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醒醒……”又是那个声音在唤我,遥远而缥缈,辨不出是谁的声音。面前,古老废弃的斗兽场,烈日焦金砾石,粗重锈蚀的铁链,堆积如山的腐尸……猛然,一只凶恶的饿虎向我扑来!
我骇然惊醒。
原来只是梦,窗外天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绯色窗纱和锦绣罗帐投入眼中,即便滤过了两层纱,光线依旧刺眸。
我晃了晃神,来夏国三年,每天早上醒来,总觉得自己还躺在斗兽场中,或者睡在深山老林的树屋里。热气拂面,我动了动身子,身下竟躺着个人!
我猝然一僵,全身血液蹿上了脑门,抬眸就对上那张倾世无双的面容,眉心一点朱砂痣火红似血……
他是楚夜麒,楚国大皇子,封号睿王,现居夏国为质子,他是名满天下的琴音公子,也是声动四野的神谋太子。他曾与我有过婚约,然而如今却……
他嫌恶地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件穿过的破旧衣服:“夏天心,你在酒里下药了?”
我懵了懵,转眸看见他手里拿着我的纹兰金锁玉项链!我急忙夺了回来,卷着锦被缩到了墙角……
这里是藏香阁的弄月居,楚夜麒在花街专用的房间。雕花大床边锦袍裙衫散乱一地,内室的瑞鹊衔花屏风倒塌,外间桌椅倾斜,杯盘狼藉……显然这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厮斗。
我羞得无地自容,惊疑慌乱:“殿下,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斟酌着,存着一丝侥幸道:“我们没发生什么吧?”
咯吱一响,他拳头紧握,面色密布乌云阴霾:“你问我?昨晚你做了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却怒吼出声:“夏天心你不知廉耻!”
我:“……”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也没听过他这般恶语。如万箭穿心,我整个人跌入了谷底。
即便我再糊涂,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殿下息怒,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来你这里?”我赶忙解释澄清。
猛然一阵疾风袭来,他大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力之狠,我整张脸痛得没了知觉!
“夏天心,别给本王装傻!昨晚是你引我来此,骗我喝酒,又在酒里下药!那是迷情药,不是孟婆汤!你当本王也记不得吗?”
我彻底蒙圈了。
面前之人是我这世上最喜爱最敬重之人,以前就是多看他一眼,我都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又岂会冒犯他?
我努力喘息,辩解道:“不,殿下冤枉啊。我明明记得昨晚睡在自己床上,睡前还和翠姨聊了会天,还给刘管家的大黄喂了狗粮……我怎么会……我不可能……”我慌乱不知如何解释下去,仔细一想又觉不对:“这是殿下的房间,我没有房门钥匙,怎会来到这里?”
“你怀疑是本王所为?”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里是殿下的地盘,殿下身边有护卫和侍从,我孤身一人……岂能做出这些事?”
他凌厉挑眉:“夏天心,昨晚是你书信与我,说有要事单独一叙,待我来此,你已在房中独酌!若不是你在酒里下了药,你以为本王会愿意碰你一下吗?”
我:“……”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羞辱,莫过于此。
可我没法伤感,没法难过,只觉羞愧又懊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就算去死,也不该和他发生这种事情的!
他见我无动于衷,愈发恼火:“本王真是高估了郡主的为人,枉费夏皇对你器重有加,百姓敬你犹如神明,你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当真是有负圣恩、有辱国体!”
我……无语凝噎。
昨晚之事若真是我所为,他这番叱骂根本不为过。我是皇上御赐的正皇一品郡主,位同公主;又是神庙大祭司选定的夏国“神女”,行使神权;前不久父王又要我掌管了夏国第一军团神策军。别说是下迷药这等龌龊之事,就是来花街走一遭,也会被有心之人视为污点,大做文章,说我行为不检,有辱神灵。甚至给我和家人招来祸端!
他不再看我一眼,掀了被子就去了衣柜前。这是他的房间,衣柜里有他的衣物,他旁人无人般挑选了件冰蓝色流云广袖长袍,穿衣,系衿,又拿了条墨色纹银竹腰带,系绛紫璎珞、青玉环佩,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转瞬他已穿戴整齐,长身玉立,而我还裹着锦被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我该怎么办?以后要怎么面对他?这一切到底是谁干的?是想害我?还是害他?
我尽量让自己稳定情绪,缕清思路:“睿王殿下说得是,我肩负着家族名誉、军团荣耀、国家重任、百姓期望,我的身份容不得我半点不轨之行。月前皇上又广昭天下要给我择一门婚事,皇后也已开始筹备择婿事宜。我若在此时行为不检、胡作非为,等同忤逆圣意,辱没皇恩,自毁名节,罪该万死。我又岂会自寻死路?”
“殿下智慧过人,想必心中也有疑惑,刚才才会问我是否在酒里下了药?我对天发誓,此事非我所为!昨晚殿下见我时,我必已神志不清!我肯定也被人下了药,不然,我又怎会记不得发生了什么?还请殿下相信我,给我一个澄清的机会,待我查明真相,找出陷害之人,听候殿下处置!”
这一番辩解用尽了力气,凝滞在胸口的呼吸变得如同铁一般沉重。
不知哪句话说动了他,他的面色竟缓和了下来。
风拂床纱漾出一圈圈流光,我缓了缓情绪道:“我对殿下唯有敬慕之心,从无冒犯之意。殿下龙血凤髓,贵为皇子,我又岂会使出这般污秽的手段睡了殿下?”
他一计刀眼射来,我吓得一抖,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我跪在床边,恭敬道:“殿下请相信我,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昨晚我若是清醒的,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对殿下僭越分毫。”又道:“事已至此,殿下若难消此怒,我愿意担下责任。我去向圣上请旨,我们原本就有婚约……”
“不用。”他急着打断我:“本王很早就说过,你我婚约已解,再无可能。你还在想什么?”
我哑口无言。
九年前一场千寂之乱,我失踪了六年,大家都说我死了,我与楚夜麒的婚约也就此解除。后来我被岚祁寻回,对外宣称丢失了记忆。楚夜麒对我来说就是陌生人,我和他的往日情分也不可再提的。
他没再看我,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件衣裳,扔了过来,道:“昨晚之事,本王自会查清是谁所为,你最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本王不想再见你……”
虽知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难免伤感,不禁追问道:“殿下,难道我之前做错过什么事吗?他们都说,你我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我见到的,是你对我疏远冷漠,十分厌烦。”
他怔了怔:“感情深厚?”
