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零伍
| 1870年(同治九年)三月十二日
与威宽勋同
威、宽、勋、同知悉:
二月二十五日信到,尔等长为无母之人矣。以尔母贤明慧淑,不及中寿而殒。由寒士妻荣至一品,不为不幸。然终身不知安闲享受之乐,常履忧患,福命不薄,郁悴偏多,此可哀也。执笔为墓铭,不敢过实,然心滋伤矣。尔等迟出,于母德未能详知,近年稍有知识,于尔母言行仪范当略有所窥。暇时盍录为行述,传示后世,俾吾家子孙有所取法,亦“杯棬遗泽”之思也。志铭写就,遣巡捕粟游击龙山赍归。明日成行,须四月中旬后乃到,先录一通,付儿等阅之。
葬地既不能猝得,城外寺院又不可停,暂奄家堂亦可。如为日稍久,或于屋后蔬圃中为窖室亦可,以地空旷无意外之虞也。二伯意欲存金刚院,亦省城丧事常例。既难民杂处,不免嚣杂污秽,即可不必议及。况尔母于外祖母没时曾有“不忍遽死其亲”之说,则暂时奄柩中堂尤所宜也。古不择地而葬,而大夫三月,士逾月,已垂之训典倘亦有不忍甘亲之意欤?史坡为吾父母藏魄之所,初拟与二伯两房序葬其西。二伯既以今年三煞在此,未可启土为冢,自当别卜吉壤。柳庄土薄水浅,在处皆蚁,人家栋柱无数年不易者,即现在住屋亦然。尔母生时常谓:“柳庄田园皆适意,惟乡庄无闻人,多白蚁,未可长子孙,他年须别寻乐土。”余亦以为然。从前谋买山避乱,每往来东大山一带,见其山势逶迤磅礴指县东北六七十里,若柳庄、左塅则县东南三四十里,别是一枝山也,自平江连云山来白水洞、梓木洞山脉均自此来,枝脚纷起,大有佳处,惜未略从容寻玩。若于此数十单间觅一安妥之地,较为得之水至同涵口始合流归湖,即汨水也。将来营葬时,即为我作一生圹,以慰同穴之意可也。此意亦曾为尔母说过,彼时尔兄弟甫生,姊姊亦小,不知大、二姊尚能记忆否耳。
葬期亦必选择,不可冲犯,伹取无凶煞者用之。如不能决,则卜诸母灵功亦可。阴阳家言亦不能尽谓其无,但不必过于拘泥。
军中不可持私服。吾此时尚未能成服,须待他时补之。讣则断不发,即家中散讣亦宜斟酌,盖亲友应吊者不待讣,其待讣而吊者亦可不散也。曾见人家有先不散讣,俟吊时同谢帖散者。如须散讣,即可照此办理。
丧事之用鼓吹,盖为祭奠设也亦取达于幽阴之义。俗例以此为闹热,殊为非礼。有为设而不作之说者,亦只合生者居丧之礼,而于享荐亡者之意未合。吾以为临葬时,先日启攒,次日家奠,次日祖饯,均用鼓吹,但不以之送迎宾客。非祭奠不用乐,似为得之。
俗例,丧事以题主为重。实则以显者临之,加朱主上,最为失礼,且贱其亲也,可不遵行。古人书主,即择子弟能书者对灵书之。以现在事理言之,丁叟侄、少云婿皆善书者,请其书主为宜。成主之礼宜行,贺主则不必也。出殡仪仗护从可照品级,非第荣其亲,礼不可废。《会典》当考究,有不能备者亦不必拘。丧礼谨严,古人以此为专门之学。世衰礼废,全不讲习。《礼》曰:“居丧未葬读丧礼。”尔等宜于苫凷中加意讲求,庶免留遗恨,免为罪人。《切问斋文钞》、《经世文编》、望溪先生《丧礼或问》,均可于《礼经》外读之,数种皆家中所有也。
作冢以三合土和研极熟为好,可避蚁患、树根之患,棺外两旁两头均宜筑之。惟棺底不宜用三合土,以其含水也;棺上亦不宜,以其绝天气也。
唐以后,丧事多饭僧,虽士大夫亦不知其非。吾家以积世寒儒,故从无饭僧作佛事者。惟古人饭僧以资冥福,亦非无理。尔母生平仁厚,好施予,此意尤当体之。吾意省城难民尚多,或于出殡之日散给钱文,亦胜饭僧十倍。闻有名册在官,尤易预算。届时当请李仲云商量办法不必令其到门,亦不必先使闻知。至于城中乞丐亦当布施及之,但以钱不以饭菜,庶期简便均匀,省无益之费用。俵给穷民,亦资尔母冥福。此事约须数百千,不必惜也。
