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荣誉、自由与和平
这位让所有人畏惧的欧洲统治者是一个天才和谜一般的人物。1797年,共和党人威科姆伯爵在对这个大革命救世主的第一轮膜拜热潮中写道:“只有在古代才能找到他的模板。”两年后,一个因批评波拿巴而被流放的瑞士记者仍然疑惑是什么造就了他:“人类的勇气与卑劣、才能与虚伪、理解与无知、傲慢无礼与高尚的品德,从来没有像这样混合于一人之身。”15年的时间揭示了他更多的特质,但是朋友和敌人对他的刻画如此不同,以至于会使人们无法轻易理解他。即便在他倒台之后,波拿巴几乎仍被同等程度地热爱与仇视、崇拜与轻视。一个别扭的评论员于1819年写道:“如果仍怀疑是否因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取得这一系列伟大的成就,这段历史(除了显而易见的传说)才被归功于它的英雄,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何人被赋予这么多不同的特质。”即便是他的英国敌人也承认:“他曾经是,并仍将是他所属时代最伟大的人。”
对英国漫画家来说,拿破仑是“博尼”:一个自负、猖狂、暴发户式的专制君主,一名身材矮小却佩戴巨大的帽子和剑的英雄。实际上,拿破仑身高5英尺6英寸或7英寸,这是那个时代的平均身高,而英国公众却深信他身材矮小(部分也是因为他的身高在法国被报道为5英尺2英寸,而法国的“英寸”要长一些)。他们心目中的“博尼”继续保持着1797年他的第一幅肖像传到英国的样子:精瘦的身材配着瘦削而萎黄的面庞和鹰钩式的鼻子。虽然到了1815年,真正的皇帝早就大腹便便、粗壮不已。
欧洲大陆的漫画家根据黑化的谣传来描绘他。他们模仿其本人宣传画中的特殊双角帽、蓝色或者绿色的制服,绘制出让人恐惧、夸张又邪恶的形象。相对于英国,对更多的欧洲大陆人来说,拿破仑象征着对希望的背叛。他们对这位年轻、英俊、杰出的共和国英雄的狂热逐渐转为恐惧和仇恨,尽管他曾经维护了大革命带来的社会变革。一代人伴随着持续的征战成长起来,而拿破仑慢慢地开始代表四处屠戮与破坏:在他的战争中,约100万法国人死亡,当然敌人的伤亡更大。1813年底,在德意志出版的众多漫画里最引人瞩目的一幅,描绘的是皇帝的脸庞由尸体组成。有时他还是反基督者:通过标准的数字命理学系统,他名字的字母加起来为666,指代野兽(Number of the Beast,除非这个人将他的名字拼写为“Napolean”),这通常表示他就是魔鬼。
而宣传不可避免地过于简化了拿破仑。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在任何时代都身居最伟大人物的行列。在青年时期,长相英俊的拿破仑富有魅力、使人着迷又绝顶聪明。人们开始提防他的眼睛,同时还有他的声音,它们可以施展法术,使人屈从于他的意志:布鲁塞尔的市长相信,他迷住了城市里的年轻人。即便在英国,他也拥有同情者,第十五骠骑兵团的助理军医威廉·吉布尼便是其中之一。吉布尼是爱尔兰人,他在爱丁堡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获得了医师资格。他持有法国人应当被容许自主选择统治者的观点:
我永远无法明白,如果相对于波旁家族,法国人更倾向于接受拿破仑的统治,为什么他们不被允许保留自己的选择?拿破仑冷漠、自私、野心勃勃,但是他发自内心地赞美与热爱法国。他的政府与法律显示他知道如何进行统治,可能只是被反对他的同盟经常拖入战争。拿破仑是一个天生的将才,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他同时也是一名有远见和决心的统治者,而这正是统治法国人所需要的。如果不被干预,他的作为可能和史实相反。总之,他曾经大败整个欧洲。如果我们英国人不去援助欧洲,他将再次做到,不过凭借我们的资金和顽强的意志,这个聪明但多少有点肆无忌惮的领袖最终会被解决掉。