我解释道:“是啊,都说我与殿下从小相识,亲如兄妹,所以皇上才赐婚给我们……”
他扯出一抹冷嘲的笑:“本王与你是否要好,是旁人说了算的?”
“可是,我见到闺房中有很多殿下赠送的礼物,有精美的首饰、有定制的丝绢、还有情诗……想来当年殿下是用过心的。”
他蹙眉,眸深无底:“夏天心,当年的婚约只是政治联姻,本王送你的东西,也不过是联姻需要,逢场作戏,郡主还当真不成?”
我也是傻,这又不是审案子,即便拿出再多的证据,他矢口否认,也是没用。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讷讷呆坐在床头,心中氤氲层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我独自莫凭栏,无限惆怅。
墙外有丫鬟议论着:“最近郡主怎么了?整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
“还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要给郡主择婿,郡主还不想嫁吧。”
“哎,你们说,郡主她是不是还喜欢夜麒殿下呀?她看殿下的眼神格外不同。”
“可她不是失忆了吗?而且咱们王爷也反对这桩婚事呀,圣上也未再提过这事……”
众人各自一叹,又聊了几句,然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望着檐上的风铃发着呆,忽见一道身影从抄手游廊走来,我倏地站起,赶忙更衣下了阁楼。
岚祁回来了……
他是我的义兄,也是父王的得力干将。因为父母对他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他一直留在王府里做护卫长,协助父王处理神策军要务。藏香阁那晚的事情,只有他能帮我去查清楚了……
“岚祁,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他认定是我所为,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做过这些……”不待我说完,他身后一声唾骂传来:“臭不要脸啊!这事分明是他干的!”
我:“……”
说话之人是岚祁的手下宛路,刚才我竟没有发现他就在门口站着。
见我们神色有异,他慌忙跪地道:“郡主恕罪!小的不是要故意听到的。刚才郡主说得急,小的就跟在岚大人后面呀!来不及回避!”
我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我现在杀他灭口还来得及吗?
他继续道:“没想到睿王殿下这么人面兽心!占了便宜还倒打郡主一耙!郡主怎么就放过他了?应该抽他两大嘴巴!打得他连妈都不认识!”
我尴尬道:“事情还没查明,应该不是他干的。”
“怎会不是他干的?他一直就喜欢郡主!想和郡主成亲!如今听说圣上要给郡主另择佳婿,他狗急了跳墙,想把生米煮成熟饭,破坏郡主的婚姻大事!”
我下巴掉了掉,这事还能这么理解吗?
貌似也有些合理。
他比我还气愤:“郡主千万别中他的计!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他敢做不敢当,还反过来诬蔑郡主!他当郡主是什么人了?随便就能睡的?”
“住口!”岚祁一声冷喝,紫檀木茶几差点被他拍碎。
“睡”这个字……貌似真的不中听。
宛路吓得脸都白了:“大人息怒!小的口不择言!可小的实在气不过呀!这睿王殿下太特么不是东西了!他这样欺负我们郡主!我们绝对不要放过他!”
他这一番义愤填膺,其实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反倒是我,那天表现得有些异常了。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雨声渐消,管家的大黄狗在外院汪汪乱叫。岚祁将宛路怒斥出了门,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二人,一时死静,气氛有点尴尬。
昏暗的晨光照在他坚毅的侧脸上,他肩头发丝被雨水打湿成深色,琥珀色的眸子愠色氤氲:“末将不该这个时候出去,未能保护好郡主,请郡主降罪!”
我羞愧不已:“现在就你我二人,你不必对我这样说话。我想求你帮忙查一下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查明是谁干的。”他语气冷冽如冰。
我蹙眉道:“母亲担心我抗旨不愿择婿,这一个月都没让我出府。府内层层守卫,我根本逃不出去。我问了其他人,都说那晚没见我出过寝室。而藏香阁那边,也未见我从大门进入……应该是有人将我绑了过去,可这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岚祁目光沉如暗金色的琥珀:“楚夜麒向来巧言善辩,郡主确信不是他干的?”
“他没必要这么做。他生了很大的气,甚至不愿再见我……”我有些忐忑:“我回来这三年,总感觉楚夜麒并没有将我当做夏天心看待?是不是因为我失忆了,性格变了,不像以前的夏天心了?还是说,他发现了……我不是夏天心?”
岚祁面色微僵,眸中一闪而过异色。
千寂之乱,夏天心失踪不见,其父墨筠王举全国之力寻找她,可一年又一年,杳无音信。大家都说夏天心死了,其母明兰王妃一病不起,思女成疾,近乎痴癫。
这个时候,岚祁找到了我,他说,我和夏天心长着十分相像。
他求我来假扮夏天心,救明兰王妃一命,解思女之疾。
他对外宣称我失忆了,一直住在崃巫山的深山老林中,所以没被人找到。
我不是训练有素的细作,也不熟悉以前那个夏天心,原本以为,我很快就会露出破绽来,却没想到,这一待,待了三年……
明兰王妃对我宠爱有加,心肝宝贝般的呵护。墨筠王委以我重任,寄予厚望。假戏真做,我难以脱身。
这次的事,虽非我所愿,但也因为我打心底喜欢楚夜麒,才会失了控制,酿成大错。
我愧对楚夜麒,愧对夏天心,更辜负岚祁的信任,玷污了楚夜麒和夏天心的感情。
如果此刻夏天心回来,我就是死一百遍,也难解她心头之恨吧。
岚祁否定道:“楚夜麒若有所怀疑,郡主很难安然无事。”
他说得没错,曾有位杀手假扮夏天心接近楚夜麒,楚夜麒当场便识破了她,将其杀了,毫不留情。
他静了静,拧紧的眉目没有疏开,忽而看向我,眸中几丝犀利:“你为什么会喜欢楚夜麒?”
我惊住,我不是夏天心,怎么会喜欢上楚夜麒?“我,我没有喜欢。你们不是说,他和夏天心感情深厚吗?我只是觉得应该对他特别点……不是吗?”
