多少质量。规则是这样的,球体中心的势等于球体表面上的势的平均值,减去一个我们已经在其他方程里见过的那个常数G除以球体半径(我们称之为a)的2倍,然后再乘上球内的质量,如果球是足够小的话。

你们看,这条定律是别开生面的,因为它讲的是,在一点上发生的情况,是由同它非常接近的区域上的情况决定的。牛顿定律告诉我们的是,一个时刻的情况是由另一时刻的情况决定的。它给出了怎么样从一瞬间求出另一瞬间的方法,但在空间上则是从一个地点跳跃到另一个地点。第二种陈述在时间上和在空间上都是定域的。因为它仅仅取决于近邻的情况。但这两种陈述在数学上是完全等价的。

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陈述这条定律的方式,不仅在哲学思想上而且在所涉及的定性概念上都是不同的。如果你不喜欢超距作用,我在上面已经证明了,你能够撇开它不用。现在我想要向你们介绍一种在哲学思想上截然相反的陈述。在这种陈述里,完全不必讨论物体是怎么样从一个地点去到另一个地点的;全部内容包含在一个总括性的陈述里,如下所示。当你有一定数目的质点,并且你想要知道其中一个质点怎么样从一个地点移动到另一个地点的话,你想象出一种可能的运动,它是由在一段给定的时间内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移动得出来的(图13)。

图13

比方说质点要在1小时之内从X到Y,而你想要知道它能够走什么样的路线。那么,你要做的事就是设想一些不同的曲线,然后对每一条曲线计算某一个量。(我不想在这里向你们讲明白这个量是什么,但对那些已经听说过下面这些名词的人,可以说在每一条曲线上的那个量是动能和势能之差的平均值。)如果你对一条路线算出了这个量,然后算另一条,你将会对每一条路线得到一个不同的数。其中有一条路线给出了可能的最小的数,而那就是质点在自然界中实际采取的路线!我们现在通过对全部曲线的一个什么量的计算来描述实际的运动,即椭圆。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质点感受到拉力并且由于受力而使运动发生变化那样的一种因果性。代替那种因果性的是,质点以某种广博的方式嗅到了所有的曲线,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决定采取哪一条(选取我们的量最小的那一条)。

这是一个用广泛范围上的各种美丽方式描写自然的例子。当人们说自然界必定有因果性的时候,你就能够使用牛顿定律;或者他们说自然界必须用最小值原理陈述的时候,你就用刚才讲到的那种方式来谈论;或者如果他们坚持说自然界必须有一种定域场——好的,你也能够那样做。问题是:哪一样是正确的呢?如果这些不同的做法在数学上不是精确地等效,如果从某些做法会得出同另一些做法不同的结果,那么我们需要做的是进行实验,以找出自然界实际上选择的是哪一种做法。人们聚集到一起进行哲学争辩,论证他们喜欢某一种做法胜于另一种;但我们已经从大量经验得知,所有关于自然界是怎样运作的种种哲学直觉都是不成功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算出所有的可能性,并且尝试所有的选择。但在现在这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正在讲的几种理论方法都是精确地等价的。牛顿定律、定域场方法和最小值原理这三种不同的数学程式“程式”(formulation),指理论程式,或者理论的“数学程式”(mathematical formulation)。有人用的“形式体系”的译法,不够确切和简练。——译注,给出的都是精确的相同的结果。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做呢?你可以在所有的书籍里读到,在科学上我们不能够决定这一种方法优于另一种方法。那是对的。它们在科学上是等效的。不可能做出一个那样的决定,因为如果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话,就没有实验方法能够把它们分出高下来。但在心理学上会觉得它们在两个方面是十分不同的。第一,你会在哲学上喜欢它们或者不喜欢它们,而只有靠学习才能克服那些弊病。第二,它们在心理学上是不同的,因为当你尝试去猜测新的定律时,它们是完全不等效的。

只要物理学尚未完成,只要我们仍然在尝试了解其他定律,那么那些不同的可能程式就会提供给我们一些关于在别的环境中会发生什么的线索。在那些情况下它们在心理学上不再是等价的了,在我们猜测在一种更广泛的形势下物理定律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它们会发挥不同的作用。举一个例子,爱因斯坦认识到电信号不可能传播得比光速更快。他猜想那是一条普遍的原理。(这就正如你抽象出角动量的概念,并且把它从你已经证明的一个情况推广到宇宙间其余现象时所做的猜想游戏一样。)他猜想这条原理是普遍适用的,他还猜想对引力也是适用的。如果信号的传播无论如何也不能比光速快,就会弄明白,把力描写成即时起作用的方法是十分不妥的。因而,在爱因斯坦对引力理论的推广中,牛顿那种物理学描述的方法就变得完全过时和太过复杂了。与此同时,场的方法和最小值原理却显得简洁和单纯。我们还没有在这后面两种方法中分出个高下来。

