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蒙尘的镜子
1.从《好了歌》讲起
但凡上过学的,基本上都知道《好了歌》,它出自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通俗易懂,这是我本人对《好了歌》的最初印象。一度,我年少轻狂,甚至对它有些不屑:跟顺口溜似的,过于直白了,太缺少文化底蕴……如今看来,真正缺少文化底蕴和文学修养的,其实是我自己。
我的一位好友也说过,这首诗歌看似简单,主要是因为我们不是真正的修行人。只有你真正地去修行了,而不是无关痛痒地站在山门外看着小说消磨时光,你才会发现放弃功名、财富和整个璀燦俗世有多么的难。
好就好在,我辈寻常之人,没必要一味地放弃这放弃那。如果你听到“断舍离”与“极简主义”之类的概念,先不要皱眉头。即使一时做不到断舍离,也不必为难自己,因为不能断舍离是天生的,年纪轻轻就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不在乎,那才不正常。
有这样一则小故事:
有个小和尚,出家后耐不住寂寞,没几年就下山还俗去了。还俗没多久,又因为受不了尘世的烦扰,再次上山。上山一段时间后,又因耐不住寂寞,再次还俗去了。如此反复地折腾了几次下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庙里的老僧给他指路说:“这样吧,你干脆不必信佛,脱去袈裟;也不必认真做常人,就在山脚下的凉亭旁卖茶如何?”这人听后很开心,就在凉亭旁边支了个茶摊,忙时招呼路人,闲时上山听经,后来还讨了个附近的村姑做老婆,和和美美,传为美谈。
这个故事也好,上面的《好了歌》也罢,以及林林总总的哲学概念、思维,都只是一种指引,具体如何运用,还要看具体情况。故事中的老僧指引得就很好,他看出了小和尚是个半路子的人,半路子的人须做半路子的事。想想看,又有几个人不是半路子的人呢?所以,断舍离与极简主义都只是一种指引,不要把它当成定理与公式硬往自己头上套。“断舍离”“极简主义”这样的好理念,一旦生硬了,也就成了枷锁,成了监狱。有些人生性豁达,天生就是个极简主义者,也就不必学了;有的人搞得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老婆孩子跟着受罪,这种人就别再一味地断舍离了,反倒应该学会如何好好生活。
儒家讲究有教无类,佛教主张普度众生,都是强调具体的事情要具体对待,只有这样,才可以教化更多的世人。我们倡导断舍离,显然受众也是以那些因不能断舍离而严重影响了自己生活质量的人为主。有的人屋子里空空荡荡,还要求人断舍离,是非要把人家的屋子搞成毛坯房吗?还有一些人执着于家人、朋友,让他们断舍离,这种固执的思想难道不同样应该抛弃,或者说至少应该换种思路吗?还有一些人,比如我们的父辈,他们经历过苦难,饱受过物质短缺的摧残,并且与很多老物件产生了感情,我们不仅不应该简单粗暴地要他们断舍离,而是应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很多东西太薄情了?为什么我们刚刚拥有了它们没多久,就不再像不曾拥有它们时那么喜欢它们、那么渴望它们呢?
不能断是执着,硬要断也是执着。不信可以看看汉字的“断”字是如何道破天机的。看“断”字,要看繁体字“斷”,左边是丝线,右边是斧子,一斧子砍下,丝就断了,断了还能续上;去掉右边的斧子,左边加上绞丝旁,就是继续的“繼”字,所谓断断续续。毫无节制的买买买固然不值得效仿,不得要领的扔扔扔也未必值得学习。断舍离不应该是一把屠刀,硬生生地从人的生活、生命中切割些什么。它更应该是一把手术刀,只针对那些痈疖疔疮做些必要的小手术。或者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做一个微整形。
断舍离难吗?很多天性比较洒脱的人都认为不难。最先提出“断舍离”概念的日本作家山下英子也认为不难,可以从空间的整理与物品的抛弃中开始,学会一些整理术,像变魔术一样,就把杂乱的空间变得井井有序,应该向她学习如何让空间提供一种“幸福感”。继山下英子之后,又有名为金子由纪子的日本女作家推出了小说《不持有的生活》,这同样是一个需要多维思考的理念。但在一定程度上,很多日本的理念在中国是会水土不服的。因为我们有着根本不同的文化背景,当代中国人买买买、购购购、囤囤囤的外在表现,其实是内心安全感不够的行为映射。这和美国人不太重视储蓄而中国人热衷于储蓄背后的因素是一个道理。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安全感,我们将在下一章节详细道来。
最后,让我们回到《好了歌》。古人也好,先贤也罢,其创造文化作品的本质目的无非是在立言的同时,让后世参照,以求活出生命的真正意义,不枉来人间走一遭。我们固然不需要像佛陀那样,抛下妻子、孩子和家人,毅然决然地走上修行之路,不过能不能做到适度的断舍离?比如伴侣,能不能适度地来点距离产生美,能不能在琴瑟和鸣的基础上活出各自的精彩?比如孩子,能不能像《增广贤文》中所说的,做到“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女做马牛”?比如功名利禄,能不能不那么汲汲以求、挡我者死?当你开始了这样的追问,也就踏上了觉悟人生的道途。
2.冲出物质的母体
很多事情只要反向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优点往往也是缺点,缺点往往也是优点。比如,肥胖的形成原因——甜食。在《人类简史》一书中,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给我们打开了许多新的认知大门,比如,他说人类之所以喜欢甜食,是因为数十万年前的智人,也就是现代人的祖先,由于没有掌握火,不能煮熟食,而且食物短缺,能为他们提供能量的高热量的甜食少之又少,唯有熟透了的水果。在这样的前提下,当一位智人在空旷的大草原上搜寻食物,并且有幸地发现了一株已经熟透了的苹果树,这时他的第一选择肯定会是吃,拼命地吃,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因为如果被其他大型动物发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久而久之,这会形成习惯,并且内化为基因,深深刻入我们的DNA当中,这种当年帮助人类快速做出决断以获取能量的优点,现在却变成了无法抗拒甜食,从而导致肥胖的原因。
据此,又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人类生下来就有一种想要“丰富”的内驱力。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类希望回到母体,希望回到我们出生的地方,那里丰富、温暖、湿润,不用思考、不用工作,却可以自动给养我们。在那里,我们最有安全感,也最舒适,我们可以称它为伊甸园。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无论是母体,还是伊甸园,提供的就是一种安全感与舒适感。尽管拿不出确实的证据,但想来在妈妈的肚子里时,我们感觉最安全与最舒适。营养时刻供给,四周满是羊水,不怕饿,不怕冷,还有妈妈全方位的保护。出生的那一刻,或许是突然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冷、外界的嘈杂,世界冰冷坚硬,没有安全感,我们才会大声啼哭。然而,我们的人生也正是从此时正式宣告开始。但伴随一生的潜意识中,总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到妈妈的肚子里。
先说安全感。为了营造母体,成人的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最大化。
买买买,囤囤囤,一方面,或许是因为生存确实不易,我们必须确保自己有余粮,并且就在身边,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或者我们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在母体中才有安全感,所以,我们想要用物质营造一个母体,一个极大丰富的母体,来替代那个我们无法回去却又无比向往的母体。
这也解释了上一篇中为何说人们执着于安全感了。
再说舒适感,俗称舒服。舒服没有过错,但如果一个人从心理到生理的追求目标就是舒服,把赚来的钱都要交易成舒服的话,那么不管他外在有多么成功,内在却仍是一个巨大的婴儿。过度的舒服是一种障碍。母体为我们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终究还是为了让我们快些长大。反过来说,对于已经长大的你,如果还执着于选择舒服,就等于选择了混乱和拒绝成长。
我们的很多坏毛病,都出在“舒服”二字身上。我们觉得玩手机比较舒服,所以就不再看书。我们觉得窝在沙发上看球赛很舒服,于是就不再去健身。我们觉得拖延一下很舒服,遂把该做的事一拖再拖。
有的人的生活空间,按标准已经接近于“猪窝”,外人看到直皱眉头,掩鼻而过。可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接受如此的混乱不堪,因为他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子宫”,一个人造的舒适区。
沉溺于舒适区的人,会尽可能地保持现状让自己舒服,拒绝打破现状,因为他们害怕失去子宫带来的不安全感。沉溺于舒适区的人,通常会表现出拖延、懒惰、逃避、保守、不主动承担责任的特点,久而久之,舒适区域越变越小,慢慢地,自己也会觉得迷茫、无助和自卑。沉溺于舒适区的人,未必对现状满意,但一定会从现状中去找到满意的借口,既没有强烈改变的欲望,也不会付出太多的努力,所有的行为,无非是为了保持舒适的感觉而已。沉溺于舒适区的人,会感到非常惬意舒服,觉察不到任何真正的压力,没有危机感,甚至会产生自我麻痹感。处于这一区域的人,甚至会感觉自己优越于他人。
追求舒服会让我们不自觉地培养出一个习惯——追求方便。
为什么我们的环境越来越混乱?