他疑虑未消,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我:“郡主清醒的时候,的确无法飞出这府苑的高墙。可郡主如果神智混沌……”
我惊道:“你是说,当晚我发病了?”
我的身体异于常人,体内蕴藏有巨大的力量,当我情绪失控或被药物影响,这股力量就会催发出来,吞噬神智,以至于做出很多难以控制的事情,而事后自己还全然不知。
岚祁眸色微暗:“郡主发病时会神智混沌,拥有神力,若是避开府兵的视线一个人跑去了弄月居……”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
这辈子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人发现我患有怪异!所以我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愿出来。我又怎会在发病的时候去找楚夜麒?
岚祁默了默:“藏香阁有我们安插的细作,我派她们去查。”
“好……谢谢。”
夏国女子豆蔻可嫁,然而韶华之年一场变故,夏天心失踪六年,回到夏国,又过了三年。如今我已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与我同龄的几位宗室郡主,孩子都有一箩筐了。
母亲急,皇上急,皇后娘娘也跟着急了急。
于是未来十天,我要面见皇后娘娘给我挑选的五十余位未婚男子,其中有外邦王子、各洲世子、名将之后、世家公子,单单花名册简介就用了一本厚厚的折子。
母亲担心我抵触反抗,路上又好言劝道:“就当是去交个朋友,不喜欢的话也没事。你以后要继承父业,掌管军务。广结英杰,有利无弊。”
于是我就怀着一颗广结英杰的心情,温婉端庄地坐在了明漪宫苑的九阙楼上,等待面见今天的……两位邻国王子、三位世子……
九阙楼,九层九十九柱,飞檐盔顶,直上云天,登高可俯瞰整个皇城。它的特色之处就是每一层的瓦檐栏杆都围土种上了花草,春来绿荫青葱,繁华似锦,鸟儿在檐上筑巢,花香四溢,远看九阙楼如天阙花海,近看似通天花树,实乃皇城一大奇观。
我选择在这里见面,不是因为风景好,而是因为坐在楼中东北角的位置,我正好能看见楚夜麒的“楚留殿”。
楚留殿,顾名思义,楚夜麒是楚国留在夏国的质子。三年前,我就是在那里与他重逢的。
那天狂风大作、冰雪肆虐,他听说我失踪六年后归来,以惊人的速度,穿过大半个夏国,日夜兼程从衢州洪都赶到了皇城……
我早早等在他的楚留殿里,原本以为情人重逢当喜极涕零、相拥难分,然而,他见到我的瞬间,脸上的表情陡然跌为了冷若冰霜。
他凉薄的双唇吐出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天色已晚,郡主来本王的楚留殿做什么?郡主应该回王府去。”
他像是陌路人一般,疏远我、冷视我。此后,我只敢偷偷地躲在远处看他,九阙楼便成了我常驻之地。
有人伸手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郡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在下说了什么郡主不爱听的?”
我回过神来,干咳两声:“抱歉,昨晚没睡好,有些头晕。”我揉了揉眉心,执起金丝百花茶壶给他沏茶,以示歉意。
他淡笑,却又将手伸了过来……
“你做什么?”岚祁警觉地抓住他的手,棱角分明的俊颜肃杀慑人。
他痛得呲牙咧嘴:“在,在下会点医术,想帮郡主揉揉穴道,这样就不会头痛了。”
“谢六王子关心了,不用的。”我赧然。
一旁李公公眼角一抽:“郡主,这位不是六王子,这位是越洲安顺侯的巨帅世子。”
“这……”我表情裂成八瓣,竟不知道对面已经换人了。
巨帅世子也尴尬道:“看来郡主头晕得厉害呢。”
我深表歉意,美言道:“巨帅世子名动四方、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郡主应该早就认识我吧?我们以前见过的。”
“呃……我头部受过重伤,以前的朋友都想不起来了……”我掩饰道:“回夏国这几年,时常听人提起巨世子的大名,说不管多么离奇的案件,只要被世子盯上,都能抽丝剥茧,破解谜团。”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过奖过奖,郡主多年不见,也是越发美丽动人了。”
我:“……”
这样的尬聊可还行?
我知道巨帅并不是因为他会断案子,而是因为他还是皇后的亲外甥,楚夜麒的朋友。
我道:“世子名声在外,倾慕者甚多,不知为何还不成亲?”
他桃花折扇轻摇,叹了口气:“我也很困惑呀,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了。”
我:“……”
巨帅有着西域人的血统,琥珀酒瞳,刀眉鹰鼻,给人刚劲威武之感,相貌的确是养眼的那一型,然而也没必要这么夸自己吧。
他顾影自怜道:“因为太帅,总让人迷失,看不到我的能力与优秀。而我,想要找一个能懂我知我、喜欢我内在的女人。”
我嘴角一阵抽搐。
正说话间,楼下传来一声娇软的急唤:“夜麒哥哥!夜麒哥哥去哪儿呀?”
我心中咯噔一跳,凭栏看去,正是茜雅公主追着楚夜麒朝这边跑来……
楚夜麒走得很快,茜雅公主追不上他,只好扯着嗓子又喊道:“天心姐姐在楼上有事!夜麒哥哥别去打扰她!母后会怪罪的!”
可楚夜麒脚步未停,加速了几分,至楼下,腾身一跃,踩过琉璃檐瓦直飞而来……
我一颗心砰的跳出了嗓子眼,他这是要……搞事情吗?
飞花逐叶,树影急晃,瞬息之间,楚夜麒的身影落在了门外,肩头墨发还沾了片片花叶。
李公公急忙迎上去道:“睿王殿下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找夏天心。”
“呃,郡主此刻不方便见殿下……”
“你让开。”冷冷三个字,李公公吓得住了嘴。
我的心已抑制不住地乱跳了。
他越过李公公就冲了过来,目光掠过我脸,转而盯向巨帅:“你是谁?”
巨帅往后微退:“殿,殿下不认识我了?我是巨帅呀?”
嗖的一声,楚夜麒抽出腰中软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公公差点晕厥过去:“殿下使不得啊!他是安顺侯的巨帅世子呀?殿下不认识他吗?”