事实上,后来又发现,这两种方法当中,哪一种都不能够以我刚才所陈述的方式被照搬到量子力学里去,但我们弄明白了,一种最小值原理存在的事实,又是在一个微小尺度上粒子遵从量子力学规律的事实的结果。按照我们现今的理解,最好的定律正是这两者的结合,其中我们用到最小值原理加上定域场的定律。现在我们相信物理学的定律需要既有定域的特征,又要有最小值原理,但我们并没有真正弄明白。如果你有一个理论结构,它仅仅是部分正确的,而其中有些东西要失效了,那么如果你写你的理论的时候,写出那些正确的公理,也许只有一条公理是错的而其余仍然可以保留,你就只需要改动那错了的一点东西。但是,如果你使用另外一套公理来写你的理论,就可能会因为它们都依赖于错了的那一点东西,而使它们完全垮台。我们不可能在缺乏直觉的情况下未卜先知,而直觉则是写出理论使得我们能够发现新情况的最佳方式。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头脑里时时考虑怎么样看一件事物的所有种种不同的方式;因而物理学家们是在做巴比伦式的数学,而不太注意从一些固定的公理出发的精密推理。

自然界的一种惊人特征是可能的解释性方案的多样性。这正是因为那些定律是如此特殊和精巧的缘故。例如,反平方定律是一种允许变成定域描写的定律;如果是反立方定律的话就不可能那样做。在方程的另一头表示的,力同速度的变化率相关这一事实,就是允许以最小值原理的方式写出这些定律的依据。例如,如果力正比于位置而不是速度的变化率的话,你就不可能用那种方式写出定律。如果你对那些定律改动得太多,你就会发现你只能以较少的方式写出它们。我总是发现那样一种奥秘,而我不明白为什么物理学里正确的定律看来总能够以这么多的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这些定律看来总是能同时穿过几个入口似的。

我还要说说在数学同物理学的关系方面的几件更普遍一点的事。数学家们仅仅处理推理的结构,并不真正关心他们所谈论的是什么东西。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他们所谈论的是什么东西,或者,像他们自己常说的那样,并不关心他们说的东西是否真正存在。我将要说明这一点。你陈述了一些公理,这样那样的东西是如此如此的,这样那样的东西是如此如此的。然后是什么呢?可以进行逻辑推理而不必知晓这样那样的词语是什么意思。如果关于公理的陈述是精心构成的,而且是足够完整的,做逻辑推理的人在以同一种语言推导新结论的时候,就不必掌握关于那些词语的实际意义的任何知识。如果我在一条公理里使用了三角形这一词语,那么在结论里就会出现一些关于三角形的结论,而在做推理的人也许并不知道三角形是一件什么东西。但是当我读到了他给我的结论,然后回溯说,“你所讲的三角形,那就是一种三条边的什么东西,它是这样那样的”,于是我就知道了他推出来的新事实了。换句话说,如果你有了关于现实世界的一组公理的话,数学家们已经准备好了抽象的推理方法供你使用。但物理学家所说的一切词语都是有意义的。那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许多从数学的道路踏入物理学的人都不懂得这一点。物理学不是数学,数学也不是物理学,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但在物理学里你要理解词语同现实世界的联系。你最终必须把脑子里所想的东西转换为语言文字,转换为同现实世界的联系,以及你正在那里做实验时所用到的黄铜和玻璃等部件的联系。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你才能发现你的结果是否正确。这是一个单凭数学完全无能为力去解决的问题。

当然,已经发展完善的数学推理方法,对物理学家来说明显是具有巨大的威力和用途的。另一方面,有时候物理学家的推理对数学家也是有用的。

数学家们喜欢把他们的推理做得尽可能的普遍。如果我对他们说,“我想要谈谈普通的三维空间,”他们会说,“如果你有一个n维空间,那么就有这些定理。”“但我只想知道三维的情况,”“好的,把n=3代入进去!”结果表明,当运用到一种特殊情况时,数学家们的那些复杂定理中,有许多会变得简单得多。物理学家们总是对特殊情况感兴趣;他对普遍性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他正在谈论某些东西;他不是在抽象地谈论任何东西。他想要讨论三维空间里的引力;他从来也不想讨论在n维空间里的任意力。因而需要一定程度上的简化,因为数学家的这些东西是为在一个广泛范围里的许多问题做准备的。这其实是十分有用的,并且后来总是轮到遇上了困难的物理学家回过头来对数学家说,“对不起,你上次要对我讲关于四维空间的问题……”