为什么东西越来越难找?
为什么要生活在一种物质丰富,但相当混沌与无序中?
为什么每次整理和打扫的动力,是因为有客人来访,或是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
为什么即便要整理与打扫了,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开始?
生活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的不方便,究其原因,居然就是因为“方便”两字。
因为方便,所以乱放;
因为方便,所以随意;
因为方便,所以下次再说……
为什么要方便?因为要舒服。
但方便的结果就是更不方便。打个比方,你要找到的东西是分子,你的世界是分母,世界越大越混乱,分母就越大,找到的概率就越低。一个100平方米的混乱空间就是自己为自己盖起的超级大迷宫,结果寻找的成本越来越高,最终导致效率极低,越想“方便”反而越不方便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方便让我们不断得到一种自然规律的产物——熵增!
什么是熵?何为熵增?
熵就是万物的混乱程度,熵增加了,系统的总能量不变,但其中的可用部分在减少。所以,越方便越混乱,虽然总量不变,但我们可用的越少,就越不方便。
物理学家定义的熵增过程是一个自发的过程,是一个由有序向无序发展的过程。早在1947年,“猫主人”薛定谔就得出结论,人体是一个巨大的化学反应库,生命的代谢过程是建立在生物化学反应的基础上,熵增过程也是人体生命的必然。也就是说,大家都不用对自己不满了,让生活混乱的是我们“顺其自然”的结果,是天生的。
但“猫主人”的伟大之处在于薛定谔又提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具有抵抗自身熵增的能力,即具有熵减的能力。”
在人体的生命活动中,自发的熵增和非自发的熵减同时存在,相互依存。简单说,以日常生活为例,随手乱放与刻意收拾同时存在,相互依存。虽然混乱是自发的,但不得不感叹“猫主人”的高瞻远瞩,原来我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抵抗这种自发的天性,就是抵抗每一次的方便,也正因为每一次小小的不方便,比如“物归原位”这样的小努力,让身处其中的你不会迷失,让我们的生活从庞大的迷宫逐渐变回到有序的空间。
但“猫主人”最后却道:“因为熵增的必然性,生命体不断从有序走回到无序,最终会不可逆地走向老化死亡。”常见的老化现象是人越老就越爱收集,环境就越混乱。
也可以说,对抗混乱,本质上就是对抗衰老与死亡!看来不能让所有的事情都顺其自然,肥胖就是这样。我们的祖先嗜好甜食,是生存所需。由于时代所限,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他们总是处在不同程度的食物匮乏的状态中,而不必担心肥胖这样的现代健康问题。而我们现代人,一来物质极大丰富,二来生活习惯使然,如果再像原始人那样生活,健康肯定会出问题,这是DNA遗传的一种缺陷。
成长并拒绝衰老,无非是突破一个又一个舒适区而已,无非是和天生的问题进行对抗。而断舍离,在一定程度上也不过是少给自己营造些心理舒适区,转而跨入真正有利于我们的成长空间罢了。就像温水里的青蛙,我们必须趁着自己还能跳跃的时候,勇敢一跃。否则,当水被烧热,就再也无法跳出要命的舒适区了。就像小鸡的蛋壳,我们必须啄破它。无论我们多么习惯妈妈甘甜的乳汁,我们都迟早要断奶。无论我们多么习惯母亲的怀抱,我们迟早要背上小书包,上学读书。最初我们看上去真的离不了,但为了未来,为了更好的我们,离不了,也要离!