“都别动!”楚夜麒一计刀眼逼退众人,提起巨帅的衣襟就将他制在了墙上。
李公公面色惨白,大喊大叫:“殿下手下留情!巨世子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殿下万万不可!”又道:“殿下息怒,世子刚才只是和郡主聊了聊天、看看风景,并未做什么不敬之事!郡主也未确定要选巨世子为夫婿!殿下不要杀他呀!”
我这才反应了过来,李公公的意思是楚夜麒因为我才这样对巨帅的?他不想我来择婿?不想夏天心嫁给别人?
我被李公公误导,也跟着解释道:“殿下别误会,我和巨帅才刚认识,什么事也没有的!我来参加择婿大会,完全是因为皇上的命令,我不能违抗,我不会择选他们做郡驸的!”
“郡主……”岚祁打断我这大实话,以免我犯了不敬之罪。
咚咚咚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茜雅公主这才追着楚夜麒上了楼。她跑得气喘吁吁,朱钗欲坠,小脸儿红扑扑流着细汗,但见屋内的情景,红扑扑的脸蛋渐渐变了颜色……
李公公急道:“殿下若是对郡主旧情未了,想再续前缘,可以去向皇上请旨求婚的!殿下千万不要伤害巨世子啊!”
茜雅听得此话,眼圈瞬间红了,哭着就跑掉了……
茜雅是皇后娘娘的独女,也是夏天心众多情敌中身份最贵重的一位。她也喜欢楚夜麒,而且明目张胆地追求楚夜麒,每次宫宴聚会,她都故意在我面前缠着楚夜麒有说有笑,故意让我难受。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她难受了?
我有些开心,可望向楚夜麒,他那张俊脸黑得不能再黑了……
突然,巨帅挣开他的手转身欲跑,他一个飞身腕动剑斜,一道凌厉的寒光掠过巨帅的脸面,一声惨叫刺破房顶!震人心魄!
场面一度大乱,巨帅大叫救命,李公公瘫软在地!
巨帅那张巨帅的脸庞竟被楚夜麒划开了一条血口!鲜血飞溅而出!
但仔细一看,巨帅的脸皮缓缓脱落了下来,如同被划破的墙纸,卷着边儿掉落在了地上!
“人皮面具?”岚祁最先辨别了出来,众人也跟着回过神来。
“他不是巨帅!他是假扮的巨帅!”
“来人啊!有刺客!”
假巨帅见事情败露,吓得跪地,捂着受伤的脸求饶道:“郡主饶命!殿下饶命!殿下不要杀我!我只是个江湖卖艺的戏子,会些变脸的戏法。巨世子不想来见郡主,就命我替他过来。他说只要郡主没选中我,还赏我三百两白银!”
我半晌反应了过来:“是巨帅派你来的?他人呢?去哪了?”
“小,小的不知道,世子只命小的来皇城,没说自己去了哪里……”
我愈发不解:“可他不想见我,也不必冒着欺君之罪让你来顶替呀?我又不是妖怪,见一面会死吗?”
“这个……”对方有些犹豫:“世子说,他是百年难遇的英俊神武,郡主只要见了他,就想带他去洪都看小星星……”
楚夜麒不禁冷笑,挑起地上的半边面具,问我道:“郡主觉得如何?要带他去看星星吗?”
我:“……”
洪都是夏天心出生的地方,那里地势较高、天朗气清,夜晚的星星尤为好看,是情侣们花前月下的必赏之景。听说以前夏天心若是对谁有好感,就会约对方去洪都看小星星……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众人皆知的口头禅。
夏天心以前的风流韵事,还不止这件。比如,在万国大典上公然调戏大漠王爷;在皇子大会上当众扒掉过六皇子的裤子;更出名的一次,是她当着各国使节的面说要像男人一般“娶妻纳妾”!
那时她才“婢婢袅袅十三余”,放浪不羁的名声却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有点姿色的人,上至六十岁高龄可汗、下至六七岁稚嫩女童、高贵如皇亲贵族、普通如商贩歌女,甚至连皇帝身边的小桂子也没逃出她的魔爪!
小桂子人傻单纯性子直,当场就吓尿了:“郡主喜欢奴才哪一点,奴才改还不行吗?”
面对这些黑历史,我当然是不承认的!也希望大家不要记起来!
可显然,包括楚夜麒在内,大家都记得……
假世子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到皇后那里,皇后正忙着处置一位犯了宫规的才女。这才女入宫不久,糊涂得很,为了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势力,笼络外臣,结党营私,触怒了皇后。皇后以“斗兽之刑”处置了她,以儆效尤!
“斗兽之刑”又叫野兽刑,原是西北十三州对待重刑犯的处罚。皇后祖籍十三州,又是将门之女,对于这项刑罚尤为偏好。那才女被扔入斗兽场中,不到半刻就被饿虎四分五裂,血骨遍地……
围观的嫔妃无不吓得花容失色,瘫坐在地。我亦是后背渗汗,不能言语……
李公公向皇后禀报了假世子一事,皇后面色微沉,转来问我:“郡主想要如何处置?”
巨帅是皇后的亲外甥,怎能由我来处置?
我斟酌道:“臣女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她会意一笑,一个手势,假世子就被扔进了斗兽场……
而真正的巨帅世子,皇后只打发了一句话:“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混账!去将他抓来!本宫替她母亲好好管教管教他!”
我:“……”
已近黄昏,斗兽场血迹斑斑,晚霞如污血泼洒天际,令人心惶。
我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茜雅公主正缠着楚夜麒想要学剑,说他刚才制服巨帅的样子帅破天际,她也想学两招武艺防身。
楚夜麒沉默不语,面色隐没在晚霞暗沉处,手中拿着张丝绢不缓不急擦拭着他的寒剑……
那丝绢何其眼熟,不正是开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冰绸丝绢吗?为了绣好那丝帕上的桐花,我还特意爬上桐花树观察花朵绽放的姿态,废寝忘食,直到桐花落败……
可他……此时此刻用这丝帕擦拭残血?
动作那般自然,显得那般冷漠无情。
我心口如被那剑擦了一下,只觉丝帕上的血越擦越多……
***
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时而梦见斗兽场血腥的画面,时而又重复着藏香阁的那个早晨。这一晚梦见了夏天心……
她与楚夜麒临窗而坐,楚夜麒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作画。窗外蔷薇花烂漫绽放,如初春少女羞红的粉颊,满园温馨与甜美。
这样的画面,只属于那个曾与楚夜麒相伴长大、情深爱浓的夏天心。
美梦不长,画面一转,女子的面容却变成了茜雅公主,她得意地挽着楚夜麒的胳膊对我道:“你这个假郡主,还敢欺骗殿下!殿下早就识破了你的诡计,怎么可能喜欢你?”
