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蟒(升级版)(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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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单臂猿的末日

那天早晨,负责喂养长臂猿的饲养员老莫进到笼舍清扫粪便和垃圾。那群长臂猿和老莫混得很熟了,并不害怕,也不回避,照旧吃东西的吃东西,荡秋千的荡秋千。有一只胆大淘气的公长臂猿还冲过来夺老莫的扫把。老莫一面与它抢夺扫把,一面假装生气地瞪圆眼睛呵斥。

公长臂猿不知是被骂得胆怯了还是故意使坏,突然一松爪,老莫没防备,朝后猛退了几步,只听得背后“哇啊——”传来一声尖叫,老莫感觉到脚底软绵绵地踩着了什么东西,急忙回头看,糟糕,正踩在一只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猿手臂上!

那只小猿看到老莫的围腰带子拖在屁股上一晃一甩的,颇觉好玩,从母猿怀里挣脱出来,绕到老莫背后,左爪撑在地上,右爪来抓带子,结果左臂遭了殃。

老莫穿的是笨重的翻毛大头皮鞋,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猿皮薄骨嫩,这一脚把小猿的左前臂踩得皮开肉绽,粉碎性骨折。再好的骨科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只好采取截肢的办法,将它的左前臂从肘关节那儿锯掉了。

小猿虽然活了下来,但成了残疾,成了单臂猿。

长臂猿,顾名思义,就是两条前臂特别长,直立时双手可以触地,两臂平伸时,宽度达一米半。靠着这两条发达敏捷的手臂,在树上攀跳如飞,能在相距几丈远的两棵树间一跃而过,动作轻盈优美,宛如一只大鸟。野外采食时,它们单臂挂在树上,另一条手臂拨开茂密的树叶,寻找美味的浆果。

长臂猿是树栖动物,全靠两条长长的手臂过日子,断了一条手臂,等于剥夺了它们生活的权利。要是在野外,单臂猿是无法生存的。在动物园的笼舍里,人工饲养,也不用躲避敌害,断了一条手臂,不至于被淘汰,但仍有诸多不便。吃食时,一条手臂哪里敌得过两条手臂,等到单臂猿赶到食盆前,好东西早让身体健全的猿抢光了,留给它的只是一些渣渣和次品。它无法像正常的猿那样在笼舍的树干和笼顶的围网上蹿跃戏耍,也不能像表演体操杂技一样在秋千上玩个痛快,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地面蹒跚而行。

生它的那只母猿在猿群里地位偏低,没有力量庇护自己的孩子。在它一岁半时,那只母猿又生了一胎幼猿,就更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来照顾这只残疾的单臂猿了。其他猿当然不会愿意同一只行动迟缓的残疾猿在一起玩的。它形单影只,在这一群二十八只大大小小的长臂猿里,地位最低,排在最末等,谁都可以欺负它。半岁大的幼猿,会趁它不注意,悄悄来到它后面,啊呜咬它一口,然后一溜烟顺着围网逃到笼顶,回过头来朝它扮着鬼脸,呦呦啸叫,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有本事就来追我呀!单臂猿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有时候,游客看着单臂猿可怜,扔给它半根玉米棒什么的,它还没来得及吃,那只身强力壮的猿酋会突然间从天而降——从树枝上跳下来,蛮不讲理地将玉米棒从它手里抢走。

残疾猿是弱者,在生活中,弱者免不了饱尝屈辱与辛酸。老莫对这只单臂猿怀有深深的歉疚,因为是他把它弄残疾的,所以格外地照顾它。

按规定,饲养员是无权干预动物的内政的,但老莫深感自己对不起单臂猿,看到它备受欺负,便心潮难平,暗中横加干涉,下决心要扭转猿类社会那种恃强凌弱的坏习气。用老莫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提高单臂猿的地位,让其他猿不仅不敢欺负它,还要羡慕它。

进笼打扫卫生,老莫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单臂猿抱在怀里,抱着它扫地,那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的猿,单臂猿得到了他的宠爱。喂食时,老莫手捏细竹棍守候在食盆旁,让单臂猿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吃最好的东西,谁胆敢前来争抢,必定会挨他的竹棍抽打。平时,老莫随时注意观察笼舍,一旦发现猿酋或其他长臂猿欺负单臂猿,他立刻就会冲进笼去,教训那些捣蛋鬼。