总的来说,断舍离与我们本性当中渴望极大丰富和舒服的倾向是相反的。或者说,无穷的索取才是我们下意识的本性,而断舍离是有意识的反本性。
有人提出不同的观点,认为人有了足够多就满足了。真的吗?《千字文》中的一句:饱饫烹宰,饥厌糟糠。经典说法是,吃饱了再好的东西也不想吃了,没饭吃的时候有糟糠也容易满足,也就是俗话说的“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但实际情况是,要是吃饱了就不想吃了,那就不存在暴饮暴食,管不住嘴的情况了。君不见吃饱了还要甜点、冰激凌,吃了大鱼大肉还要吃山珍海味,吃爽了还要再找更好吃的。就像“饫”这个字一样,左边是食字旁,是食物,右边是“夭”,是歪着头剔着牙的人,是结束吃喝时的样子,活脱脱一副饭后还能再吃的形象,这样不病才怪!所以,饱饫烹宰的真正意思是吃饱了还要吃更好的,饥厌糟糠指的是即便是饥饿的时候,也不愿意选择糟糠,除非是无可奈何时或没有选择时才勉强为之吧。
所以,“断舍离”的核心是围绕着欲望展开的。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愚蠢程度;但同时,我们也绝不能小看人类的智慧。人类是在不断进化的,我们的生活也要不断进化。生活内容极大丰富是人类本能的追求和冲动,只是我们的生活除了物质,还需要智慧。如果我们在不断获取、不断积攒物质的同时,能够适度提升自己的理性,那我们的生活才会变成真正的伊甸园——随心所欲,洁净精微。
对于断舍离,我们不用一上来就给自己巨大的压力。什么也不买了,定期定量扔东西,甚至辟谷了——连饭都不吃了,过犹不及,要慢慢来。在本书的开头,我们只需在大脑中种下一个意识的种子,这样就已经走上了断舍离和极简主义的道路。或许不必浏览到最后,它们就已经结出了相应的果实。
3.檀香山式商业旋涡
檀香山是我们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名字,因为革命先驱者孙中山就是在那里展开自己的革命岁月的。檀香山是美国夏威夷州的首府火怒鲁鲁的别名,看到这个中文气息浓重的名字,人们会想当然地联想到,这里肯定出产檀香木。不错,这里确曾是檀香木的主产地之一。不过在今天,整个岛上竟然只剩下了一株,珍贵到了连拍照都不允许的程度。
是什么原因导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呢?这还要从世界贸易说起。最初,英国人仗着起步早,又是世界帝国,垄断了与中国的毛皮生意。当时的美国大西部动物众多,印第安人又擅长捕猎,常常用几十张兽皮换英国殖民者的一把枪。但随着美国独立,这笔好生意被美国商人接管了。英国人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因为英国上层社会的饮茶习惯已经普及民间,每年的茶叶需求造成了英中两国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本来毛皮生意可以缓解,现在他们只能另辟蹊径。于是,在东南亚大量富余而在中国有巨大需求的檀香木就闯入了他们的眼帘。
在当时的中国,檀香木制成的家具、日用品和工艺品不仅价格昂贵,而且是有钱人的标配。中国人巨大的消费能力很快就把东南亚的檀香木储量抢夺一空,英国统治下的斐济、马克萨斯群岛顺势接上,最后就是夏威夷群岛。英国商人在原来做毛皮生意的时候,就经常在岛上停靠,并且很早就开始把岛上出产的檀香木作为附加品顺带着卖到中国。但是很快,美国人很巧的也继英国人之后盯上了岛上的檀香木,并不打算把任何生意留给英国人。在两国商人的运作下,原先围绕着毛皮生意旋转的太平洋贸易旋风开始转向了檀香木,几乎每一艘途经该岛的商船都会捎带一些檀香木,发往中国广州。经济的巨轮开始转动,在它行驶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带进到这个贸易网络中。最先遭受冲击的,就是夏威夷本土的传统价值观。
夏威夷人原本信奉泛神主义,天地万物在他们眼中都有灵性,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所以,在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前,别说檀香木贸易,别的商品贸易的概念他们也通通没有。可是檀香木能带来巨大利润,金钱的力量彻底粉碎了岛民的传统观念,商品经济和人的贪婪在岛上蔓延,而当时的夏威夷国王卡美哈梅哈一世又助长了这种势头,他把首府迁往檀香山,以方便接受商人带来的税金和馈赠。为了堆放美元和紧俏商品,他专门在三座大岛上分别建立了一座仓库。不仅如此,他还做起了统一南太平洋的梦。事实上,凭借着卖檀香木积累的巨额资金,他也确实购买了一大批先进火器,至少具备了战斗的实力。
王公贵族们有样学样,毫无节制地用岛上的檀香木跟白人贸易者换取各种商品,包括中国的丝绸、欧洲的器皿、美国的船只等,这些商品都被加高数倍价格后卖给这些暴发户。岛上的人们变得有钱了,迅速开始过上了攀比奢靡的生活。
然而,危机也随之而来。檀香木是值钱,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逃不脱“物以稀为贵”的命运,经过爆发式的贸易增长期,事实上也就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岛上的檀香木存量就严重不足了。
国王卡美哈梅哈一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毕竟屁股决定脑袋,他开始下令禁止民众开采檀香木,并且劝人们种植檀香木幼苗。但一切已经晚了。次年,国王驾崩,新王登基后受酋长们蛊惑,废除禁令,终于在随后几年把岛上所有可用的檀香木全部伐光,并造成了成千的人民被饿死。因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参与到了檀香木贸易之中,岛上的土地全都荒废了。当檀香木贸易戛然而止,民众生计无着,只能靠吃草和树苗为生。所以,在今天那座叫作檀香山的城市,人们已经看不到什么檀香木了。
在这里重复这个故事,不是说商业不好,而是说我们当今的这个世界、我们脑中的三观,很大程度上就是刻意塑造出来的。所以,你必须摆正自己身处其中的位置,不然就难免被裏挟。
比如某些高端手机,是不是好东西?绝对是。但是没有奢华的手机是不是就不要活了?用其他牌子的手机或者便宜些的能不能行?这是个很容易理解的常识问题。但曾经就有些年轻人通过卖血、卖肾、卖淫、借高利贷的方式去买一部苹果手机的。我也曾经有过每年换一部手机的经历,理由貌似是为了工作,其实也是为了能在人前标榜,直到好多年之后才感慨“与我何意”,这些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之后,才终止了这种不自觉的行为,才意识到“被裏挟而不自知”是多么可怕。
凯恩斯认为,需求是一切经济活动的根源。有人喜欢锦鲤,就有人制造锦鲤。无论你什么体质,都说你是锦鲤体质。即便只是个美好的祝福,有谁能抗拒得了?大英帝国时代的英国商人们当年想得很不错,中国有那么多人,哪怕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买一顶英国呢帽,这市场也不可想象。奈何中国人过惯了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日子,根本不需要洋货,至少不是必需品。反过来,英国人反倒特别喜欢中国的茶叶、丝绸与瓷器,导致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英国人急于扳回贸易逆差,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最后将邪恶的鸦片引入了中国,人为地制造了一种很难断戒的需要。
传统中国并不重视商业,在过去“商人”是个贬称,“商人重利轻别离”嘛。而现在,“商”的地位无限上升,人们一听“商人”,特别是大商人,立即表现出很膜拜的样子,这是认知的变化。商业不是坏事,更不是原罪。但是环顾四周,我们能看到、想到的一切事物,能商业化的几乎都已经商业化了。这个商业主导的物质生活世界,在不停地、不断地撩拨着人们欲望的神经,到处是诱惑,到处是刺激,也到处是陷阱,让人们欲罢不能。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深深体会到,我们身处一个前所未有的商业旋涡之中,想独善其身,很难,想兼济天下,更难。比如,你一心关注社会弱势群体就业的教育问题,但整个培训领域早已商业化,除了获得几个全国奖项,再也无人问津。又或者,你想一心搞创作,但整个出版领域早已商业化,几乎所有从业人员首先考虑的都是利润,而不是其他。在很大程度上,这既是人的需求,而同时也是一种裏挟,檀香山式的裏挟。在一个挖墓穴都已经用挖掘机,观光转身就能变研学的泛商业化时代,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在被裏挟的同时保持一些警醒?又该在何种程度上做到断舍离?这些问题我们留待后文一一回答。
4.做欲望的修剪师
我们再聊聊“舍”,断舍离的舍字,是口中的舌头,繁体字“捨”中还有个提手旁,指的是口舌之欲要放下,用手主动去掉的意思。那么,如何放下、去掉呢?