惊醒过来,再无睡意,几位幕僚早早等在议事厅中。
幕僚说:“殿下救了郡主,无论是出于私人情分还是权谋策略,郡主都该去向殿下郑重道谢的。”
我明白这个道理,楚夜麒背后的势力很强,和他拉近关系,于公于私,都是好的。
谋士又道:“郡主难道不好奇,殿下为何会知晓巨帅是假的?又为何会去拆穿他?”
我心中咯噔一跳,此事的确有必要去一趟。
初春朝霞,琉璃璀璨,芳菲绚彩。楚夜麒正站在园中的桐花树下作画,白衣一尘不染,繁花为之折颜,那画面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句诗: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
不知他在画什么,一笔一划精细勾勒,神色说不出的柔情专注。
他抬眸看到了我,那一眼的神情从恍惚的温柔转变成凌厉的冰冷,而后他手上迅速动了下,待我走近,那画上的人儿已无法辨识,脸被墨水涂成了一团漆黑……
“这……殿下怎么要把脸给抹了?”
“你来这做什么?”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搁了笔去了案边饮茶。
我深觉歉意:“对不起……打扰殿下作画了。其实殿下无论画了谁,我也不会往外说的,殿下何须毁了,真可惜……”
“我问你来做什么。”他冷冷打断我,面色苍白,似是生气,又似病容。
我不敢再说画的事,心想那女子穿戴富贵,动作灵动,背景又是红墙碧瓦的宫廷,非茜雅无疑了……
我道了来意,将谢礼奉到了案上。楚夜麒眉眼不抬便道:“不用,拿回去。”
我硬着头皮道:“殿下是不喜欢这礼物吗?那殿下喜欢什么?我再送来。殿下帮我识破了假世子的身份……”
“我没有帮你。”他打断道:“本王只是不想被你牵连,楚留殿离九阙楼最近,郡主若死在九阙楼,本王这里也不得安宁。”
若那假世子对我有歹意,想要杀我,皇后必会想办法袒护巨帅,推卸责任。而谁离九阙楼最近,谁就可能成为替罪羊。
他转而看向岚祁道:“那个假世子身形偏瘦,手和脸的肤色明显不自然,这么大的破绽,你没有察觉?你是怎么保护你们主子的?”
岚祁眉目清冷,淡淡瞟他一眼,没有理他。
我接话道:“择婿之事全由皇后安排,不想这皇后的亲外甥竟是假的。那人伪装得太好……岚祁已经很尽职了,没让他接近我分毫。”
楚夜麒冷然:“传闻鬼爵三步之内可取人性命,何须接近你?等你醒过神来,人头已落地。”
楚夜麒曾遭遇过不少杀手的袭击,对这一职业格外了解和警惕。
我囧了囧,继续帮岚祁开脱道:“殿下说的是,还好假世子只是个变脸的戏子,看着不像是杀手。”
他眉目愈沉:“那你就更不必来谢我了。”
我:“……”
不过片刻,小厮阿永端着一碗汤走了过来,见我也在,微微一惊。
我闻见刺鼻的药味:“殿下生病了?”
阿永神色微变:“乍暖还寒,殿下惹了点风寒,郡主也该小心身体,多穿点呢。”又道:“郡主用过早膳了吗?一起用膳吧?”
我未及回答,却听楚夜麒冷冷道:“本王几日未归,楚留殿的主人已然变成阿永你了?”
阿永囧道:“奴才岂敢,奴才是替殿下说的。殿下向来热情好客,不可能让郡主饿着肚子回去吧?”
楚夜麒一抹冷笑:“你是越发会说话了。”
“是殿下调教得好。”
“不敢,本王没调教你。”
“那……就是景公子调教的。”
我:“……”
他说的景公子名叫流景,原是香洲君怜阁的乐师,能诗擅词,笛音一绝,享誉一方。楚夜麒偏好音律,与他交为知音,二人感情深厚,出入相随。如今,流景竟然能替他调教下人了?我不免想起市井传言:楚夜麒和流景是那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我道:“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到景公子?”
“景公子去宿州了,”阿永笑着给我沏茶:“还是景公子来信说,路上遇见了巨帅世子。殿下就想呀,郡主不是要与世子相亲么?怎么多出个世子在宿州呢?这才觉出不对劲,急忙过去救郡主来着。”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所以殿下的确是来救我的?”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挑眉看向楚夜麒。
楚夜麒面色一沉,冷眼又盯向了阿永,阿永方觉失言。
我好奇道:“景公子怎么会在信里提起巨帅?”
阿永不敢多言,气氛沉为诡异。显然楚夜麒瞒了我事情,他不想告知,我也问不出来。
楚夜麒道:“郡主若对此事存疑,就在皇后之前抓到巨帅,自己去问他事情原委。本王没有义务帮郡主追查此案,更不想参与你们夏国的党派权斗。”
我:“……”
在这前朝后宫有两大派系,一方是父王为首的保皇派,一方是皇后为首的外戚党。
这些年,皇后在后宫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在前朝干预朝政、铲除异己。唯有父王能够牵制住她。
她一直视父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削弱我们的力量。而我是父王唯一的继承人,也就成为了她最想除去的敌人!
这次她明面上帮我筹备择婿,实则却是不想让我找个好夫婿。
就拿那天见面的几人来说,虽都是宗室名门、出身高贵,实则体弱多病、不学无术,绣花枕头,名不副实。唯一一个才貌双全的巨帅世子,却还是假的……
假世子若是皇后派来的杀手,楚夜麒出手救我,也就是摆明了跟皇后作对。他是楚国皇子,虽不能代表整个楚国,却也是不容小觑一方势力。在这如火如荼的党派权斗中,任何一方外来势力的加入都有可能影响原有的格局。幕僚们催我来见楚夜麒,正是因此。
因为假世子一事,母亲说我受到了惊吓,帮我推拒了之后的择婿安排。可各国各州的王子世子人都来了,若连我面儿都没见上,实为不妥。
皇上找我喝茶,一脸温柔地牵着我的小手道:“宝贝心儿,如果你生日的时候邀请邻里好友过来吃饭,可没有饭吃,结果会怎样?”
