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檀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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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自秘林的芦笛

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已经有几个中译本,影响之大,可以说进入了许多读者的血脉。为何还要增加新译本?请容我简要说明一下,顺便谈谈我对泰戈尔和《吉檀迦利》的理解。

我二十来岁时读了冰心的《吉檀迦利》译文,当时把它当成爱情诗来读,和许多人一样,我曾为泰戈尔诗作中的纯粹、虔诚、爱的情感所打动。八十年代末,在厦大读研时,为了追溯这位印度诗人诗意的源头,我查阅了许多印度文学资料,除了感受到印度诗文之美外,我还隐约感受到了印度古诗的虔诚、灵秘、善感和热烈。

2002年,我无意间下载到泰戈尔自译的《吉檀迦利》英文文本,看了颇为感动,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当时,我在厦门大学英文系任教已经七年多,一门心思用在教学与英文诗歌创作上,且在剑桥大学出版社的刊物上发表了英文诗作,可我并没有想要做诗歌翻译或写中文诗。2003年,我读了一部有关泰戈尔评传的英文著作,Rabindranath Tagore—The Myriad-Minded Man,可译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多才多艺的人》,看完之后,觉得国内读者对泰戈尔以及印度灵性了解不足,第一次产生了翻译《吉檀迦利》的想法。随着知识储备的增加和对文本认识的深入,我觉得有必要重新翻译这部作品。

2004年10月,我带着极大的爱心、恭敬心开始翻译,尽我当时的中英文能力,半年内完成了译文初稿。译诗无需太多理论,只需译者一颗敏感的心,对原文本语言与目标文本语言的熟练把握,以及与原文作者心领神会,在信、雅、达的基础上,在灵性上与作者合拍,表达出诗集的精神内涵。

《吉檀迦利》孟加拉语原名为Gitanjali,英文直译为Song Offerings,中文直译为《献歌集》,以诗歌作为向“神”的献礼。许多诗篇中,抒情主人时时渴望与不可言说的“源”(或者神)交流和相融,我的译文突出了这一点。冰心在译著简短序言中提到《吉檀迦利》充满人爱温情,却很少提及神人相融的情感。泰戈尔诗篇中的“你”常常是神或终极圆满状态的拟人,梵、涅槃、道、自然之灵,甚至死神,一旦用“你”来表现,“我”就是那完整里的微尘,渴望回归。渴望皈依“神”、回归圆满是《吉檀迦利》的主旨。

我和泰戈尔、冰心做了一次超越时空的精神交流。冰心带着虔诚,倾尽全力翻译,我的新译本个别用词没法摆脱她的选择,比如“足音”“诸天”等。由于时代在变,行文用词习惯也在变,当时的语言现在读起来不够朗朗上口,有些词的词义发生了变化,有必要更新,比如,冰心译本中“工作”一词全文出现13次,多数地方指的是孟加拉地区的苦力活(work),我在译文中将其全部换掉。冰心译文之白璧微瑕,我有专文讨论,不在此细说。我还写了一篇题为《泰戈尔和<吉檀迦利>》的长文作为附录,希望它有助于读者更客观地了解泰戈尔和欣赏这部诗集。

2004年至今,十五年过去了,按我个人的经验,每过十年,今我可为故我师。此间,我创作了大量中英文诗歌,开设了“英文诗歌阅读与创作”课程,阅读了大量文学典籍和印度灵性方面的书籍,除了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还有英文版的《印度哲学》。随着对英文诗歌以及对泰戈尔更深入的理解,我觉得自己的英文能力以及内心状态,使我能够跨越时空进入泰戈尔的内心世界,用中文唱出同样真纯的孟加拉曲调。十五年来,我不断以新的眼光,无数次阅读、修改译文,对《吉檀迦利》的感觉,就像酒窖里的美酒,储藏越久越甘醇。

1913年,泰戈尔因《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随后这部诗集感动了世界。初读泰戈尔诗歌,读者一定为之震撼,不仅中国读者,整个西方的大文豪、科学家、政治家和宗教人士等,包括叶芝、庞德、聂鲁达和爱因斯坦等人,无一不被它深深打动。叶芝曾在伦敦公交车上阅读《吉檀迦利》,默默流泪。

诗篇中表达的情感,包括对神无限的爱,与神分离的痛苦,万物一体的宇宙整体意识,对生命和自然的礼赞,对死亡的思考与超越,对至纯婴儿和母爱的赞美,对祖国的热爱,和对离世爱人的追思,等等,情感细腻、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扣人心弦,令人叹为观止。

为何诗人有这样的表现力?我在印度灵性传统中寻找到了答案。印度是婆罗门教或印度教的故乡,也是耆那教、佛教和锡克教的故乡,可以说是人类灵性觉醒、繁花似锦的精神故乡。作为一个印度诗人,我想,泰戈尔感动西方的不仅仅是他的真诚和谐的英文语言,全新的散文体诗歌,更在于诗集字里行间传递的印度人的灵性与虔诚。泰戈尔说过:“真正的文学是对生命的真诚,而不仅仅是辞藻。”