据说——只是据说,我本人并没有亲见——泰国首都曼谷有一处寺院,里面住着一位法师名叫索提那克。由于寺院在效区,地处偏远,香火非常冷清,因此法师在没事时经常会去寺院周围的山坡上修剪灌木。天长日久,很多灌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一天,寺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衣衫光鲜,气宇不凡,一看就是个大亨。法师亲自接待他,并陪他四处观光。行走间,客人问:“一个人怎样才能清除自己的欲望?”法师不说话,取出自己的剪子,然后把客人带到山坡上说:“你只要经常修剪一棵树,欲望就会消除。”
客人疑惑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后接过剪子,对着一丛灌木咔嚓咔嚓地剪起来。大约半小时后,法师问他感觉如何。客人笑笑:“感觉身体倒是舒展了许多,可心里的欲望还是没放下。”
“刚开始是这样的。经常修剪,就好了。”法师说。
客人不解,但此后每周他都会准时驱车到寺里来剪灌木。三个月后,法师再次问他,是否已经懂得如何消除欲望?客人面带愧色,长叹一声:“唉,可能是我太愚钝,在这儿剪树时,还能够做到气定神闲,心无挂碍。可是一回到我的生活圈子里,所有的欲望依然像往常那么多。”
法师呵呵一笑,指着客人修剪过的灌木说:“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我们多么勤奋地修剪,原来剪去的部分都会重新长出来。这就像我们的欲望,你别指望完全消除。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把它修剪得更美观。放任欲望,它就会像这满坡疯长的灌木,丑恶不堪。但经常修剪,它又能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对于名利,只要取之有道,用之有道,利己惠人,它就不应该被看作心灵的枷锁。”
索提那克我是不曾亲见,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不过,在我的生活中却有不少类似的高人,三言两语,便能让人感到豁然洞明。
比如,我的一位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朋友,在一次闲聊时,他无意中说起自己曾在养鸭厂工作过,具体说来就是喂鸭子。喂鸭子也就是惯常所说的“填鸭”:强行掰开鸭子的嘴,然后借助填鸭机,强行塞进揉搓成圆条状的饲料,鸭子想叫都没法叫,只有干眨巴眼的份儿。接下来,还要用手紧紧往下捋鸭子的脖子,把那些硬塞进去的饲料再捋进鸭子的胃里。直到实在不能再塞了,才把鸭子关进鸭棚。通常至少是几百只鸭子关在一起,鸭棚里连个活动的地方都没有。这样填上、关上若干天,鸭子非肥不可。
巧得很,这位老兄也喂过鱼,算是产业链与食物链都通。有一次闲聊我问他养鱼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他回答说老板最担心工人一次喂得太多,因为鱼是很贪吃的,即使吃饱了,只要有食物,它们还是会不停地吃下去,直至吃饱撑死。这位朋友所说的情况有几分科学道理。我并没有进一步追问,因为我相信,就算有这种情况也不可能适用于所有的鱼,但身边养小金鱼被撑死的情况确实也不少见。
事实到底如何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朋友的总结。他说,鸭子明明不想吃却不得不吃,鱼儿明明吃不了那么多却要一个劲儿地吃。这看似是鸭子和鱼儿的悲哀,其实质则源自我们人类自身的悲哀。填鸭是我们的贪婪,而在嘲笑鱼儿之后,面对食物、金钱、名誉、权力、性等诱惑,我们也不比它们聪明多少。
营销界有一个七宗罪需求模型,与人的本性有关。七宗罪的概念来自天主教教义,它揭示了人类原始的本能欲望,分别是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淫欲和贪食。按照这个模型,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产品,都与迎合这七种原始欲望有关。当然也有反向的,比如图书、健身器材等,但过了头的话,还是难逃“欲望”二字。举例来说,我曾经开发过一门教人两小时读完一本书的课程,被一些朋友评价为“反人性”。因为他们认为“谁愿意读书呢,教人读书难道不是反人性吗?”叫我无语。当时虽想反驳,但继续反转思考后发现,其实正如宋朝皇帝赵恒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也是走向另一种欲望的通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谁也消灭不了欲望。关键是看欲望把你引导了何处。
还是那句话,欲望本身并无所谓好坏。用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说,对欲望不理解,人就永远不能从桎梏和恐惧中解脱出来。如果你摧毀了你的欲望,可能你也摧毀了你的生活。如果你扭曲它,压制它,你摧毁的可能是非凡之美。人间所有的快乐,无非是一颗心的快乐;人间所有的苦恼,也无非是一颗心的苦恼。真正的断舍离,也必须超越物质,进入当事人的内心。《卧虎藏龙》中的李慕白说得好,“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而将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腾出一些旧的、不必要的事物,新的、必要的事物才能住进来。你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当所欲过多的时候,找到一把剪子,做自己欲望的修剪师罢了。那到哪里能找到这把剪子呢?从断舍离到极简主义中就能找到。
5.杂草、庄稼与雨林
从断舍离到极简主义,就是从杂草到庄稼,再到雨林的过程。
去年,伴随着比特币的爆涨,骗子一波波地涌来,很多人亏在了炒币上。其中就包括我的一位小亲戚,我觉得他至今也没清楚地理解什么是区块链,但他一上来就透支了信用卡十几万元投入其中,后来又借遍了自己能借到的小贷公司,以最快的速度掉进了自己人生的黑洞。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想把他拉出来,但好多人费尽口舌也毫无用处。最后,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给他讲了个小故事。还别说,真的起到了些许说服效果,至少,他现在已经在重新找工作了。
小故事其实很多,当用到点儿上时才会有用。小故事是这么讲的:
有一位哲学家带领弟子们周游列国,数年光阴过去,学生们都学有所成,而哲学家也渐渐老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哲学家给弟子们出了最后一道题:如何除掉旷野上的杂草?有人说用镰刀去割就行,有人说放火烧才管用,还有人说撒石灰比较有效。哲学家让他们分别按照各自的方式去试试,并相约一年后再来寻求最佳答案。一年后,当大家来到他们的“试验田”时,只见杂草依旧,特别是烧过的那片,“春风吹又生”,显得生机勃勃。唯一有所变化的是,有人在旁边开荒开出了一片田地,里面长满了盎然生长的庄稼,杂草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相对来说非常少了。看到这里,有弟子忽然开悟:要除掉旷野上的杂草,最好的办法就是种上庄稼;同理,要让灵魂没有纷扰,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美德去占据它。
以我那小亲戚为例,如果你只是一味地让他远离炒币圈,并直接告诉他那是骗人的,他绝不会听你的,甚至会认为你是在挡他的财路,而他好不容易才赶上这么一个机会。所以,你必须给他指明一个更好的方向。用现实无法替代渴望,只有渴望才能替代渴望。当一种贪欲的渴望被另一种理性的渴望替代,你不必刻意压制,也不必刻意引导,他自己就能跟上节奏。这种渴望就是欲望背后的自我实现。
有一个故事说:某人问一个放羊娃为何放羊?“当然是为了挣钱。”挣钱后呢?“娶媳妇啊!”娶完媳妇之后呢?“生娃呀!”生完娃呢?“教娃放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放羊娃,你问他为什么干这件事,十之八九说是为了挣钱。但是然后呢?
炒比特币不是目的,工作也不是目的,断舍离也不是目的,目的是成为你自己。但自己又是谁呢?