当你知道你正在谈论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你用某些符号来代表力,用另一些符号代表质量、惯性,如此等等,那么你就能够运用一大堆普通常识,凭着本能来感受世界了。你已经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且你多少知道了那些现象是怎么样发展下去的。但那些乏味的数学家们要把它转换为一些方程,并且由于那些符号对他说来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他除了数学上的精确严格和论证中的小心谨慎之外别无良策。多少懂得了答案是怎样得来的物理学家,就能够挑选某种猜想,并且相当迅速地进行下去。具有高精密度的数学严格性,在物理学里不是十分有用的。但我们不应该为此批评数学家们。不必那样做正是因为,他们必须以那种方式做的一些东西对物理学是有用的。他们是在做他们自己的工作。如果你想要别的什么东西,那你就为你自己把它做出来吧。

下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试图猜测一条新定律的时候,我们是否应当运用本能感觉和哲学原理呢?例如:“我不喜欢最小值原理”,或者“我就喜欢最小值原理”;“我不喜欢超距作用”,或者“我就喜欢超距作用”;等等。模型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有帮助呢?有趣的是,模型确实经常很有帮助,而且大多数物理学教师尝试去讲授怎么样用一些模型去得到事情是怎样做出来的良好物理感觉。但是,结果表明,最伟大的一些发现往往是从某种模型抽象出来的,而那模型本身却一点也不对头。麦克斯韦发现电动力学,起先是在空间中有一大堆空想的齿轮和惰轮的模型上做出来的。但当你抛弃了空间中的所有那些惰轮等东西,电磁理论仍然成立。狄拉克.狄拉克(Paul Dirac),英国物理学家,与薛定谔分享193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原注(狄拉克的生卒年份为1902—1984。——译注)简单地通过猜出方程而发现了相对论性量子力学的正确定律。猜出方程的方法看来是比猜出新定律更加有效的方式。这一事实再次表明了数学是表达自然的一种深刻的方式,而想要把大自然用一些哲学原理来表达,或者用一些本能的机械式感觉来表达的任何尝试,都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

有件事总是使我困惑不已,根据那些我们今天掌握了的定律,对于无论是多么小的空间区域,或者无论是多么小的时间间隔,原则上都可以运用一台计算机进行无限大数目的逻辑运算,从而构想出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在那微小的空间区域里,我们怎么能够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呢?为什么应当用无限大数量的逻辑运算去构想出在一块微小的空间/时间区域里所发生的事呢?因而我时常做这样的假设,最终物理学也许不需要一种数学陈述,最后会揭示出那根本的机制,结果得出的定律会是简单的,就像在一张棋盘上看起来很复杂的棋赛,遵从的是简单的规则一样。但这一猜想的性质是和那些说“我就喜欢这样”,“我不喜欢那样”的其他人一样的,而对这些事情做过多的预测是不明智的。

我想引用金斯.金斯(James Hopwood Jeans, 1877—1946),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译注的一句话来做总结。他说,“伟大的造物主看来是一位数学家。”对那些不懂数学的人来说,的确难于使他们理解对大自然的美、那深层的美的一种真正的感觉。C.P.斯诺.斯诺(Charles Percy Snow, 1905—1980),英国物理学家、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1959年发表演讲“两种文化和科学革命”引起巨大反响。他的文集《两种文化》已在国内出版了两种中译本。——译注谈到有两种文化。我真的那么想,那两种文化将人们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对数学有足够的理解经验,使得他们能够欣赏大自然之美,而另一部分则因为不懂数学而做不到。

不幸的是这里需要数学,而对某些人来说数学是困难的。有一个流传的故事(我不知道它是否当真),说的是当有一个国王试图向欧几里得学习几何学的时候,他抱怨几何学太困难了。而欧几里得则说,“没有通向几何学的王室道路。”.此处原文是“There is no royal road...”,直译是“没有……王室道路”;而这已经成为一句英语成语,意思是没有坦途或者捷径。——译注这里也没有王室道路那样的坦途。物理学家不能够把数学转换为另一种语言。如果你想学习自然界的情况,欣赏自然界之美,那就必须懂得她所说的语言。她只以一种形式提供她的信息;我们不会狂妄到要求大自然做出改变来迎合我们的意愿。

你们所能够做出的所有智力上的论证,都不可能讲给聋子的耳朵听,说音乐真的有多么美妙。同样,在世界上所有智力的论证,也不可能把对世界的理解传达给那些“另一种文化”的人。哲学家们或许会试图通过告诉你们关于自然界有些什么性质而教导你。我则尝试向你们描述自然界。但像哲学家那样是讲不清楚的,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或许那是因为他们的见识局限在某些人想象人类是处在宇宙中心那种方式中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