自从有了老莫这把保护伞,单臂猿受的窝囊气明显减少。猿逢喜事精神爽,它吃得饱,心情好转,身上开始长肉,皮毛也比过去鲜亮得多了。

生活中,有没有靠山,确实不一样。尤其是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有了靠山,弱者变强;失去靠山,强者变弱。对一个稚嫩的生命来说,靠山意味着强有力的支撑,使他平添了许多抗击风浪的力量;对一个不起眼的生命来说,靠山就是附加值,就是笼罩在他头上的璀璨光华。

其他长臂猿害怕老莫手中的竹棍,不敢再招惹单臂猿。但那只猿酋并不服气,老用一种冷毒、嫉恨的眼神望着单臂猿。猿酋是只年富力强的雄性长臂猿,一贯唯我独尊,现在单臂猿脱离它的统治轨道,成了连它也不能碰的宝贝疙瘩,它当然看不顺眼。再说,过去进食时,它有优先权,占据最好的位置,挑最好的东西吃,现在每次进食,最好的位置被迫让给了单臂猿,这直接损害了它的利益,也是它所不能容忍的啊!

老莫再厉害,也不能分分秒秒都守护在单臂猿身边的。

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雪,老莫怕单臂猿着凉,用块红布缝了件褂子,给单臂猿穿上。红褂子不仅保暖,还十分抢眼,单臂猿立刻成了明星,游客纷纷为它照相,丢东西给它吃,好几只母猿也都用欣赏和羡慕的眼光看着它。

猿酋的眼神更阴沉了。

即使你是靠自己的能耐赢得成功的,即使你是靠自己的拼搏崭露头角的,都免不了会引起别人对你的嫉妒。地位高低是相对的,一个生命的地位上升了,意味着其他生命的地位下降了;你的蒸蒸日上,便显出他的每况愈下。就算不计较地位的高低,看到别人好,自己好不了,那心里也肯定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于是,便产生出嫉妒心来。嫉妒是生命最原始的情感,是社会生活中最顽固的病菌,自古使然,动物界也不能免俗。更何况你的成功并非你自身努力的结果,你的辉煌来源于强有力的靠山的恩赐,别人就更有理由嫉妒,理直气壮地嫉妒,明目张胆地嫉妒。

第二天早上,老莫来上班,老远就看见,单臂猿身上的那件红褂子穿到那只猿酋身上去了。单臂猿赤裸着身体,鼻青眼肿,身上还有许多抓痕。它一见老莫,立刻扑到笼网上,将那只仅剩的手臂伸出笼网来不停地招手,泪眼汪汪,喉囊一鼓一鼓,发出响亮的叫声。很明显,它在向它的靠山喊冤鸣屈。再看那只猿酋,身上穿着那件被撕破的红褂子,攀爬在树梢上,用一种罪犯式的担忧眼神盯着老莫。

一切都很清楚,昨天晚上老莫下班后,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猿酋立刻蹿到单臂猿的身边,抢夺那件红褂子。单臂猿哪里是猿酋的对手,不仅红褂子被剥了下来,还被狠狠揍了一顿。

老莫勃然大怒。你想造反不成!动物还想跟人过不去,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老莫进得笼去,用长扫把将桀骜不驯的猿酋从树梢扫落下来。小小的封闭的笼舍,看你能往哪里逃!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将那件红褂子从猿酋的身上剥下来,穿回单臂猿身上。

仅仅物归原主,当然是不够的,必须对这种强盗行径严加惩处,以儆效尤。老莫找了根细铁链,将猿酋绑在树桩上。开饭了,其他猿在食盆那儿吃得津津有味,猿酋拼命挣动,铁链子将它的毛一绺绺拔脱下来,老莫也不替它松绑,整整饿了它一天。开始,猿酋还一脸傲气,头抬得高高的,但禁不住肚子饿得慌,再加上失去自由的滋味也极不好受,第二天,嚣张的气焰便被压了下来,见到老莫,头垂到胸口,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好像在认错致歉,老莫这才替它松了绑。

这以后,猿酋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欺负单臂猿,但看得出来,它心里是不服气的。它采取了一个颇为高明的策略,就是孤立单臂猿。惹不起躲得起,单臂猿在笼西,它就跳到笼东,离得远远的。它不仅自己躲着单臂猿,还霸道地不准其他猿与单臂猿接近,要是哪只猿与单臂猿在一起玩耍,被它发现,必然会遭到它凶暴的撕咬追打。本来,群体里就没有谁看得起单臂猿,这一来,大家就更疏远单臂猿了。发展到后来,单臂猿到食盆那儿吃东西,其他猿馋得淌口水,也不过来与它同食,一定要等它吃完离开食盆后,这才肯向食盆聚拢过来。