断舍离不等于扔扔扔,也不等同于整理屋子。可能没有谁比酒店的服务员更会整理屋子了,但你不能说她们都了解断舍离,都能够断舍离。断舍离很像种庄稼,农民除草要除得干干净净才好,但庄稼很脆弱,既要除草浇灌,又要预防自然灾害。这里就要讲讲庄稼的升级版本——“雨林”了。
雨林战略是由美国硅谷提出的。想到硅谷时,我本人首先想到的是一个笑话。话说20世纪末,我回到山东老家,乡亲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中关村。大家马上会问:“中关村?比咱们村如何?”当时的中关村,在中国已声名显赫,是公认的“中国的硅谷”。恰如笑话中的村庄不能与中关村相比,经过几次与硅谷的交流之后,我发现如今的中关村依然不能与硅谷相比,因为中关村更像个农田,而硅谷更像个“雨林”。而所谓“雨林战略”,其实也就是硅谷精神之一。
雨林是相对于农业而言的,它讲究原生态、非人工。在雨林里,有什么东西会长出来、会出现,完全不可预测,总会有新的物种冒出来;而在农田里,只有一种东西被允许长出来,那就是庄稼,地里的野草长出来也得拔掉。为提高产量,农民还会采用最好的肥料、农药与耕种方法。举例来说,苹果手机相当于产自硅谷的雨林里,在它问世之前,没有谁会知道,没有谁会想到,就连苹果的设计师也全然不知道最后的成品会是什么样的;而富士康就好比农田,它的生产线精准可控,能让苹果手机生长得很好。
简单来说,他们要人为地控制农田,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可以控制。但雨林不可控制,也不可复制。人们说的植树造林,其结果仅仅多种植一些树,创造不了森林。因为森林里不只有树,还有杂草、灌木、菌类,还有动物、昆虫与一些我们不了解的生命体存在。
极简主义是雨林。雨林是一个具有独特品质的环境,雨林不是制造出来的,是一种自然的生长。所谓雨林战略,就是少一些控制与制造,多一些自然的成长。简单来说,从自然的杂草,到可控的庄稼,再到自然的雨林,是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再回归到无意识的过程。从断舍离到极简主义也是如此。不控制的话会荒草丛生,控制太多则会破坏生态。
总结起来说就是,我们要把握这样一个整体原则:断舍离不是目的,断舍离是用良田替代杂草;极简主义也不是目的,极简主义是让良田升级为雨林。道法自然。
6.自了汉与担板汉
断舍离不是要把人变成自了汉或担板汉,而是有情的入世之学。
何谓自了汉?何谓担板汉?
二者其实是一回事。
南怀瑾先生在《金刚经说什么》一书中讲得明明白白:
佛教的出家弟子们,离开妻儿、父母、家庭,这种出家众叫作大比丘众。佛教经典中的出家众,被归类到小乘的范围。他们离开俗世间的一切,专心于自己的修行,也就是放弃一切而成就自己的道,叫作小乘罗汉的境界。这在中文叫作自了汉,只管自己了了,其他一概不管。禅宗则称之为担板汉,挑一个板子走路,只看到这一面,看不到另一面。也就是说,把空的、清净的一面,抓得牢牢的,至于烦恼、痛苦的一面,他拿块板子把它隔开,反正他自己不看。
这是基本的概念,再往深里说,这牵涉到两个我们经常说起的名词——罗汉与菩萨。今人都知道,所谓佛,就是觉悟的人;所谓人,就是未醒的佛。关于罗汉我们依然借用南怀瑾先生的说法,即“一个人如果觉悟了,悟道了,对一切功名富贵看不上,而万事不管,脚底下抹油溜了,这种人叫作罗汉”。尽管这个定义看上去有些贬义,但事实上依然是很难达到的境界。前面的《好了歌》一文中已有阐释,这里就不展开说明了。
那么,什么叫“菩萨”呢?它是梵文的音译,其全称为菩提萨埵。菩提的意思也是“觉悟”,萨埵则是“有情”的意思。简单来说,菩萨的境界与罗汉不同,他觉悟了,解脱了人间一切的痛苦,并不以此为满足,而是看到世人还有那么多痛苦,于是回到世间,广度众生。这种牺牲自我、利益众生的行为,就是所谓“有情”,是大乘之道。
我们在这里讲这些,肯定不是劝大家都去出家,不然天下寺院该人满为患了。而且出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如上所述,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就算觉悟,也是低层次的觉悟。我们只是强调,包括断舍离在内,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尽量把握“有情”二字。
譬如我们前面说过的,有些人舍不得某些老物件,那是因为其中有他的感情寄托,你一定要人断,这就是无情了,就是自了汉或担板汉。因为你所有行为的初衷都是为了让他听你的劝告,而不是真正地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他为什么不能断、该不该让他断等问题。所以,断舍离是有情的入世之学,不是无情的出世之学。每天都扔一件东西,不叫有情;把东西送给或捐给有需要的人,不叫无情;能帮到人却贪图回报,不叫有情;没有能力帮人,却心怀挂念,哪怕只是拥抱下对方,不叫无情;关起门来修罗汉的,不叫有情;求追意义,摒弃繁杂的,不叫无情。
不妨再来讲讲出世与入世的辩证关系。
一般来说,小乘佛法讲求出世,它要求修行者去除一切杂念,舍弃身外之物,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因为这样更有助于脱离凡世间的困扰与诱惑,从而在寂静清幽之所静心修行,使其精神层面达到高超境界。有些朋友可能有过类似的感触,比如到了某个清幽的寺庙游览,受当时的氛围影响,当时觉得心也静了,事也想开了,烦恼也没有了;回到家里,环境变了,心又乱了,所有的一切又都变回原样了。所以,那些罗汉不敢入世,一切不敢碰,眼不见心不烦,只管自己,也只能管自己。
而大乘佛法则讲求入世,这从菩萨的塑像上就能看出来。南怀瑾先生讲道,“佛教里表现实相叫示现,为表达那个形象,大菩萨们的示现都是在家的装扮。譬如大慈大悲观世音、大智文殊菩萨、大行普贤菩萨,以及其他一些菩萨,都是用在家的装束示现,除了大愿地藏王菩萨。出家人是绝对不许穿华丽衣服的,绝对不准化妆的,可是你看菩萨们,个个都是化妆的啊!又戴耳环,又挂项链,又戴戒指,叮叮当当,一身都挂满了,又擦口红,又抹粉的,这是菩萨的塑像。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就是说他是入世的,外形虽是入世的,心却是出世的,所以菩萨境界谓之大乘”。
我们知道,中国文化无非是儒释道,千百年来,出世与入世这两种精神影响了无数中国人,从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入世未必不对,出世也未必不好,重要的是你是什么身份,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以入世的精神做事,以出世的精神做人,这是无数古人的做法,也适合于我们现代人。有中国最后一位儒家之称的梁漱溟先生说:“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所谓出世与入世,也无非是恰时的断舍离。
7.菩提树与明镜台
中国禅宗有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初唐时期,禅宗盛行,岭南有个樵夫听到有人在旅馆念《金刚经》,便对佛学产生了兴趣,于是不远千里前往湖北黄梅,求五祖弘忍收为弟子。这个人就是后来的六祖惠能。弘忍留下了惠能,让他在寺中舂米,磨砺他的习气。
时间过得飞快,惠能一边做苦功,一边捎带着学习,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后来,五祖年纪大了,想传承衣钵,就吩咐弟子们每人写个偈子,表达一下自己的心得。五祖的大弟子神秀,学问好,功夫也深,很快就写了一个偈子在墙上: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首禅诗的境界很高,因此全庙的和尚都连声叫好。后来传到舂米的惠能那里,他说:“我也想作一首,可惜我不识字。”刚好旁边有位小沙弥,便求着他帮忙自己把偈子写在了墙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见了,心知惠能的境界更高,便在当晚偷偷地把衣钵传给了惠能。后来吴承恩写《西游记》时,直接改编了这个故事,也就是菩提祖师传授孙悟空绝技的桥段。
那么,什么叫菩提树,什么又叫明镜台?为什么很多古代经典频频引用这两个概念?这与断舍离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说菩提树,它原名毕钵罗树,又称智慧树,因为佛祖当初就是在毕钵罗树下参透佛法的,故名。恰如菩提树是毕钵罗树的代名词,菩提树不过是菩提的代指。而明镜台,即灵台,也就是我们的心。神秀的偈子,是说修行之所以很难,是因为我们的心随时随地都在产生各种思想、情绪、感觉、意识,包括郁闷、痛苦、烦恼、自卑、傲慢等,而应对它们的办法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像擦拭镜子似的,只要上面有了灰尘,就立即拂拭干净,使心境永远澄澈清明。
这不难理解,比如日式的《断舍离》,围绕着收拾屋子做文章。擦拭镜子也好,收拾屋子也罢,以及整理心情,本质上是一样的。惠能则直接超越了这一点,并且直接道出了断舍离的实质,也就是“空”。本来什么东西都没有,又哪里来的尘埃呢?
