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超忽奇幻望海吟
在中国古代的海洋吟唱中,以遥望的视角描绘海洋的屡见不鲜。对大多数人来说,陆地上的劳作足以保障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深入海洋并非生存的必需。海洋中危险重重,其安全性远低于陆地。对生活在内陆的人们来说,海洋的重要性无法与陆地相比。这些理由常被用来解释古代文人不愿深入海洋,而更愿意站在陆地的边缘遥望海洋的深层原因。下海需要各种特殊的条件,而在陆上望海则简单得多,所观之境又可实可虚,可以充分满足诗人抒发情感的需要。诗人采取望海的写作姿态,对海洋进行远距离的观照,实有其内在的合理性,是其他海洋诗所难以替代的。但事实上,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早期望海的文人固然多数缺乏对海洋的亲身体验,但自宋元以来,文人亲历海洋者渐多,望海之作仍绵绵不绝,有的根本就是在海岛上望海。可见诗人望海,并非一定体现了内陆文化的思维定式。诗人笔下的海洋,已经被注入了各色的情意,成为反映其心理世界的物象,虽与现实世界的海洋有密切联系,但两者又不能完全画等号。
细究起来,历代诗人望海的目的迥异。首先,原始的望海带有求仙的宗教意味。早在先秦时,越王曾在辖境内建造百尺楼于浦上望海。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筑琅琊台以望东海。越王“望东海”的目的,多半与古老的望祀大海和祈求长生不死有关。《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又《封禅书》记载:“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秦始皇“望于南海”恐怕不是简单地观赏大海,“望”其实应解释为古代的一种祭礼,目的则是企求仙药。当时方士们创造的仙话中,蓬莱仙山之说已经广为流传,并影响到后来很多文人的心理。汉代东方朔《十洲记》记载的海外十洲的神话,常被后人引为美谈。那一片片仙境激发起人们无限的遐想,产生着奇妙的效应。后世文人在望海时,自然免不了对仙境有种种遐想,游仙和仙游总会将文人的心灵世界装扮得色彩斑斓。南宋鄞县诗人楼钥在登临览胜时常作仙想,想象自己挣脱形躯的束缚,与仙人自由往来于天地间,这体现了他清高超拔的意趣,表达了他张扬个性自由的愿望。楼钥有《登育王山望海亭》诗:
瘦藤拄破山头云,山溪尽处开危亭。
平田万顷际大海,海无所际空冥冥。
乾端坤倪悉呈露,飞帆去鸟无遗形。
蓬莱去人似不远,指点水上三山青。
褰裳濡足恐未免,倘有飙驭吾当乘。
是中始觉宇宙大,眼力虽穷了无碍。
云梦八九不足吞,回视尘寰一何隘。
曾闻芥子纳须弥,漫说草庵舍法界。
看我振衣千仞冈,笑把毫端卷烟海。
这首诗起结均奇,浩荡的情怀中笼罩着氤氲的仙气,做到了心灵空间与自然空间的融合。楼钥早年心仪苏轼、黄庭坚两人,其山水诗自然受到苏黄诗中雄豪奇崛风格的影响。他又好作长篇歌行,这自然成为肆其雄豪的最佳表达形式。不过,诗人虽然表达了对于他界的向往,但主要惊叹于他界的空间异趣,除此之外并没有刻意地进行过多的他界想象。