二伯年高,近复多病,所有诸事与壬、丁商之,即可得主意。如有疑难决,再请二伯训示,不必以琐事絮聒为要。
地师难觅高者。尔言长沙王君与尔旧识,吾不能知。既请其看地,又不求上吉风水,自可易得。惟吾意既在东大山,自须觅彼间土著人带其同往,一也。须派人挑火食,扛竹兜,带盘缠,在彼盘桓相度,方期有所获,二也。不可迫促从事,既以大事相托,当时加体念。至要,至要。
尔言山场要宽大,又要就近买少许墓田,恐难凑巧。吾意总以卜吉得地为主,山场宽狭、有无墓田可买,均不必打算。惟立契时,须将公私分际、前后交涉各要件仔细检点,乃可成交,免日后唇舌。又买地须彼此情愿,断不可稍涉勉强,稍用势力欺压。此事亦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强致。若须用心机,稍近欺压,便非好事,亦断非好地也。
孝子不俭其亲丧事,典礼攸关,自不可过于省约。然用费亦宜计算,不可铺张门面,忘却义理。人言家中光景如此,不能故作寒乞相,此等话亦当留心。理所当用,稍多无碍;所不当用,即一文亦不可用。专讲体面,不讲道理,吾所耻也。
二伯信来云:孝威当母病亟时,曾割臂肉求以疗母。此等处亦见尔天性真挚。但老父力疾督师于外,哀而至毁,独不虑伤阙考心耶?勋、同天分均不高,威、宽宜教督学好。丧葬最重,威、宽宜慎襄大事,庶足慰母,亦令我稍释忧怀。至属,至属。先此谕知。
三月十二夜平凉营次
千里孤坟,遥祭发妻
一、1867年,湖北夏口话永别
1870年(同治九年)农历二月初二,左宗棠的发妻周诒端因年老体弱,加以“脚气”病发作,匆匆离开人世。一个贤明慧淑的女人,在五十八岁死去,对家庭来说是一种不幸。
左宗棠夫妻,结婚那年同是二十岁,之后在湘潭、湘阴、长沙三地辗转,聚少离多。1860年6月,左宗棠离家创办楚军,夫妻长期分别,仅于1866年下半年在福州团聚了半年。相见那一刻,周诒端抱着丈夫,喜极而泣。
分别六年来,信上读到的几乎都是丈夫打大仗、打猛仗的消息,周诒端高兴的同时也为他提心吊胆。
1867年年初,左宗棠北上剿捻,率军营先进入湖北。周诒端回湖南,从福建福州的总督署出发,经海路坐轮船绕道至湖北夏口,夫妻俩在船上团聚,二哥左宗植也特意从长沙赶去会面聚谈。大家都明白,这次再分别,对夫妻、兄弟而言,很可能就是永别。
二、“善生病”背后的因果
周诒端有大家闺秀风范,相夫教子一丝不苟,胡林翼曾称赞她是“闺中圣人”。但周夫人毕生有个特点:善生病,她的后半生几乎天天在与疾病打交道。原因追溯起来,除了她出身富贵之家,天生体质过于娇弱之外,也与左宗棠在第一次会试期间出现的一场意外遭遇有关系。
1832年冬,左宗棠乘船经洞庭湖北上,参加1833年春的京城会试。出门没有多久,同行传回噩耗称左宗棠中途犯了急病,已经客死异乡,被抛尸荒野。周诒端信以为真,整天愁容不展,夜夜望北哭泣,期待奇迹出现。半年后,奇迹果真出现,左宗棠带着落榜的消息平安归来。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后果相当严重:周诒端因忧虑半年,从此得了肝病。
生活无小事,人间有因果。今天去看,这次小谣言竟然是造成左氏家族接连悲剧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
夫人仙逝,左宗棠心如刀剜,但身为军事统帅,肩负国家安危,只能强忍悲痛。他不但无法回家,无法在盖棺前看夫人最后一眼、为她主祭,而且就连在军营里为夫人穿丧服示哀都不能够,只能节哀顺变,通过书信安排儿子操办丧礼。