关于佛学,我们到此为止,免得贻笑方家。但我们不妨试问:作为普通人,是神秀的思路更适用,还是惠能的思路更适用?肯定是前者。《楞严经》亦说,理可顿悟,事须渐修。顿悟和渐修,分别对应上面两首禅诗的思路。在现实生活中,渐修依然是普通人需要依赖的一个抓手。
比如屋子脏乱差,镜子落了灰尘,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看到了就应该及时收拾、擦拭,你不能说这一切都是空无的,任由它脏、乱、差下去。我们的内心也是这样,人之初,性本善,呱呱坠地的婴儿,每一个都是纯真的。但随着人不断长大,不断接触、接收各种信息、知识,不断经历各种事情,我们的心难免蒙上灰尘,不再澄澈。如果不能经常擦一擦这蒙尘的镜子,时间久了灰尘就遮蔽了我们的初心,引我们走上迷途。
8.破除心中之贼
伴随着王阳明的大热,其名言“破山中之贼易,破心中之贼难”也被很多人所熟知,隐隐有家喻户晓之势头。山中之贼自不难理解,难的是“心中之贼”究竟何指?先来看一段历史:
明朝正德十三年初,王阳明被派往江西赣南剿匪。在一个月内,他率领当地民兵将朝廷几十万正规军几年都无法打败的山贼消灭得精光,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军事奇迹。用兵如神自不必说了,最重要的是,在王阳明看来,要破除山中之贼,首先要破除心中之贼,也就是唤醒这些人内心的良知,不然今天你剿灭了一伙山贼,明天还会有别的山贼冒出来,剿不胜剿。当然,这本身也是一种攻心之计。所以,在即将胜利之时,王阳明先生写下告示,结果剩下的盗贼在王阳明先生的感召之下全部投降,官军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后来,王阳明又连续被派往多地,征讨了很多叛乱,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他事后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道:“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换句话说,王阳明认为,扫灭山中贼寇不足道,而扫灭心中贼寇才是做人的挑战。
对古人来说,破除心中之贼,定是要针对心中的恶念。这个恶念,不仅指所有邪恶的念头,也指存在的负面思考。请注意,富有攻击性的人未必有恶念,而表面善良的人未必不是心怀恶念。现代科学表明,那些积极且乐于助人的人,其预期寿命会显著延长,在男性中尤其如此。相反,长期心怀恶念的人,死亡率比正常人高出1.5~2倍。心怀恶念的人,患心脏病的概率远远高于正常人,血压也容易升高,同时易失眠、烦躁。有的研究结果还表明,人类的恶念能引起生理上的化学物质发生变化,在血液中产生一种毒素。种族差异、收入高低、体育锻炼及生活作风都不能影响这个具有普遍性的结论。再说具体点,善行有助于缓解日常生活中常有的焦虑,促进心理健康,还有益于人体的免疫系统。很多参加过公益活动的人,都有一种自己才是最大受益者的感触。哪怕给予别人一个会心的微笑,传递一个友好幽默的表情,都会引起血液中免疫球蛋白浓度的增加。这个结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中医典籍早就指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也许,孟子的名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实也是养生吧!