宁波市北仑区乌石岙的阿育王古寺(张如安摄)
望海又是一种审美活动。海水、海涛、海岛、海气、海霞、海日、海月、海市,均是海洋风景的要素,变幻无穷,可以带给人类无限的审美愉悦,更宜在陆上观赏。古人对海洋的审美能力处在不断提高的过程中,汉代以来的一些文人,有机会望海观海,领略大海的浩瀚无垠、广博壮观、吞吐日月、包孕群星的浩大气势,情不能已,创作出了《海赋》《观沧海》之类的优秀作品。自唐以来,观海山、海日、海月、海霞之类的诗歌渐次涌现。
唐代海盐人顾况曾知临海新亭监(位于临海城东南二十公里左右的灵江边上,今名新亭头村),李绰《尚书故实》记载说:“顾况,字逋翁,文词之暇,兼攻小笔。尝求知新亭监,人或诘之,谓曰:‘余要写貌海中山耳。’仍辟善画者王默为副知也。”顾况自称自己任职临海新亭监的目的是描写海山风光。虽然顾况“写貌海中山”的作品几无流传,但他将诗笔拓展到海山风景的创作理念,继承者大有人在。如元代吴莱《望马秦桃花诸山问安期生隐处》云:“此去何可极,中心忽伤悲。乱山插沧海,千叠壮且奇。信哉神仙宅,而养云雾姿。雕锼鬼斧缺,刮濯龙湫移。坎窞森立剑,搓枒割灵旗。……挟山作书镇,分海为砚池。残花锦石烂,淡墨珠岩披。”(《渊颖集》卷四)马秦即今舟山之朱家尖,桃花即今舟山之桃花岛,传说中这两座海岛为仙人安期生的隐居之处。吴莱在普陀山上眺望朱家尖和桃花岛,不仅刻画了这两座海山的外在形貌,而且浮想联翩,气势逼人。又如明人屠隆《金塘歌》云:
金塘之山海上来,日光倒射金银台。
洪涛舂天不可极,奔雷日夜相喧豗。
千峰万峰结云雾,石桥旧日秦皇路。
海神鞭石定何年,海气茫茫尚莽互。
徐巿楼船去不还,三千童女住仙山。
人间灵药何曾有,洞里琪花只自闲。
中有高人坐超忽,手触龙宫观潏浡。
逸气遥凌虎豹关,雄心直压鼋鼍窟。
寻真高览赤城霞,曾见安期枣似瓜。
珍禽不断千年树,天汉常随八月槎。
远视黄河若衣带,赤县神州复何在?
松盘大壑拂苍虬,雨洗高天出青黛。
青黛苍虬自一区,东皇端拱白云居。
泽国荒唐那可问,绿字金书今有无?
这首诗描绘的是舟山定海县的金塘岛。在屠隆笔下,洪涛奔雷的实景与神话传说的幻景,海气茫茫的迷蒙与求仙问道的超忽,缠结在一起,使浩瀚磅礴的大海之中的岛屿蒙上了种种神秘的色彩,从而展示了海岛形象的多个面向,同时作者也借此表达了希望了却人间俗事,追求成仙的愿望。
观赏海日之作也有很多。如元代延祐四年(1317)春,少数民族诗人贯云石、岳鲁山与干文传同游昌国州(今舟山),登上了普陀山极顶。他们在磐陀石前流连忘返,贯云石率先创作了《观日行》。贯云石是第一次在普陀岛上观赏海日之升,欣喜若狂,不禁朗声高歌:“六龙受鞭海水热,夜半金乌变颜色。天河蘸电断鳌膊,刀击珊瑚碎流雪。”想象力十分丰富。岳鲁山和了一首,但没有流传下来。僧人无学祖元有《题巾峰》云:“雨后闲登塔院秋,下看危磴白云浮。海门日出舒长啸,十万人家尽举头。”巾峰即浙江临海市区东南隅的巾子山。登上巾峰,当海门日出之时,长啸一声,惹得十万人家举头仰视,这是何等的气魄,一代大宗师的气象于此可见。也有观赏海月之升的作品。元代钱塘人仇远(1247—1326)游历镇海时留下一首《八犯玉交枝·招宝山观月上》:
沧岛云连,绿瀛秋入,暮景却沉洲屿。无浪无风天地白,听得潮生人语。擎空孤柱,翠倚高阁凭虚,中流苍碧迷烟雾。惟见广寒门外,青无重数。
不知是水,不知是山是树,漫漫知是何处?倩谁问、凌波轻步?谩凝睇、乘鸾秦女。想庭曲、霓裳正舞。莫须长笛吹愁去。怕唤起鱼龙,三更喷作前山雨。
西湾日照(叶梦媛摄)
这首词是仇远在镇海招宝山上观月而作,通篇却无一“月”字,而是借助想象,写得空灵而奇妙。上阕写仙山楼阁和暮景沉沉、烟雾漫漫的情景,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无浪无风天地白”以下,大笔挥洒:你看那天地一白,浑然一体;你听那潮水拍岸,仿佛有人语传至耳际。浑茫中的招宝山犹如支撑在水天之间的一根柱子。登上山中的高阁俯视,但见中流苍碧,烟雾迷离;仰看广寒门外,更是青空无极。这为下片的浮想联翩埋下了伏脉。下阕,作者仍不直接写月,而意在其中。过片是以山水莫辨、身心俱幻的感受表绘“表里俱澄澈”的境界。接下来三句,用秦女乘鸾、霓裳正舞两个典故,遥想月宫仙子乘鸾跨凤、翩翩起舞的活动情态,将想象中的月宫描摹得瑰奇谲妙,令观者陶醉不已。结尾再骋幻思,为绝美的境界续添一层远杳、凄清的韵味。作者用“怕唤起”三字写尽了他对月夜美景的留恋,他竟要求仙女们不要吹起长笛来化解人间的忧愁,因为仙界的笛声穿云裂石,只怕会有李贺笔下“老鱼跳波瘦蛟舞”般的神妙效果,鱼龙一旦为乐曲激动,就会兴云布雨,海上月夜之美便会化为乌有,这从侧面表达了诗人愿月色常驻人间的美好愿望。此词写得飘然欲仙,直逼东坡,而其构思尤具匠心,写月出而不正面渲染,反用虚笔凌空着墨,想象瑰丽奇妙,是古代作于招宝山上最为精彩的一篇作品。
明清时期浙人创作的望海诗数量更多,观望的对象是全方位的,诗的质量也相对较好。如清代杭州人袁枚(1716—1797)在《望海》诗中写道:“一望水天空,方知海不同。分来中国好,洗出太阳红。地少难寻岸,龙多易起风。人间宦途客,都泊此当中。”袁枚以前从未登山望海,六十七岁那年四月,他到浙东游历,才登上雁荡山南麓的芙蓉峰,从那里可以望见乐清湾白沙海。袁枚激动的心情见于字里行间。他说,只有在真正望海的这一刻,才充分领略到大海的气派迥异于江湖山岳。但见“分来中国”的海水浩渺无际,令人惊叹,从海底“涌”出的太阳经过洗浴之后分外红艳。这样的风光诚然迷人,但袁枚更为感慨的是,海上水多地少,一旦有事,难以寻觅到踏实的陆地;而海水中潜藏着无数的龙,又时时会兴风作浪。袁枚写出了大海形象的双重性,既美得令人心醉,又暗藏着种种危险。因此他最后落笔人类身上,指出人间的仕途客,其实都像是置身于这样的大海之中难以自拔。显然,袁枚陆上观海时的头脑是清醒而又冷静的,大海给他的启示也是深刻的。
至于古人引以为幻的海市蜃楼,诗人若有幸见之,也只能描摹观望之景象及感受。近代鄞县人马恩黼《海市诗用东坡登州海市诗韵》写道:
楼台缥缈凌虚空,倏隐倏见烟雾中。
往来人物兼车马,苍苍水气盘鲛宫。
昔闻登州有海市,欲写真相无画工。
可知乾坤毓秀气,池中岂久藏蛟龙?
激昂击楫中流渡,我欲翘首问碧翁。
波涛涉历仗忠信,是何意态杰且雄?
世间无地无幻境,其中百变安能穷?