我压了压眉眼:“会不开心……”
“不仅不开心,还会生气,这邻里关系没处好,以后遇到大事,想要他们帮忙,那就不好说了。”
道理我懂,皇后以皇上的名义邀请众人来相亲,若我闭门不见,得罪的可是各国各州的皇帝诸侯们……
“所以宝贝放宽心,人生总会遇见一两个人渣,不要因为一个人而放弃了整片森林呀。”
“可是……万一整片森林都是渣呢?”
皇上眼角微抽:“皇伯伯已帮你想好了,我们就举办一场蹴鞠赛,大家全都过来见你一见,你一次将他们全都见了,又顾全大局,又省时安全。好是不好?”
圣情难却,我岂能说不好?
春浓花似锦,牡丹重叠剪红云,蹴鞠赛选在皇家学堂后苑的仙鹤湖畔举行。这里水光旖旎,绿草茵茵,隔水相望的湖心岛上放养着一群从各国进贡而来的珍禽异兽,有天竺绿蓝孔雀在岸边开屏、暹罗巨大神象在浅滩戏水、蜀地黑白熊猫攀爬竹林,南海丹顶仙鹤掠湖飞来……
第一次得见此景的内陆各王子们纷纷驻足岸边惊赞观赏,仿佛今天的见面会和蹴鞠赛反倒成了次要活动。
我坐在观礼台上心不在焉地寻找楚夜麒的身影,身后几位公主、郡主小声议论着这次蹴鞠赛……
“父皇怎要这般宠她?她不愿择婿,父皇不但没怪罪,还大费周章地给她举办什么蹴鞠赛。到底我们才是父皇的女儿呀!夏天心不过就是侄女……”
“说你单纯吧,你还真傻。”玉莞公主戏笑道:“天心姐姐是神女!和我们不同。这是政治,不是家事。”
“哼,她这神女之名是继承她母亲的,她爹不过是个王,父皇可是一国之君,这般迁就讨好他们,反倒显得咱们怕了他们。”
“别胡说!父皇这是用人之智。”
“什么用人之智?”
“‘下君者用己之力,中君者用人之能,上君者用人之智’。墨筠王有过人之能,又得百姓爱戴,父皇善用其人便是,何必事事亲力亲为,非上君之智。”
“哦……”对方若有所悟:“可这和夏天心有什么关系?你看父皇尽给她挑些鲜嫩的少年郎,她这么大年纪了,真是老牛啃嫩草。”
我:“……”
玉莞公主忍俊不禁:“墨筠王就生了天心姐姐一人,天心姐姐未来是要继承神策军的。她的夫婿人员,不应该慎之又慎?管他是少年郎还是老年郎,能为父皇所用便是好儿郎。”
我偷听得认真,身旁李公公道:“郡主,刚才那位送‘百花香精’的,正是湖州广阳侯的小公子,名叫甄初紫,剑术一流,文采出众,诗词广为人知,有诗仙李太白之风……郡主意下如何?”
我一时没有回应,玉莞公主坐了过来搭讪道:“李公公这样介绍,只会白费口舌。谁人不知天心姐姐最中意的还是夜麒哥哥,你若是说这人和夜麒哥哥比起来,有什么厉害之处,天心姐姐才会上心的。”
李公公:“……”
我心不在焉地又坐了一会,之后谎称如厕出了席间,没走多久就发现了楚夜麒的身影。不过他没有往蹴鞠场上来,而是转身进了东边的万柳林,我心中一动,双脚不听使唤地跟了过去。
万柳林假山颇多,绿柳层叠,曲径幽暗,石子路凹凸不平。我走得慢了,一会儿功夫就将楚夜麒跟丢了,自己也迷了路!
正徘徊间,突听近处传来少女的轻喘,我微微一惊,再细听,竟然是茜雅公主的声音!她嗔恼着:“混蛋,你走开,不许碰本公主!”
这皇宫大内的,谁这么大胆敢对她不敬!
那男人道:“心肝儿别生气嘛,我都说了,我是被家人逼着来见夏天心的。”
“哼!别想骗本公主!我都看见你给她送礼物了!那巴结讨好的模样儿,生怕那小矮子看不上你了吗?”
若我没听错,她说的‘小矮子’正是不才在下。
对方道:“心肝儿冤枉我了,那‘百花香精’是我昨天在地摊上捡的一瓶花籽油,反正她也不会用,做做样子罢了。你看,这才是真正的西域百花香精,我特意给你的,我可想死你了……”
我:“……”
真是辣耳朵。
茜雅不是喜欢楚夜麒吗?他和甄初紫在干什么!
那厢里,二人亲了起来,呼吸渐浊,允吸声听得我心跳加速,耳根红透。
我不想久留,一个转身却撞在了结实的胸膛上,抬头一看,竟是楚夜麒!
“你在这做……”他刚开口,我跳起捂住他的嘴,将他按进了假山里。
那对野鸳鸯兴致正浓,并未察觉附近有人,这样的情景,我全身紧贴着楚夜麒,真是……好不羞涩。
我心脏乱跳,面红耳赤,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
好在野鸳鸯没再亲昵,茜雅怨恼道:“你真是被迫去见她的?”
甄初紫猴急道:“是的是的,这所有来见她的人,不都是冲着她父王的神策军来的吗?若能娶到她,权财名利皆为己用,人生就此走上巅峰。”
“呸!我就知道你贪图这个!我外公也有百万兵权!”
茜雅的外公是西北王,拥有百万蒙族兵,掌控西北辽阔疆域,是皇后强大的后盾。与父王权势相当,力量不可小觑。
对方谄媚讨好道:“所以……我现在就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了~~公主来亲一下,亲一下……”
我一身鸡皮疙瘩全都掉去了地上,好贱的一个男人!
茜雅娇羞道:“那你不许再理夏天心了。母后很快就会收拾了他们,到时候,夏天心什么都不是了!”