三、散财才有真正的“冥福”
葬礼属人生大事。《礼记·曲礼下》:“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具体礼事,古制有十分繁复的规定,包括请总管、设账房、找杠房、刻棺木、找棚铺、租赁桌椅、找茶房、请吹鼓手、找白货铺、订扎彩、找裁衣店、订酒席、租白轿、马车、报丧,等等。
左宗棠在信中为儿子立下办理丧事的标准:“孝子不俭其亲丧事,典礼攸关,自不可过于省约。”但是否可以放开手脚大操大办?也不可以。“然用费亦宜计算,不可铺张门面,忘却义理。”总的原则是“理所当用,稍多无碍;所不当用,即一文亦不可用”。
左宗棠清楚,丧事名义上是给死者办,事实上是为了显荣活人,所以不赞成请和尚来超度。因为真正的善人,灵魂早已升上天堂,用不着超度;与其将钱浪费在敲敲打打的和尚身上,不如给长沙城里沿途的乞丐、难民一路发几百两银子,也不必惋惜救济穷人花了多少钱,因为那才是真正为死者祈得“冥福”。
关于安葬之事,左宗棠列了三点具体要求:一、墓地选择要慎重;二、丧事不扰乱治安,而应福泽贫民;三、购买墓地必须买卖双方平等、自愿。
古人视“葬”为“藏”,即是给肉体找到一个永久的藏身之所。既然是永久存放地,所以墓穴要考虑防白蚁、水,上接天气,下通地气。关于购买墓地,左宗棠特别强调,要明确合同条款。在成交前双方要看得清清楚楚,谈得明明白白,交易得坦坦荡荡,过程中双方不能有丝毫勉强,更不容许稍稍有哪怕丁点儿的借势力欺压卖主的情况发生。因为卖者内心只要稍有不平,就会找机会索讨,这样的墓地风水再好,也是埋下一场“无期官司”,对后人非福。
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在周诒端病重期间,孝威曾擅自进京会试。回家后孝威心有愧疚,他瞒着家人从自己胳膊上割下一块肉,将肉烧成灰,兑水给母亲服用。这个奇怪的举动,缘于古人相信子女割肉烧灰可以治疗双亲百病。这没有任何科学根据,很可能是古代某个无聊老人编出来的谎话,但民间居然普遍相信,后世孝顺的子女多有仿效。
陕甘总督时期的左宗棠
左宗植将孝威“割臂医母”一事写信告诉左宗棠。左宗棠被儒家“孝道”的教条给框住了,明知儿子这件事做得愚蠢而且过分,但仍然说“此等处亦见尔天性真挚”。他作为儒学信徒,不敢违背儒教。但以左宗棠的理性与聪明,未必看不穿这个荒唐谎言的愚昧与儿子自伤自残的严重后果,所以他十分委婉地告诫孝威:你担忧母亲伤心到自毁身体,固然是孝,但你想过没有,你还有个老父亲在外劳苦奔波,难道你就不考虑一下,你伤了自己身体,老父亲会为你的举动更加感到伤心啊!
夫妻间常称对方为另一半,这缘于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整体宇宙观,将夫妻看作一个整体。左宗棠对妻子一生感情至深,他安排儿子们在墓边上给自己留下一个墓穴,并写下情文并茂的《亡妻周夫人墓志铭》,开头四句是:
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
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
此文感情之真挚深沉,大约只有北宋诗人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可以相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