观澜荡胸豁心目,浪花细蹙风和融。
层层翠阜结空际,沐日浴月灵宝钟。
四时祷祭荷神佑,鸡黍报赛品物丰。
海不扬波鲎帆落,扶桑初旭钲挂铜。
会当稳踏六鳌背,前程万里乘长风。
此诗真正描写海市蜃楼景象的,不过开头四句及“层层翠阜结空际,沐日浴月灵宝钟”二句而已,而且过于写实,缺乏想象力,其原因正如诗人自己所坦白的:“欲写真相无画工”,说到底乃是诗人无此笔力。此诗的重点是写观赏海市后的感受,总体感觉特色不够鲜明。
清末吴友如手绘镇海蟹浦所现蜃楼妙景图,采自《点石斋画报》酉集一期
海洋是诗人倾诉情感的寄托,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季节,望海时自会产生不同的感受,因此,海洋所触发的诗人内心情感,是因人而异的。对有的诗人来说,望海能激发壮气,诱导游仙。如南宋陆游屡屡借大海来抒发他的壮志,其《晓望海山》诗云:“岂无一布帆,寄我浩荡意。会当驾长风,清啸遗世事。”清代谢为衡《登山观旭》也惊叹:“天下何处无奇观,奇观若斯信观止。磅礴能开万古胸,海外文章合奇驶。”然而在壮美的大海面前,人类又显得极其渺小,因此观海而愁生的也大有人在。如南朝浙江诗人沈约有《秋晨羁怨望海思归》:“分空临澥雾,披远望沧流。八桂暖如画,三桑眇若浮。烟极希丹水,月远望青丘。”此诗约作于南齐永元二年(500)南清河太守任上。这一年政治形势动荡不宁,先是平西将军崔慧景在三月起事,进攻广陵、建康,四月被齐廷平息。南朝梁开国皇帝萧衍之兄、南朝齐尚书令萧懿因大破崔慧景叛乱有功,入朝为官,却被听信谗言的皇帝赐死。十一月、十二月,萧衍、萧颖胄接连起兵,可以推知他们两人在这之前已在暗中积蓄力量。这些暗流的涌动,有识之士不可能察觉不到。沈约虽已外任南清河太守,但仍保持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必然关注着政坛上的各种势力的较量及异动。从题目看,沈约此诗作于秋天的一个清晨,“羁怨”乃旅愁之意。他之所以有旅愁,是缘于对国事的忧虑。南清河郡属南徐州,临长江而望东海。此诗中八桂、三桑、丹水、青丘之名出自《山海经》。如《山海经·南山经》云:“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可见丹水与渤海相连。全诗运用对偶句,境界阔大,展现出了天水一色、烟波浩渺的海天景色,“八桂”两句对远景的捕捉,充满了朦胧的色彩。晨雾迷漫之下,海天空旷辽远,远景朦胧隐现,一派空寥之景,正反衬出“羁怨”之情与“思归”之念。作者在遥望到的海景中,注入了别样的情思。又如唐代大诗人李白《越中秋怀》云:“观涛壮天险,望海令人愁。路遐迫西照,岁晚悲东流。”作者写出了山水奇险,海涛壮观,但这并没有激发出其豪壮的情怀,反而使其联想到世事之坎坷,人生之艰辛,并点缀以急匆匆落下的夕照,不禁生发出生命迫促的悲伤。晚明诗人屠隆对现实政治大为失望,内心潜藏了深刻的人生痛苦,常借海洋来抒发悲愁的情怀。屠隆有《登招宝观海三首》,其一写道:
一望连空绿,高天乍有无。
涛来万山动,潮落百川枯。
蜃合楼台迥,鳌擎岛屿孤。
悲哉尼父志,去去欲乘桴。
此诗的开头重在描绘大海的博大、浩瀚,与高天浑然成为一体。颔联重点描写浪涛,只寥寥十个字就让人感受到大海的威力——潮起潮落,使得山动川枯,自然面貌发生很大的改观。尾联借景抒情,悲叹尼父(孔子)之道不行,想着乘桴于海,过上逍遥自然的生活。这里,诗人为“尼父志”而悲,实际上也正是在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而悲。清代镇海人陈懋量《登望海楼作》诗写道:“骇浪连天涌,轻舟一叶浮。此身何所寄,独自倚危楼。”人生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轻舟,不知寄于何所,诗人观海,感慨甚深。