我心中沉了沉。皇后的野心我是早就知道的,她想效仿西汉吕后,外戚专政,然而父王的权势压制住了她。
我不免看了眼楚夜麒,他情绪稳定,凤眸幽静如一潭深湖映着我的影子。
茜雅神秘道:“还有,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恩恩。”
“这个夏天心……好像是假的!”
我大骇!
对方也惊道:“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她当年在哪失踪的吗?”
对方道:“她不是在龙回海上失踪的吗?”
九年前,夏天心和楚夜麒即将成婚。然而,楚国的千寂王突然叛乱!他挟持了楚夜麒做人质,逼迫楚国皇帝让位给他。夏天心为了救楚夜麒,私调神策军入楚境,却中了千寂王的埋伏。她和楚夜麒双双被绑架到了龙回海上,然而船只着火,巨浪滔天,所有人都沉入了海中。楚夜麒因为抱住了一把常年恒温的沉香古琴,才活了下来,可夏天心却下落不明,众人都说,她死在了龙回海上……
茜雅幽森森道:“难道你不疑惑吗?那时寒冬腊月,别说是落入大海,就是掉进普通的冰池子里,不出一夜,必死无疑!楚夜麒是因为有沉香古琴,才保住了命。那夏天心呢?楚皇和墨筠王将整条海岸线都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夏天心。结果过了六年,她突然出现了!还说自己失去了记忆?你说,现在这个人,会不会是……鬼呀?”
甄初紫:“……”
我:“……”
她继续举证道:“你是不知道,她回来后性格变了很多,喜好也变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愿意跳舞了!母后想过各种办法要她在家宴上跳玲珑舞,她却想方设法地拒绝!”
夏天心曾以舞姿仙妙而闻名,豆蔻之年自创了一支“玲珑舞”,手持琵琶反弹,踏燕飞天似仙。这支舞不仅需要舞技、还需要武功、还要会反弹琵琶!一般人效仿不来。听说天心死后,此舞便成了绝技,无人能跳出。
而我回来后,一直拒绝在人前跳舞,她才有此怀疑。
“还有,她现在的模样和身材,与十六岁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长高!小矮子一个!她一定是夏天心死后的鬼魂!”
对方惊得半晌:“鬼魂怕光、怕火。我看她面色红润,目光有神,不像是鬼呀?还有……她十六岁的时候胸就有那么大了?”
啪!他被茜雅打了。
“你盯她哪儿看呢!”
我:“……”
对方连连道歉,谄媚讨好。茜雅又道:“她若不是鬼,也是妖怪!她变成夏天心的模样回来骗财骗色!我摸过她的双手,跟冰块一样凉。她那双眼睛晚上还发紫色的光!你敢娶她,小心她半夜喝干你的血!吃掉你的肉!”
我:“……”
二人又聊了一会才离开,我紧张地看着楚夜麒,解释道:“殿下对不起,我怕他们发现我们,刚才失礼了……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说话的,我在这林子里迷了路,不小心撞见了他们。”
“他们?”他挑了挑眉,满脸疑惑:“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殿下没听见茜雅公主和甄初紫他们……他们在说话吗?”
他神色微异:“他两在这附近吗?可本王刚才见他们去了‘水木明瑟殿’……”
我惊住,心道糟糕,我忘了自己的听力比常人灵敏!水木明瑟殿位于蹴鞠场西边的牡丹园中,根本就不在这万柳林,我竟能听这么远?!
“啊?是吗?”我连忙掩饰着:“可能是我听错了,可能是其他人在说话吧……”我又道:“殿下看见他两了?那殿下知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神色淡淡。他拂开我的手道:“甄初紫和茜雅的关系不一般,他送给你的东西,你最好是扔了,别用。”
我:“……”
楚夜麒没再多言,越过我就要离开,我连忙拉住了他:“殿下,我还有件事情想问你……”我斟酌了一下:“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身形一顿,不想我有此问,面上闪过惊异之色。
三年前,我作为夏天心回到夏国,我在楚留殿等他,虽一把年纪了,可满眼满心里却还燃烧着少女般的悸动和欢喜。他风尘仆仆而来,肩头积雪厚厚,袍角深色浸染。我稳着声音对他道:“殿下对不起,我失忆了,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天心郡主,直到岚祁在崃巫山找到了我。他说……我失踪了六年,失踪前和你在一起,你一直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我特来向你报声平安,我还活着。殿下,你还好吗?”
雪花飞急,红梅似血,原本他狂喜的神色不知为何渐渐变为了冰冷寒霜……
如今想想,莫不是那时我说错了什么话,让他觉出了异常?
我忐忑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殿下会很高兴的,然而殿下转身就回了屋,如同不认识我一般。殿下是不是也像他们想的那样……觉得我是个鬼呀?”
他怔了怔:“什么鬼?”
“呃……就是夏天心的鬼魂啊……茜雅公主觉得夏天心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是鬼,不是真的夏天心……殿下也这么认为吗?”
“你胡说什么?”他蹙眉。
我心中稍安:“其实我知道……我回来后,殿下每年还会坐船去龙回海祭奠夏天心。殿下从没将我当做她,夏天心在殿下心里已经仙逝了,我只是另一个拥有夏天心面容的人。”
阳光透过薄刀柳叶投射在灰白相间的石子路上,他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映在崎岖的假山石壁上,如一座静止的雕像,永远都不会动弹一般。
这样的沉默令人心慌,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他启唇,声音异常平静:“郡主误会了,本王去祭奠的,不是郡主。而是……我自己。”
“祭奠自己?殿,殿下……是鬼吗?”
他:“……”
他道:“我去祭奠当年那个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莫再犯当年的错误。”
他说得含糊,我听得就更加含糊了……当年的错误?什么错误?
他移开了视线,面色没在阴影中:“郡主既已忘却,无需多想。以前的事与郡主无关。”
可我怎么不会多想?他和夏天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需要注意什么?
他拂袖欲离,我急忙去追,可石子磕绊,我一个踉跄就向前跌去!
一阵风来,他伸手抓住了我,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光线,用力一带,我竟去了他怀里!
午后阳光迷离,柳絮如白雪飘舞拂过衣间鬓角,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离我极近,胸膛坚实又滚烫,男子独特的香气扑鼻。
他扶稳我后立刻拉开了距离,耳根微红,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红晕。他视线移去了我的脚上:“你这穿的什么鞋?”