《了凡四训》《朱子读书法》以及季羡林老先生的文章中都提到过一个相关法门,具体说来是宋代理学家赵槩克制心中之贼的办法:找两个瓶子,准备两盘豆子,一盘黑、一盘白,静坐房中,脑中随想。每起一个善念,就投白豆一枚在一个瓶子里面。每起一个恶念,就投一枚黑豆在另一个瓶子里。最初是黑多白少,过了一个阶段后黑白相等,然后不复有黑,最后连白豆也越来越少。为什么?因为静坐的主要目的就是静心,你心中有太多善念,也安定不下来。断舍离也是如此,如果你每天脑袋里就是断舍离,那你首先要舍弃的恰恰是“断舍离”这个概念本身。
再往前追溯,这个法门其实出自佛法。据季羡林先生研究,在《大藏经》《贤愚经》等佛教典籍中也有类似的方法,不过不是用豆子,而是用黑白石子。另有研究者表明,这种办法其实在印度典籍中也有记载,但究竟是谁最先发明的,实在难以查知。
此外,历史上应用此法者也不只赵槩一人,明代的徐溥也曾应用过此法。在徐溥那里,白豆换成了黄豆,有善念,说善话,行善事,就在黄豆瓶中投黄豆;有恶念、说粗话、行恶事,就在黑豆瓶中投黑豆。日积月累,黄豆最后比黑豆多了。后来,他哪怕官至华盖殿大学士,仍然坚持此法,修身养性。身边的士大夫们不乏效仿者,并把这种方法称为“入德之方”。
相比之下,古阿拉伯哲学家穆格发的办法就简单得多了,也就是对善恶做到心中有数,并将自己的不足之处记在本子上,常常对照反省,努力改正。每日、每周、每月改正一个、两个或多个毛病。每当改正一个毛病,便将其从本子上抹去。抹去本子上的缺陷时,人自然会为之高兴。如果本子上还有缺陷,那就应该感到忧虑。他把这种方法叫作“智者的内省”。
所谓见贤思齐,我们在从断舍离到极简主义的过程中也可以应用此法。比如冒出一个想买东西的念头时投一枚硬币,克制住一个不好的念头时另投一枚硬币。豆子、石子、硬币,再或者记在本子上打钩、划掉等,都是方法。方法是死的,要灵活运用。
当然,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一基础之上,要真正地运用此法修身正己,这才是贤智者所取。
用现在的话来说,所谓破除心中之贼,无外乎破除贪婪与恐惧。而且,两者往往是一体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又想吃肉又怕烫舌头。这是人性的最大弱点,也是断舍离的天敌。想克服它们,远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须从长计议,渐次缓行。
当今时代,我们拥有的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多,但同时我们也比任何时代都显得更加脆弱。在顺境中容易贪婪、狂妄、目空一切,在逆境中又悲观、抱怨、信仰瞬间崩塌。其实不是我们抗风险能力今不如昔,而是心中之贼多了。小小的一点事情,就会为之抓狂,其实没必要。屋子乱了,整理一下就好,心情糟了,整理一下就好。生活是一座战场,也是一座堡垒,有时候,战胜外面的敌人很容易,但战胜自己内心的敌人却不易。正如老子所说的,“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虽然王阳明说“破心中贼难”,但没有说不可能。当一个人能够战胜自己内心的敌人时,外部的敌人反而越来越少,甚至无敌可寻。
9.人生的加减法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曾经写过一篇《蝜蝂传》,讲的是有一种叫作蝜蝂的小虫子,善于背东西,也喜欢背东西。它在爬行中只要遇到东西就抓取过来,背着它们赶路。背负的东西越来越重,它们还不懂休息,非常疲乏也不停止。它的背很粗糙,因而物体能堆积在上面而不致散落下来,结果最终被压倒,再也爬不动。有时人们可怜它,替它除去背上的物体。可是只要它还能爬行,就会像原先一样,见物抓物,见物负物。它们还喜欢往高处爬,用尽力气也不停止,直至跌落在地,活活摔死。
有人认为这种小虫子是柳宗元杜撰出来的。不过,就算是杜撰出来的,专利也不在柳宗元那儿,这种小动物出自《尔雅》,柳宗元想必是读过。不过历史上也可能真的存在过蝜蝂,而推测其灭亡的原因,想必就是因为自己把自己累得绝了种。用现在的话说,谁让它们不懂得做减法呢?
近两年,我们失去了一位知名的易学家,南怀瑾。借用吴稼祥先生的话,即使不承认南怀瑾先生是最好的易学家,也必须承认他是最通俗的易学家。比如在谈到易数时,他的话极浅显又很深刻:“宇宙的一切道理,都是一加一减,非常简单;好像天平一样,一高一低,这头高了,另一头一定低了。所以,只有加减,包括了乘除,也包括了一切数理;这还不算什么,人的智慧发达到最高亦就最简化,只用这十个数字(从一到十),便把宇宙的法则归纳进去了,只要一加一减就算出来,就了解。所以说《易经》的数理哲学,不是基础,也不是开始,而是最高明的归纳到如此简化的。”《易经》难不难?当然难,天干地支、五行生克、八卦九宫、阴阳动化,就算有名师教导,也要下足苦功。可南先生说“非常简单”,就是“一加一减”,却也没有说错。他说明了一个浅显而深刻的道理:最难者最易,最易者最难,难易相通。
宇宙的道理,其实先哲就讲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们这本书,虽然以“断舍离”为关键词,但我反对不加选择地吸收,听完一番神侃,觉得断舍离是人生境界,做减法很好,于是忙不迭地就开始在自己的生活里去做减法。孰不知,断舍离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多就是不好,少就是好。
古人是最懂得做加法,同时也懂得做减法的。《了凡四训》的主人公袁了凡,按照他的自述,他的人生其实是矛盾的,他的矛盾源自他父亲的矛盾。他的父亲也是位大儒,一方面把学问的最高目的归结为道德,并且严厉批判那些为了追求富贵而学习的世俗观念,同时又要求自己的后代刻苦学习以达到功名富贵的举业之学。或许是受不了这种矛盾吧,在父亲早逝后,袁了凡听从母亲的话,弃学从医。后来又听了一个卦师的话,转攻举业。有人说袁了凡是因为卦师算得太准所以选择了改行。实际上,正是在这种多与少的矛盾中,人才能顿悟。
就连真正意义上的修行人也是这样。那些庙里的高僧,并不是吃饱混天黑,把木鱼敲烂,把蒲团坐穿,他们也要不断地做加法。比如学习佛法,实践佛法,到最后才像很多会读书的人一样,把经书读薄,总结出一些简易深刻的格言或诗偈。这也是一种“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本质体现。那到底什么是为学为道的本意,下一篇再详细叙之。
道理是抽象的,而生活是具体的。恰如网友们所说的,我们听了那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其实,不是道理没用,而是缺少修行。“修行”其实是个敏感词。很多人看到它,会自然联想到一些迷信活动,其实这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我们用极简主义的话说,所谓修行,不过是修正自己的思想与行为。有道是“人生处处皆道场”,生活是一场修行,工作是一种修行,学习是一种修行,而养生更是。明代医学家汪绮石在其著作中写道:“节嗜欲以养精,节烦恼以养神,节愤怒以养肝,节辛勤以养力,节思虑以养心,节悲哀以养肺。”中国人的修行用现代词汇讲就是“习惯”。相关研究亦表明:一种行为,连续重复21天以上就会形成习惯,连续重复90天会形成稳定的习惯。持续的状态形成习惯,又反过来影响一个人。也就是说,习惯一旦产生,就会影响人的潜意识,进而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行为。习惯不是最好的仆人,就是最坏的主人。当你拥有很多恶习的时候,事实上很难超脱,因为你在“修恶”。反过来说,当你拥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好习惯,超脱也是早晚的事儿,因为你在修真人呢!