元人柳贯在《瀛海集序》中以甬上海洋环境为例,论及了海洋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他说:“鄞,古县地,岸东大瀛海,其岩谷岛屿,蓄泄云霞,变现光采,往往不□,为仙者之所搜揽。而人或得之,发为文辞,皆凛有奇气。”(《柳贯诗文集》卷十六)他提出变幻无穷的海洋景观作用于文辞,会使文辞“凛有奇气”。这在望海诗歌中不难证实。望海诗就其艺术表现而言,大多是由实境而至虚境,亲历性虽然不足,想象性却足以补之。诗人在写大海真实形象之时,还会进一步融入相关的神仙传说等,或幻游于“为仙者之所搜揽”的另一个世界。如元人张翥在《送黄中玉之庆元市舶》中写道:
褰裳宝山顶,曙色寒嵯峨。
日轮熔生金,涌出万丈涡。
云气忽破碎,朱光相荡摩。
决眥蓬莱宫,携手扶桑柯。
群仙迎我笑,佩羽纷傞傞。
飓风欻惊潮,腾掷鳄与鼍。
浮槎径可揽,从此超天河。
精神动百灵,上下烦诃。
诗人大清早站在招宝山顶,先是观赏一轮红日从海上涌出的壮美景象,然后由实至虚,进入了他界想象。诗人想象自己受到群仙的笑迎,然后与群仙一起遨游。从空中俯视人间,海中那些惊涛骇浪、飓风鳄鼍竟是那样的渺小。正因为与仙人相接,才有了精神上的超越感。毫无疑问,这里的虚境是由实境引发的,进一步拓展了审美想象空间。
历代诗人创作的望海诗,为了达到凛有奇气的艺术效果,充分发挥想象力,着力于营造超忽奇诡的幻象。海景千变万化,真相难以描摹,于是诗人们常将夸张、拟人、神话、传说、梦境、仙境等融为一体,同时伴随着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创造出变幻莫测、瑰玮奇特的艺术境界,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镇海招宝山历来被认为是观赏旭日的好地方,这里试以清代三首招宝山观旭长诗为例,说明他们的艺术表现手法。
鄞县人朱泂《登山观旭》诗写道:
溟渤天开东海东,洪波浩渺涵苍穹。
万壑朝宗百川汇,探源疑与银汉通。
兀峙兹山如虎踞,险设重关天堑雄。
时有蛟龙来斗此,夜深飒飒闻腥风。
登临一望杳无际,壮怀长自生空濛。
曾闻海上多奇观,蜃楼海市眩云端。
我来此地看旭日,变幻出没翻波澜。
严城鼓角声初歇,深夜鱼飙落残月。
天鸡喔喔鸣云中,斗杓横斜众星没。
截断中流宿雾收,熹微曙色东山阙。
晴雷隐隐动江城,高阁遥看海日生。
淅沥西风吹碧浪,砰刚值早潮平。
惊涛喷薄光初灿,闪烁金鳞射波乱。
陡然涌出影曈昽,巨鳌怒嚼赤绳断。
倏忽还惊升复沉,作势奔涛上霄汉。
凭栏注目更移时,能令观者色惊变。
盈盈一水如可呼,爱之还复立须臾。
如有清风生两腋,恍如身涉扶桑隅。
青山一发苍茫里,异域历历都堪指。
畅游清自今朝始,临风叹息曰观止。
此诗的前四句描述招宝山独特的地理环境,表明其是观旭的最佳地点。“我来”以下二十句,具体叙述观旭的经过,描摹生动,且落笔句句紧扣海与日的关系,殊为难得。诗人运用了“射”“涌”之类的词,将太阳的上升动态化,而“怒”“作势”之类的动词,更带有心理色彩,动态化进一步变成了拟人化。最后八句写心理感受,说盈盈一水间的旭日“如可呼”,则见诗人孩童般的天真之气。诗人用笔偏于写实,但激情所至,也会挣脱写实的束缚,出现了“时有蛟龙来斗此,夜深飒飒闻腥风”“陡然涌出影曈昽,巨鳌怒嚼赤绳断”这样的精彩想象。
镇海人范用贤《候涛山观旭》诗写道:
海门矗立海之东,岌嶪蟠空气象雄。
波涛喷薄千万里,云雾叆叇生朦胧。
长夜溟溟深窅筱,雄鸡一声天欲晓。
海水荡潏急沸腾,披衣起看心悄悄。