我囧然,慌忙将脚缩进了裙摆里……“是,是高底鞋。刘管家是鲁班后人,没事儿喜欢做些新鲜东西……这鞋子他做着玩儿的,我就……穿着玩儿。”
“玩儿?”他不免一笑,如惊鸿一现,虽有取笑之意,却美得要命!
“穿这种鞋还敢走石子路,你是玩儿,还是玩命?”
我尴尬极了,只好道:“其实……也不是玩儿……茜雅总笑我长得矮,她说殿下是因为我矮才不喜欢我的。我就想……穿上这高底鞋的话……”
“穿上这鞋,你就高了?”他打断我,笑得俊美异常:“这跟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我囧得无地自容:“殿下说得是,我,我自欺欺人,以后不穿了。”
他笑意未减,凤眸熠熠令人炫目:“你还是穿吧。回头摔瘸了找人给你做个轮椅,坐着的话应该再没人说你矮了。”
我:“……”
回到蹴鞠场,玉莞公主凑过来问我:“姐姐,父皇给你安排的这些王孙公子,你看上谁了吗?”
我摇了摇头,视线一直在楚夜麒身上没挪开。
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虽然我私心里想着,姐姐能够嫁给我哥哥……姐姐还记得我哥哥吗?”
我怔了怔:“宁王殿下?”
玉莞的亲哥哥夏似玉,是皇上的长子,封号宁王。原本他是太子人选,可几年前遭到皇后陷害,被贬去塘州长郡,无召不得回朝。我也就去年在家宴上见过他一回。
“嗯呀,哥哥一直惦记着你呢。这次听说你要择婿,差点抗旨回来抢亲了。”
我垂眸:“我和宁王殿下以前也只是好朋友吧?”
言下之意,我无心与他。
玉莞难过道:“姐姐一定是记不得我哥哥了,你和他以前关系好着呢。”她转眸也望向楚夜麒:“不过,姐姐如果能和夜麒哥哥完婚,我也是很开心的。当年姐姐失踪在龙回海上,所有人都以为你回不来了,只有夜麒哥哥坚信你没有死。他在海边住了一年,太子也不做了,楚国也不回了,疯了一般地找你。后来王妃将他劝了回来,他还是经常待在洪都等你,总觉得你会先去那儿……有一次,有位舞姬复原了你的‘玲珑舞’,殿下以为那人是你,特意去找她,岂料那人竟是个杀手!险些把他杀了!”她重重叹了口气:“他明明对姐姐一片深情,可为什么姐姐回来了,他却变成这样了……”
我心中沉沉,一时无话。
蹴鞠赛进行到第三场,皇上命我也入场踢一踢。一则表达我方相邀的诚意;二是借此展现我的巾帼风采;三就是我若能赢过众人,便有充足的理由拒绝众位相亲者。不能赢过我的人,怎有资格做我夫婿?第三条甚得我心,我当然要去踢一场。
刚走进球场,甄初紫那张风流放荡的笑脸迎面扑来:“在下听闻郡主骁勇善战、球技一流,必是喜欢文武双全的谋士猛将。在下不才,若赢的分最多,能否约郡主去暖湖赏初荷呢?”
前一刻甄初紫还在茜雅公主那儿云雨相欢,转眼要约我去赏花?
若是赏菊花野花油菜花,我仅当他随口一说罢了,可这赏初荷却是有讲究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初荷”多用来比喻未出阁的少女,“赏初荷”便暗含了采撷占有之意。在夏国,若是约姑娘去赏初荷,那就等于是我想拥有你的意思。
甄初紫这是要搞事情么?
我皮笑肉不笑道:“甄公子找错人了,我不喜欢赏什么白莲花……茜雅公主也许喜欢。”
他闪过异色:“那郡主喜不喜欢看戏?明日‘千媚戏院’演出青钰先生新编的《白蛇传》,听说这本书是郡主最喜欢的,甄某正好定了雅间。”
我的确喜欢看戏,尤其喜欢楚国“文仙”青钰先生改编的《白蛇传》,可面对甄初紫这样的人,再好的戏,我也就算了。
我没耐烦道:“甄公子还是先赢了再说。”
他以为得了应承,摇曳着花孔雀般的身姿就入了赛场。我自然而然就站去了他的对家,他大声道:“哎呀~~郡主不和我一队吗?在下怎好意思和郡主对抗呢?万一伤着郡主,在下可要心疼的。”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出言轻浮,我也沉不住气了,狠力一踢,蹴鞠直射他脑门!
一声惨叫,场外笑声四起。
甄初紫忍者愠色,嬉皮笑脸道:“郡主真是热情奔放!这蹴鞠如果是绣球就好了,郡主砸中了我,是选中我了吗?”
我:“……”
于是接下来的比赛,只要我抢着球,就朝甄初紫的脑门踢,仿佛他脑门成了球门。两场下来,甄初紫已被我踢得鼻青面肿、伤痕累累,最后他忍无可忍,一记狠踢回敬了我!
“小心!”身后楚夜麒一声疾呼,我未及反应,他已一道墨影扑来……
春深花似海,云锦霞裳涓翠茵,楚夜麒抱着我滚在了草地上,顺着斜坡,一直滚到了牡丹花圃中,惊得彩蝶双双飞。
场外传来惊乱声,可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那高如红墙的牡丹花圃隔开了外面的视线,我趴在楚夜麒身上,他大手滚烫搂着我的腰肢,胸膛剧烈起伏着,灼热的呼吸熨过我的脸颊颈项……
滴答,一颗汗珠从我鬓边滑过,不偏不倚滴在他的眉间,他喉结滚了滚,凤眸幽颤,映着我渐渐染红的俏颜……
“殿下……”我轻声唤他,恍惚这一幕似曾经历过,然而去追忆,却又变得浑浊不清。
楚夜麒忽而醒神,一把推开了我,于是我又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两圈,栽进了水沟里……
蹴鞠赛结束了,最终我以一人踢进12球,完胜所有人。皇上笑眯了眼睛,爱昵地拉着我的小手赞扬道:“既然没人能赢过心儿,那择婿之事,还是由心儿自己定吧。哪天你看中了谁,跟朕说便是,朕给你赐婚~~”
所以,夏天心的婚姻大事依旧没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