没人否认波拿巴是位杰出的将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他扫除了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旧制度。在意大利、德意志和其他地区,开明的自由派群集于他的旗帜之下,因为他预示着贤能统治的未来,而不是封建的过去。
拿破仑出生在科西嘉一个有影响力的家庭,他接受了近代科学的法国炮兵教育。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他加入了雅各宾党,并于1793年指挥炮兵从保王党和英国海军手中夺回土伦港而崭露头角。1795年,因使用“轻风般的葡萄弹”(whiff of grapeshot)驱散了王党分子的叛乱,他受到督政府的青睐,1796年只有27岁的拿破仑在意大利第一次指挥一支军队。法国当时正处于混乱之中,战败似乎迫在眉睫,不过波拿巴却扭转了战争的时运,并因解放意大利而赢得了众多的仰慕者。接下来以及在埃及、叙利亚的战役,带来了阿科拉、里沃利与埃及的胜利,由此为他建立了无敌统帅的声誉。在1799年10月的雾月政变后,他成为统治法国的三人执政之一,并在不久后担任第一执政。1800年,在马伦戈的胜利让他成了为欧洲带来和平的英雄。之后,拿破仑全身心投入于一系列被证明对国家有永久性价值的法律、教育、社会和基础设施改革中。
和平局势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英国政府不信任波拿巴,而波拿巴也不信任他们。在这个阶段,拿破仑在英国有许多崇拜者,不过英国王室从根本上反对他的共和国政府。此外,波拿巴并不仅仅代表革命,他还代表法国:英国长期以来一直同法国竞争,法国历史学家将此描述为争夺全球贸易支配权的第二次百年战争。拿破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撒旦式领袖——另一个戴着不同面具的路易十四。
从1803年5月开始,他便与英国处在了战争状态。他的部队操练至完美的程度,被部署在英吉利海峡沿岸。1804年他自我加冕为法国的皇帝,1805年加冕为意大利国王。为入侵英国而创建的军队是拿破仑最为精良的武装,是足以同罗马帝国军团相媲美的战争机器。携带与他们效法的罗马人相似的鹰旗,并被重命名为大军团(Grande Armée),他的士兵前去摧毁与法国为敌的第三次反法同盟的部队。这次的同盟缔约国是英国、奥地利、俄国、瑞典和那不勒斯。1805年,拿破仑在乌尔姆迷惑住了奥地利人,在奥斯特利茨粉碎了奥地利人和他们的俄国盟友。当第四次反法同盟被普鲁士、俄国、萨克森、瑞典和英国建立起来时,他于1806年在耶拿与奥尔施塔特羞辱了普鲁士人,入侵普鲁士并于1807年在弗里德兰赢得了这场战争,将满怀钦慕的俄国沙皇转变成法国的一个盟友。此时,拿破仑直接或是间接地统治着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地区。
英国辉格党再次建议和平,不过国王乔治三世仍执拗地对这个新暴发户皇帝怀有同旧共和国一样的敌意。拿破仑试图通过推行大陆封锁政策来击垮英国商业,但其结果是普遍不得人心,并且无法执行。它将拿破仑拖入伊比利亚半岛的长期战争中,这束缚住了法国的军队和资源,让英国得以历练出一支由威灵顿公爵带领的高效、经验丰富的军队。封锁激怒了俄国,1812年当威灵顿准备好在半岛采取攻势时,拿破仑对沙皇亚历山大发起了攻击。俄法1812年战争消耗了拿破仑及其盟友的50万大军,与此同时他的兄长在西班牙的统治在威灵顿于维多利亚取胜后分崩离析。最开始是普鲁士,之后是奥地利和德意志邦国背弃了他们的法国盟友。而在1813年莱比锡惨败后,拿破仑丢失了莱茵河以东的所有领地。他仍可以打胜仗,但是在输掉整场战争。1814年入侵法国的盟军进入巴黎时,拿破仑的元帅离弃了他,他也最终退位。获胜的君主制列强们通过将极其肥胖的路易十八扶上王位的方式,让波旁家族在法国复辟。