倏然羲御拥金盆,潮汐岛屿相吐吞。
红光万道海底出,野马天吴海上奔。
俨若骏马扬渴喙,欲飞未飞闪熠煜。
又若神龙戏明珠,欲攫未攫相驰逐。
非是宝镜悬晶宫,龙女头盆洗玲珑。
宁是玉壶开冰室,鲛手捋须手冬烘。
火珠跳脱势如坠,金轮辗转扶桑辔。
红霞童子新浴日,五彩散作人间瑞。
这首诗中旭日的形象充满了强烈的动作性,极其富有生命活力。“俨若”“又若”“非是”“宁是”四句,浮想联翩,按时间顺序推出“骏马扬喙”“神龙戏珠”“龙女盆洗”“鲛手捋须”等想象性动作,将旭日初离海面时的各种情景刻画得栩栩如生。从视觉上观察,冉冉上升的旭日终于与海面分离了,作者用“火珠跳脱势如坠”一句,将旭日的运行置于“跳脱”与“势如坠”的张力中,惊心动魄。作者虽然竭尽想象渲染之能事,但又不是凭空设幻,而是融合了各类传说,并辅以比喻、拟人、夸张等手法,将旭日之形进行幻化处理,在真幻交织中,营造出超忽奇诡的艺术境界。不过,“俨若”“又若”“非是”“宁是”的写法类似于赋的铺陈,稍显呆板。镇海人周茂榕创作的《候涛山观日出歌》,题材虽然也是观海诗,但布局上竭尽变化,远比范诗灵动。周诗写道:
天鸡喔喔啼晴空,佛楼僧起打曙钟。
唤我披衣观日出,绝顶孤立金鳌峰。
斯时昏晓犹未割,上下云逐寒涛冲。
疾呼云中君,入水鞭烛龙。
忽露一线破黮黯,四山激射朝霞红。
无定宝相倏明灭,隐隐海镜磨青铜。
俄惊流金铄石光熊熊,玻璃作响海水沸,
火轮捧出天之东。
骖飞飙兮靷长虹,翠旂绛节纷扈从。
一跃几千百万丈,光晶照耀金银宫。
我闻日行夜入飞谷中,出海周历地两重。
又云莱子城头日照夜,二语反覆欺凡庸。
浮生寄居海之角,一水远与西极通。
扶桑高卧浴圆影,何不万里求其踪?
逝将手挟夸父杖、鲁阳戈、后羿弓,
迅追羲御争豪雄,凌波踏碎红芙蓉。
仰天自失笑,伏处如沙虫。
驾桥鞭石无能尔,但见曜灵赫赫赩赩悬碧穹。
泰岱日观未得到,快哉奇观今始逢。
撑起珊瑚八百尺,拍手大叫惊天公。
寒风吹我衣,飞光荡我胸。
六螭既升人事动,俯视万灶晓烟青蒙蒙。
此诗从“天鸡喔喔啼晴空”至“光晶照耀金银宫”,按时间顺序完整地描写了海上日出的过程。诗人登上候涛山(今招宝山)的时刻还是昏与晓的临界点,但见海云与寒涛上下相逐,心急的诗人大声疾呼,请求云中君(云神)入水鞭醒烛龙,好让天空早点破晓。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烛龙神人面蛇身,赤红色,身长千里,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似乎是诗人的疾呼发生了作用,天空忽露一线,四山激射,霞光闪耀不定,诗人仿佛听到了“玻璃作响”,看到了海水沸腾,然后是火轮捧出,跃上高空,将金银宫照耀得无比辉煌。从“我闻日行夜入飞谷中”至“凌波踏碎红芙蓉”,写诗人幻想追逐太阳的行踪,手挟夸父杖、鲁阳戈、后羿弓,无畏无惧,凌波而行,要与御日而行的羲和一争豪雄。“仰天自失笑”以下,写诗人观日的激情。诗人幻想做一个现代的夸父,但很快又哑然自笑:自己隐居海滨,有如沙虫一般渺小,哪有什么本事啊?像秦始皇那样为了观赏海日而架桥鞭石都做不到,何况逐日呢?诗人端正了心态之后,因欣赏到海上奇观而激动,以至于“拍手大叫”,惊动了天公。狂放之态,呼之欲出。这首诗,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当然,这类观赏海日的诗歌,作者所着意的是太阳,大海不过是陪衬,但所描绘的毕竟是海景,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其看作是广义上的海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