泰戈尔在演讲中曾多次强调他的信仰是诗人的信仰,他的神不只是印度灵性传统中的神。他绝对不会非此即彼,陷入宗教门派纷争,他的神又是道、涅槃、梵等终极之源的神格化。自然在他眼里是神的示现,所有树木花草、飞禽走兽都带有神的信息,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说法一致。许多篇章中,抒情主人与“你”那种相互渴望、水乳交融、相爱的狂喜,常常使读者将其当成表达人间至爱的爱情诗。

其实,这种向神奉爱的诗歌在印度源远流长。印度教十一世纪到十七世纪的虔信派运动(Bhakti Movement)是对宇宙维护神毗湿奴(Vishnu)的化身神克里希那(Krishna)的虔信和无限的爱,他吹着芦笛与无数虔诚的牧牛女起舞在秘林里,最主要的诗篇有《牧童歌》(Gita Govinda),与西方基督教《圣经》里《雅歌》表达的神爱、爱神的情感极其相似。《吉檀迦利》是印度奉爱诗歌(devotional poetry)传统的延续,使西方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当然,泰戈尔曾经说:“我的心灵是在一种自由的空气中成长起来的,不受任何教会信奉的经文的约束……我的宗教,完全是诗人的宗教。”他的敬拜是对创造和支撑万物存在之源的敬拜。

陷入物质主义的泥潭,忽视灵性,甚至连佛陀伟大的教导也被盖上一层迷信的尘灰,我们的心灵就无法舞蹈。当今中国人物质生活极为丰富,然而,许多人却并不幸福,不知道内心痛苦的根源何在。其实,这种痛苦来自与支撑个体生命的“源”“道”或者“神”的分离。让我用水珠和大海做一个比喻,也许能得到打开诗人内心的钥匙。

假定水珠有类似人的自我意识,有维持自我个性和存在的强烈欲望。如果这个终极之源是大海,每个生命只是一滴水珠。然而,水珠获得个体性以后,就认定所有其他水珠以及生成它的大海都是“他者”,与自己没有本质的关联,那么,短暂存在,然后蒸发(死亡)就是它唯一的命运,尽管它维持自身存在和尽量表现自己的努力多么令人动容。相反,要是这滴水珠意识到自己的本质是H2O,与大海同质,它的内在拥有大海所有的信息,存在形式可以变换,本质却永远不灭,这滴水珠与大海以及所有其他水珠就永远没有分离(即没有死亡)。

宇宙进化到了你出生的时刻,你从肉眼看不见的精子卵子而来,能量通过母亲的肉体形成你的身体。出生以后,脐带剪断,你马上有新的“脐带”,你通过呼吸、食物、皮肤接受阳光等方式与宇宙相关联。然而,一旦意识到个体性,你就忘记了这些,把支撑你的宇宙和生养你的母亲都当成“他者”,所有人和你都没有本质关联,自然中一切皆可为我所用。于是,你就在短暂的存在中尽量捣鼓,因为死亡是灭顶之灾。

其实,这种“分离”,只是你内心的幻象,你的肉体只是能量的物化,与树木花草没有什么不同,你那内在感知能力,或者说觉性,存在于众生之中,与道相连。万物其实都是你肉体的延伸,一切即我,我即一切。

《吉檀迦利》是一部充满丰富情感的诗集,可以把它理解为一部宗教抒情诗集,也可以理解为泰戈尔与内在神性的对话,甚至,也可以当成人间极致的爱情诗来读。泰戈尔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关心整个人类的命运,对人和自然充满无限温情,但他在现实生活中并非一帆风顺。他有挣扎、有痛苦,渴求内心的宁静。在《吉檀迦利》的103首诗中,有一个孤独、带有理想主义和贵族气质的泰戈尔,也有一个亲切的泰戈尔。在充满灵性、动荡不安的印度,他的生命体验与心灵独白,时隔一个世纪,日久弥新。相信任何年龄的读者,都能从泰戈尔的诗文中得到感动、启发,认识自我与自然万物的本质。希望在当今纷扰的生活中,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能成为使我们心灵宁静的港湾。

新译文经过多年打磨修改,仍不免有疏漏之处,还请读者不吝指正。唯愿有缘的读者能更好地体会这部诗集的美与爱,从中得到心灵的滋养,不断体悟个体生命与“源”的关联,更多了解印度灵性,感悟道家和佛家的智慧。我深深地祝福你们,祝愿你们圆满幸福。我还要感谢朗诵爱好者萧雨淳先生认真朗读了我的译文,并对朗读不顺的地方提出修改意见。我的家人和好友,身边的和远方的,愿我们在念想中与天地合一。

萧兴政

厦门大学外文学院英文系

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