路易保王党支持者的处事方式极其糟糕。重新归国的流亡者抓住每个机会,提醒法国人为什么当初他们进行了一场革命。他们对军队的打理,尤其是他们未能回馈高级军官,疏远了曾让他们的回归成为可能的人,加剧了广布于下级军官和士兵中对拿破仑的怀念之情。士兵们开始数数“15、16、17、肥猪、19、20……”;20万新近遣返的战俘相信,如果他们在场,拿破仑不可能战败。这些人憎恨复辟的波旁王朝,以及对共和原则的背叛。为了捍卫这些原则,他们曾遭受残酷的监禁。与此同时,同盟各国彼此间几乎都处于战争状态。
所以,拿破仑回来了。经过考虑,他很快拒绝了对比利时的猝然攻击。几位经验丰富的军官强调这一行动的低风险与高回报,但是波拿巴很清楚他缺乏士兵们对这一攻势计划的政治支持。虽然将路易十八和尼德兰国王赶跑,把比利时带回信众的行列是诱人的,但是法国人民不会原谅他将他们直接投入到一场征服战争中。如果即将有一场战争,不是由他挑起是绝对必要的。然而,拿破仑希望如果他接受法国的现有边境,他的回归可能会被欧洲的其他统治者所接受。他至少需要测试一下这个想法,于是写信给所有的君主,向他们保证自己的和平意图。如果同盟国顽固地拒绝这些和平提议,之后他将准备防御,至少他声称如此。那些对拿破仑不怀好意的人辩称,他只是急于说服人们要相信他渴望和平,可是实际上只要他掌权,战争便不可避免,并且他本人知道这点。
波拿巴自己的宣传试图在对过往武力的怀念与和平之间进行调和,承诺复兴大革命的自由。在一幅印制于4月、庆祝他归来的版画《匆忙地离去与意外地归来》(Le départ précipité et le retour imprévu)中,太阳在一只抓着橄榄枝的老鹰上方照耀,拿破仑骑着的另一只老鹰嘴里衔着一面三色旗,上面写着“荣誉、自由与和平”,图中说着“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拿破仑,正在使用闪电攻击逃亡的路易十八。一幅更为昂贵的版画标题为“1815年3月20日,拿破仑大帝返回法兰西帝国首都”。画中身着古典服饰的拿破仑就像一位罗马皇帝一样。他被农业、贸易和正义的象征,以及对他所取得成就的致敬礼品,与一面上书“勇者荣誉”(Honneur aux Braves,意在说明他军队中的士兵很勇敢)的旗帜包围。而文字则描述了经历了一些意外挫折的法国,是如何在外国人的压迫下遭受数个月折磨的。它的英雄与解放者隐退到了厄尔巴岛,但是在2月28日带领不多的勇者离开了。他于22天的时间里未受抵抗,穿过了法国,所到之处无不受到欢迎。
波拿巴在来自法国东部农民的广泛支持下前往巴黎,其中最令人吃惊的是,伴随着自由树的复发等类似标志,革命热情重燃。他向一个高级行政官员透露:“除了对教士和贵族的仇恨,没有什么在我返回法国时更让我吃惊。这种仇恨就像革命之初那般普遍与暴力。波旁家族将他们失落的力量交还给了革命理念。”
实际上,一登陆法国,他便试图挑起这一革命热情:他的《3月1日宣言》为封建贵族、流亡者和神职人员贴上了人民之敌的标签。就像是在1800年一样,他再次将自己展现为革命的救世主。为此,《3月21日法令》废除了贵族与封建头衔,驱逐流亡者并扣押他们的财产,删除几乎所有令人憎恨的酒类饮料的消费税。一本小册子的作者宣称:“一位将军呼吁欧洲各国人民与法国人民一道打破压迫者的枷锁,以便让他们获得自己选择的领袖,以及确立自由、平等与所有公民权利的法律。”原因是明确的:法国人民将再一次努力捍卫他们的革命,同专制暴君做斗争,寻求同诸如比利时这种被压迫地区的人民合作。
但是,拿破仑并未获得广泛的民众支持。一些位于南部、西部与北部的城市,尤其是马赛与波尔多,表露出了更支持国王的倾向。一位被路易十八流放到乡下的骑兵将领埃马纽埃尔·德·格鲁希团结到了拿破仑的麾下。他击败了普罗旺斯的保王党人,但是旺代很快就爆发了叛乱。在法国北部,波拿巴党人马丁中尉发现,“城镇居民和乡下人似乎不像我们士兵这般开心,我相信这不是由于他们对波旁家族不切实际的爱,对波旁家族他们所知甚少,而是因为对战争的恐惧”。