单臂猿仿佛是瘟疫的化身,所有的猿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生活中,你若是凭着强有力的靠山平步青云,人们慑于你的靠山的威势,当然不敢把你怎么样,但心里未必就服气你,因为不是站在一条起跑线上而产生的隔阂与嫉恨是很难消除的。

单臂猿虽然生活在群体里,但如同置身于荒漠中,老莫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不可能时时来陪着它,尽管没谁敢再欺负它,顿顿都能吃得饱,但孤独寂寞,活得也很不开心啊。

对单臂猿来说,苦涩的滋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啊。

老莫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单臂猿的处境,十分恼火,不相信人还斗不过区区一只猿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每天早上上班时,老莫总要带一些长臂猿们最爱吃却又很难吃得到的东西,比如一串香蕉、几只蟠桃、一袋板栗或一块馅饼什么的。进到笼里,他先将一根香蕉剥开递给单臂猿,一股清香味在笼舍里弥散飘逸,包括猿酋在内的所有长臂猿都停止了玩耍,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莫手中的香蕉,有好几只小猿馋得口水滴答。于是,老莫又剥开另一根香蕉,朝猿们招手,做出要喂它们的样子来。一只半大的雌猿无法抗拒香蕉的诱惑,爬下树枝,跳到老莫面前。老莫很吝啬地掰了一小块香蕉肉扔过去,那只半大雌猿尝到了鲜,更馋得难受,简直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老莫这才展示自己的真实意图,将单臂猿抱到那只半大雌猿面前,拉起半大雌猿的一只爪子,在单臂猿身上轻轻捋抓了几下,同时摇晃自己手中的香蕉,用肢体语言告诉对方,如果它帮单臂猿整饬皮毛,就能得到这根香蕉。

长臂猿是一种聪慧的动物,理解能力很强,是最容易被培养成马戏团演员的动物之一。半大雌猿很快明白了老莫的意图,它胆怯地扭头望望猿酋,又贪婪地转过头来望着香蕉,爪子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显然,为了能吃到这根香蕉,它愿意来整饬单臂猿的皮毛,但又畏惧猿酋的淫威,内心十分矛盾。

那只猿酋攀在一根横杈上,十分凶狠地望着半大雌猿,“呦——”地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叫。老莫早有准备,抡起扫把打过去,猿酋哀啸一声,逃进树旮旯再也不敢露面了。没了威逼的目光,半大雌猿立刻上来为单臂猿整饬皮毛。在灵长类动物里,整饬皮毛是一种重要的交际方式,一只猿主动给另一只猿整饬皮毛,意味着尊重、友善和讨好。几分钟后,半大雌猿整饬完毕,老莫就将那根香蕉赏给了它。半大雌猿抢过香蕉,喜上眉梢,吃得满口溢香。

这以后,老莫如法炮制,以美食为诱饵,为单臂猿收买笼络“猿”心。凡替单臂猿整饬皮毛、陪单臂猿玩耍、服从单臂猿指挥、对单臂猿态度毕恭毕敬者,都能得到老莫的奖赏——要么是一只桃子,要么是两颗板栗。

只要赔个温柔,或舔理几下单臂猿的体毛,立刻就能获得一份美味食物,付出的不多,得到的却很实惠,于是这便形成了一种示范效应,群起效尤,争先恐后地巴结讨好单臂猿。尤其是每天早上八点,远远望见老莫揣着食品前来上班,猿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到单臂猿身边,有的替它抓背,有的替它捋毛,有的舔它脚丫,有的趴在地上朝它唱歌似的呜呜轻啸……好几只长臂猿因为捞不到能为单臂猿服务的机会,急得哇哇直叫。

那只猿酋开始还想趁老莫不在的时候,阻止和教训那些跟单臂猿套近乎的家伙,但整个猿群除了它之外,个个都在向单臂猿献媚邀宠。大厦将倾,它独木难撑,想力挽狂澜,却回天乏术。法不责众,孤掌难鸣,它不得不承认现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两天,它也经不起美食的引诱,终于放下趾高气扬的架子,与其他长臂猿“同流合污”,降尊纡贵前来替单臂猿整饬皮毛。