说简单点,修行就是做好人生的加减法。说通俗点,修行就是好的不要贪太多,坏的尽量全去除。再说得直白点,修行就是养成好习惯,争取坚持21天。
古人善于做加法,也善于做减法,而现代人只善于做加法,把自己和别人都搞得很累。现在西方人大谈特谈断舍离与极简主义,我们却逐渐遗忘了古人那种朴素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断舍离是个修炼的过程。如何修炼?高手也许直接从斩断自己的物质欲望开始,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从调整自己的生活习惯开始最方便,可以从生活中最小的事情——管理垃圾开始,我称为“垃圾修炼法”。
对断舍离有焦虑的朋友,看到这个方法会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讨厌垃圾,如果减少垃圾能够实现断舍离,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北京东三环的某小区里有一个姓余的女孩,她和男友做了一次尝试:看两个人三个月能产生多少垃圾?答案是两个玻璃罐!女孩原来是一个疯狂的消费者,2016年在网上看到一个美国家庭一年的垃圾,只装满了一个罐子,这对她触动很大,很受启发。然后就去尝试践行这种生活方式,并深入生活的各个方面:家具是二手的,鞋子也是二手的;卫生间的洗漱用品,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士用的卫生巾都找到了替代品,可以反复使用12年;自己做黑金土堆肥,并把多出的黑金土分享给邻居们。自从堆肥开始,她和男友就再也不浪费食物了,每天出门都自带便当盒,不叫任何外卖;一个布袋子就是她的包包,里面放着自己每天用的筷子、吸管、水杯,拒绝一次性物品的使用;买菜用自己的袋子,坚决不用塑料袋……开始人们还觉得很奇怪,慢慢才认识到,这不是一个奇怪的人,而是不想产生垃圾的人。后来她开了一家零浪费无包装商店,在开店的时候产生了一些垃圾,但几个月后也只有一罐。发快递的包装都是废旧的盒子,使用的胶带是玉米溶水性胶带,可自然降解,也不用任何塑料泡沫……
由于人们每天都要倒垃圾,总是大袋小袋一大堆,以至于垃圾成山成岳。遇上购物狂欢节,比如“双11”之后,到处都是快递的纸箱子。所以,减少垃圾是很多人都希望实践的事情。
据我观察,生活中的垃圾主要来自五个方面:
第一是生活的消耗品,比如面膜、湿纸巾、女士用的卫生巾等;
第二是食物,包括剩饭、剩菜、剩茶叶,鸡蛋皮、果皮、骨头等;
第三是重复出现的物品,如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饭盒、一次性水杯等;
第四是购物的包装,包括袋子、箱子、盒子、瓶子等;
第五是遗弃物,包括衣服、书包、玩具、书刊、用坏的物品等。
对此,目标上不要搞大跃进,先定个小目标,每天减少一点点。
以自己为例,对于生活消耗品,使用大包装的洗发水比使用小包装的产生的垃圾会更少。
食物垃圾可以堆肥,把蔬菜果皮等厨余垃圾,放到冰箱里冷藏,一周之后取出来,放到堆肥桶里可以做成花肥。多出来的送给孩子的学校,让小同学们去养花,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喝剩下的茶叶积攒起来,放到枕头里也有一种清新的香味儿。对于重复使用的物品尽可能不要再使用一次性的,自带筷子、勺子、叉子,学习环保人士,自带水杯。
想减少购物的包装也非常简单,大家轻松就可以猜到——就是少买东西,或是买包装很简约的产品。另外就是,可以修的物品就不要再买新的。
不得不遗弃的物品,垃圾分类后投放,而有的像旧衣服,可以裁剪一下变成抹布,书包可以变成容器。曾经有一次我用废弃的书刊给自己做了一个脚凳,这样写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把它踩在脚下,那种废物利用的感觉让人很愉快。
所以,让我们的断舍离大业先从减少垃圾这个小修行开始,先定一个小目标——每天减少一点点!
10.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佛经中有一个“负筏而行”的典故:
有一次,佛祖在讲到断爱时,给弟子们打比方说:“比如有一个人,他在旅行时遇到了大洪水,他所处的河岸边充满了危机,但彼岸非常安全。他想渡河,附近却无船无桥,他便采集草木枝叶,扎了一个简单的木筏,顺利登上了彼岸。上岸后,他想:这个筏子真是太有用了,这么丢了太可惜了,我不如背着它上路,以后再渡河就不用着急了。”
接着,佛祖说:“这个人的行为非常愚蠢,因为他不能断爱。”
“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有弟子问。
佛祖说:“正确的做法是,把筏子拖到沙滩上,或者停泊在一个水流平静和缓的地方,然后继续行程。因为筏子是用来渡河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所谓断爱,就是割舍。佛经上说,“断爱近涅槃”。“涅槃”就是修成正果,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有所转机,有所成就。相反,不懂得割舍,像那个扛着筏子前进的人一样,只能是因爱负累,因爱生害。
傅佩荣先生曾经讲过一句话,叫“拥有就是被拥有”,又举例说:比如我拥有一部车子,就等于我被这辆车子所拥有。因为我必须时常担心:“我的车有没有被拖走?停车费还没交怎么办?”许多人都喜欢问:我拥有什么?实际上,一个人拥有的越多,就越不是他自己。因为人拥有的越多,就越没有时间做自己。很多大人物都被形容为日理万机,很多总经理被形容为总是经常被修理,绝非虚言。
我们以为自己是工具的主人,其实我们是工具的奴隶。我们拥有的东西越多,注意力就越分散,思考势必减少,生命内涵就更少,以致最终被拥有物所拥有,成为拥有物的奴隶。我有一个朋友,他很辛苦地工作赚钱,以前租房子,后来终于自己买了一栋房子。他拥有了这栋房子,同时也被这栋房子所拥有。后来他拼命赚钱,买了五栋房子,从此以后就更累了,因为他一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烦恼房子的问题:租给别人怕收不到租金,收到租金又担心别人以后不肯搬走,景气不好的时候还忧虑房子跌价,然后每年还要缴一堆税金。几年辛苦下来,生活品质反倒下降了。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就更开心,而是提醒我们无须拥有那些无须拥有的东西,我们所拥有的应当是我们所能掌控或者说对我们有意义的。古人与现代人生活条件可谓天壤之别,有些古代皇帝都享受不到的物质,现代的普通百姓都能享受到。但大部分现代人仍然活得如古人所说的“不如意事常八九”,这里面除了我们不可避免的天灾人祸外,其余大多数的不如意其实都是我们自找的。我们要么是为拥有的太少而难受,要么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而变成了物的附庸。
前些年有句戏言:人生就是一个杯具。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杯子,那么拥有还真的就是个杯具。道理很简单:当一只玻璃杯装满牛奶时,人们会说“这是牛奶”;当杯子里改装矿泉水的时候,人们会说“这是水”;当里面装满食用油的时候,人们会说“这是油”……只有当杯子空着时,人们才会说“这是一只杯子”。同样的道理,无论一个人拥有什么,他都会被该物所“占据”。他越是热衷的东西,越是会成为他的枷锁。
所以,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事实上,我们屡次提到的断舍离的发明者山下英子,在2014年接受中国媒体访问时曾坦承,其“断舍离”的理念就来自《道德经》中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这其中,“无为而无不为”即是“断舍离”的哲学本源。说白了,不是为断舍离而断舍离,断舍离只是起点,极简主义才是通衢。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有人把它称作经中之经,也就是《道德经》的总核心。现代人都很好学,为学日益,天天向上!但这个益不是多多益善,脱离了道的益是很危险的。梁启超曾经写过一段话:“诸君啊!你千万别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智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智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历,天真烂漫,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的田地呀?
屈原说的:“但昔日之芳草兮,今真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地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现在你所爱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试问:世人一步步往坏路上走,是为了什么?就是没有在学的过程中,提炼总结出事物的规律,世界的唯一性原理。所以,无论是物质还是思维,脱离了规律的多多益善,特别是在知识的加持下,就会出问题,出个人的问题以及出整个社会的问题。而我们倡导断舍离,肯定不是“一切皆空”的方式,那种方式非大智慧、大毅力、大决断者所不能,我们这里所说的“断舍离”,本意是去除心中的杂草、心中的贼,逐渐找到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少而精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