对革命热情的呼吁是一柄双刃剑,保王党利用它去恐吓资产阶级,而他们的支持一直是拿破仑所渴求的。这批人对他的前景非常怀疑。他们乐于看到太过偏爱流亡者的波旁王朝被再次推翻,却也担心波拿巴的归来必然意味着同整个欧洲重启战争。荣耀与和平能够兼容吗?即便是忠诚的官员也很难相信这一政权有未来:“对我们来说,重新唤醒那个刚刚结束的梦中幻象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相信在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时来运转。我们确信一切都完了,但是我们必须执行收到的命令。”
单纯的共和主义者相信波拿巴对革命的复兴,但是老练的共和主义者怀疑他所谓的自由类似暴政,他所谓的荣誉需要持续的战争。大多数自由主义者认为,他对宪法改革做出的让步远远不够。他还对外国意见做出了姿态,禁止法国的奴隶贸易,从而使对他有好感的英国辉格党人获益。
尽管他千方百计使政变看起来顺应民意,而不是通过军事,但是他不断求助于军队,强调“荣誉”的概念,为“勇者”设定很高的价值。在军队中,普通士兵对皇帝的支持最为高涨,他们仍旧崇拜他。军队的情绪相较于平常更加雅各宾化,大多数士兵满腔热血地想要战斗,以便保卫革命果实,抗击入侵的君主,虽然他们厌恶对外征服的念头,至少是对比利时和莱茵边境之外的地区。
军官则更为审慎,尤其是高级军官。一些是保王党人,另一些认为他们无法打破自己对国王的誓言,还有一些对波拿巴或是他成功的机会持有严肃的保留意见。许多高级军官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战败差不多也是必然的。一个有王党倾向的炮兵军官回想起他同拿破仑的炮兵总指挥官吕蒂将军的对话,吕蒂给出的观点是拿破仑注定会失败。“我为这位可怜的将军感到抱歉,在内心他是个保王党人,背着原则加入了这支军队,并且相信失败是必然的。”是责任、职业与法律义务使许多高级军官坚守岗位,而不是政治热情,即便是许多乐于看到皇帝归来掌权的热忱的波拿巴党人和共和主义者,也以一定程度的不祥预感欢迎他。
拿破仑很早就开始检阅部队。3月21日在杜伊勒里宫,帝国近卫军拿回了他们的旧鹰旗。新近从夏朗德抵达的波拿巴党人、半饷军官安德烈·拉瓦尔于3月26日见到拿破仑检阅近万名士兵,这些人又被高喊“皇帝万岁”的5万名民众观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与赞许”。这些军事检阅以皇帝最爱的特有表演为特色。在3月28日的一次阅兵中,让-巴蒂斯特·勒莫尼耶-德拉福斯一生中第二次近距离见到了拿破仑。这位安逸的受雇于第一军区的参谋军官之前对皇帝并没有好感,因为拿破仑的突然回归打破了他家人在巴黎的安静生活,并让他再次遭受战争的危险,但是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印象深刻。他回忆说:“皇帝不可以被接近,更不用说听到他讲话了。他的魅力吸引了每一个走近他的人。”授予鹰旗是事先精心安排好了的,拥有一整套标准的流程:
士兵们,这是你们的旗帜。这些鹰旗将会永远作为你们的一个集结象征。它们会前往任何你们的皇帝认为需要保卫他的王座和人民的地方。在凭借勇气通向胜利与荣誉的道路上,你们愿意发誓牺牲自己的生命,时刻捍卫和保护它们吗?你们会发誓这样做吗?
虽然这些言辞可能有些俗套,但是勒莫尼耶-德拉福斯认为,拿破仑的表现非常让人着迷:
他的每一个短句措辞,都像诗句一样合韵律,给予这一誓言难以置信的强度。你被冻结在原地,无法移动,皮肤上还生出了鸡皮疙瘩。当他高呼“你们会发誓捍卫它们吗?……你们会发誓这样做吗?”时,他的目光不可名状,宛如被灭绝的神明,就好像是在说:“去这样做吧,否则我会把你们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