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伍
| 1868年(同治七年)闰四月十四日
与孝威
尔书来,欲为姨娘捐请封典,此可不必。陶氏陋习何故效之?且二弟已议叙得官,所生贵矣,捐封何为?
同乡下第寒士见则周之。尔父三试不第,受尽苦辛,至今常有穷途俗眼之感,尔体此意周之为是。但不知阜康号友能多汇数百金否,吴子儁假归,此间无人寄信号友也。
王师所托之濮君非所素知,不敢奏调,可婉谢之。陈芝楣少君已入营当随员,绵师如问及,可告之。
师门应尽礼,如有馀自当奉致薄少,但须一律耳。周荇农信来为其少君捐官告帮,意欲二百金,可否以百金致之?我忙甚,不能复信,如晤面,可先致意。如实无馀,则俟下次折便送上。
又谕
自己痛过,才会同情别人的痛
一、清朝会试到底有多苦
父子间最近几封通信,主要在谈两个问题:一是孝威到底要不要争取会试考中;二是会试后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周济湖南籍贫困考生。
与一般家长考前竭力鼓舞儿子超常发挥,争取拿高分、中头名不同,左宗棠建议儿子最好不要考上。理由有两点:一是孝威年纪太轻,学问修养还没到火候,按道理不应该考中;二是年纪轻轻就考取进士没有好处,反倒容易引来社会妒忌,成为继续学习的一大拖累。这算得上家长最开明的“送考词”。有了这句话,孝威进考场一点压力也没有。
是左宗棠在以退求进,考前动员故意说宽心话吗?不是。遍观历年家书,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这不免让人瞠目结舌。
既然一开始就没希望儿子考上,还答应他进考场干什么呢?
让儿子多吃点苦头,经受磨难锤炼,明白人间艰苦。
湖南读书人进京参加一场会试有多苦?跟参加一次长征差不多。
湖南人进京考试,必先渡过洞庭湖。八百里洞庭风高浪急,扁舟稍有不慎,便会倾覆喂鱼。所以自隋朝设立科考,其后200余年里,没有一个湖南考生敢冒险进京参试。直到公元875年(唐大中元年),长沙府一个不怕死的读书人,名叫刘蜕,冒险闯过洞庭湖,一举高中,成为湖南历史上第一名进士。湖南读书人受他鼓舞,从此才敢以命相赌。后世称刘蜕为“破天荒”。
科考一千三百余年里,到底多少湖南籍考生葬身鱼腹?没有统计,但想来不在少数。
冒着生命危险闯过洞庭湖,参加会试又是一场煎熬。
按清朝规定,会试三年一届,开春后举行,叫“春闱”。“春闱”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一共要写十三篇文章,外加一篇赋。这些文章,全在考场内一个全封闭的单间内完成。考室单间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从主考官手里领题进去前,考生先得脱光衣裤,被搜身以防夹带。过了“安检”,每人才允许拿三根蜡烛进去,监考员在房门外马上加锁,考生被关在室内答题,晚上休息、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整个密闭的狭窄空间内,飘荡着屎尿与墨汁混合的味道。
本已百里挑一的举人,每届参加会试人数在一千五百人以上,高中进士仅三百人左右,录取率约在百分之二十。清朝最多的一次在1730年(雍正八年),录取四百零六人,最少的一次在1789年(乾隆五十四年),录取九十六人。
进京难,中榜难,这些困难和打击还不是最主要的。更凄惨的是,古代交通极不发达,考生食宿、车马费又要全部自理,家贫的考生被盗、因缺钱半路上饿晕、饿死的情况很常见。最考验心脏承受力的是,落榜后回乡,还会遭受熟人、亲朋丢白眼、冷嘲热讽。
左宗棠跟儿子回忆自己1833年、1835年、1838年三次会试,三十年后仍感到后怕。他用“受尽苦辛、穷途俗眼”八个字概括。
清朝科举考场
二、苦难让人善良,吃苦激活同情心
现在左宗棠通过为朝廷办事发达了,借儿子参加考试的机会,左宗棠决定从自家拿出几千两白银,无偿帮助贫困的湖南籍考生。
读书人得到他的帮助,心中自然升起一股温暖。左宗棠为什么这么做?只有自己痛过的人,才能体会与你有同样经历的人的难言之痛,才会激活经常打瞌睡的同情心,无私给予别人最贴心的同情与帮助。
人性善良激发,主要靠经历,不靠道理。一个人是不是有良心、一个官员是不是有同情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是否体验过生活辛酸、吃没吃过苦。
反面史事可证。《晋书·惠帝纪》记载,晋朝连年动刀兵,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者遍野,大臣如实报告,惠帝反问大臣,老百姓既然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喝肉粥呢?
末代皇帝溥仪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则更是现身说法,道出了其正常人性几乎全被蒙蔽的成长经历:
“我在童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不少太监们已吃过我恶作剧的苦头。有一次,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们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真的对‘圣天子’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对他说:‘你给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喷水取乐。正玩着,前面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老太监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死过去。后来经过一阵抢救,才把他救活过来。
“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养成了我的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恶习。师傅们谏劝过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砂子可叫人怎么吃呀?’
“‘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东西。人不吃东西可不行呵!’
“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口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监才免了一次灾难。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觉得很好玩。”
若不是溥仪亲笔自述,今人不会想到,作为皇帝,成长教育中人性恶的一面竟然如此放浪,肆无忌惮!他的这种变态心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个儿童的成长期都有,只是正常儿童通过管教被压制住了。
只有自己痛过的人,才最能感知他人的痛,给予无私的理解、同情和帮助。从左宗棠信中“尔父三试不第,受尽苦辛,至今常有穷途俗眼之感,尔体此意周之为是”可以看出,其三次进京会试遭遇的苦难,是左宗棠位高权重后仍同情与尊重弱者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