老莫很大方地给了猿酋一大把喷香的板栗,以示特别的奖励。

动物都有一种趋利的本能,哪儿有利可图,就往哪儿钻,什么事情能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就去做什么事情。在物质利诱下,在获利示范下,它们很容易就会转换立场、变更情感、改变习惯。

头几天,有几只狡猾的长臂猿还耍滑头,当着老莫的面,孙子似的向单臂猿献殷勤,食物一到手,老莫一离开,立刻就拉下脸来,再也不睬单臂猿了。老莫是个很有经验的饲养员,早料到这一层了,岂能轻易上当受骗。他和单臂猿配合默契,凡耍两面派的家伙,在老莫递食物时,单臂猿一概扭头做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一看到单臂猿如此表情,老莫立刻就将抓在手上的食物收回,还赏那家伙一扫把。几天以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不良风气就被杜绝了。

单臂猿的处境彻底得到改观——成了明星,成了宝贝,成了羡慕的对象,成了被吹捧的目标,早已不存在孤独寂寞的问题,更别说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它了。长臂猿们整日里众星拱月般地追随着它,它要上树,一条手臂不够用,自有身强力壮的长臂猿拉的拉、抬的抬,将它送上树去;它要荡秋千,正在那儿玩的长臂猿立刻谦恭地腾出空位来;它一条手臂抓不牢,自有一只健康的公猿与它一起登上秋千,半搂半抱着它,陪它一起玩;它睡觉了,总会有一两只雌猿守在它的身旁,帮它驱赶蚊蝇……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双休日,老莫坐朋友的车到大理游洱海,不幸出了车祸,连车带人都沉到水底下去了。接替老莫的是个新招聘来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那只残疾的单臂猿跟前任饲养员之间的特殊关系,即使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自己掏钱来替一只残疾猿收买笼络“猿”心,又不是他把单臂猿弄残疾的,他当然没有责任也没有那份闲心来特殊照顾单臂猿。他对所有的长臂猿一视同仁,该打扫卫生就打扫卫生,该喂食就喂食,不厚此薄彼。

开头几天,猿们还抱有幻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老莫会带着一篮子水蜜桃跨进笼舍来,在一种惯性作用下,仍像过去那样对单臂猿体贴关怀,就像到银行零存整取一样,指望有一天自己付出去的殷勤能连本带利地获得丰厚的回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老莫的影子,猿们终于失去了耐心,态度骤变,不仅不再向单臂猿献殷勤,还粗暴地对它进行攻击:进食时,把它挤对在外面;玩耍时,嫌它在面前碍事,咆哮着把它轰到阴暗的角落里去。它身上那件红褂子被猿酋剥了去,猿酋还和另几只大公猿伙成一团,经常对它拳脚相加。

有一次猿们吃饱了没事干,竟比赛看谁能从单臂猿身上拔下更多的毛,结果,单臂猿的颈毛差不多被拔光了,鲜血淋漓,嗷嗷直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其他长臂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没有谁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也许,它们对最后半个月照顾单臂猿一事仍耿耿于怀,本想连本带利地获得回报,却血本无归,大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债有主,冤有头,仇恨当然要发泄到单臂猿身上。

对猿酋来说,追捧单臂猿本来就是违心、被迫、无奈的,过去因为单臂猿的靠山太强大了,自己敢怒不敢言——不,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还要赔笑脸,一腔怒火压抑在心底。现在单臂猿的靠山倒了,它便无所顾忌地实施疯狂的报复。物质利诱下的友爱,总是不长久的。

单臂猿从云端坠落到深渊。

俗话说,打铁全靠自身硬。要想改变自己的境况,要想在竞争激烈的社会生活中赢得成功,要靠自己坚韧不拔的努力,靠自身的实力。要想自己光彩夺目,要靠自身发光;依靠外来光源的照射,虽然也能使自己闪闪发亮,但时间是维持不长的,一旦外来光源熄灭,便会使你陷入一片漆黑中。诚然,有外力相助,使你能缩短披荆斩棘的征途,但若你因为有外力相助而松懈了自己的努力,把自己的命运押在别人身上,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当外力悄然离你而去时,就是你孤立无援之时。

人生的道路艰辛而漫长,别靠在人家身上走,别让人搀着你走,要咬紧牙关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能走得长久,走得坚实可靠。

一个阴霾的早晨,人们发现,瘦骨嶙峋的单臂猿趴在围网上,停止了呼吸。它的两只眼睛还睁得老大,望着笼外那条青石板路。毫无疑问,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还在期待着老莫能突然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