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是奇妙无比,所有的大树都有着各自全然不同的风格,有着它们各自全然不同的立姿,这些无与伦比的树干和树根,树皮和树枝,在与光明和阴影交汇时又有着各自不同的表述。如同它们在诉说。当然,不是用声音,而是用其自身,好像它们在对注视它们的人伸展身姿、展示自我。它们所倾诉的,不是其他的,仅是它们自己。不管我是走在住宅区,还是树林的四周,我都能听到这些声音,或者说是留意到了由这些永无休止、缓慢增长的阴影留下的印记。在房子下面、溪流旁边的那棵云杉树是那么不可思议,树干的最下端是那么粗壮,同时树皮内的树液又是那么丰盈,根部露出地面,粗大而盘根错节,延伸出去很远。树的枝干以一种金字塔的形式向下延伸,稍远一点看上去显然是紧密而光滑的,但距离近了,所见的便满是深绿色的、已完全成型了的小小松针。所有那些多孔的,浅灰色的干树枝,可在云杉树——不是那种灰色、而是几乎完全发黑了的——枝桠覆盖下的深处得以生长、存活。在普雷斯巴克莫家的地界上长着的那棵松树高而细长,像船上的桅杆,发红的树皮,在每一根树枝的最外端摇曳着的小小的绿色松针,差不多在快到树顶部才开始生长扩张。足球场背后的橡树,树干最下面的部分更像是某种石头而不像是树,它没有一点云杉树的那种密实感,因为橡树的枝干是向外伸展开的,在林地上方形成了一个稀疏的树叶穹顶,它是如此的轻盈、舒展,让你绝对难以想到,树干石头似的下部和上部外缘的尖枝之间不仅存在着关联,而且前者正是后者的发源之处。树干中央有个像窟窿一样的地方,看上去圆润柔和,但实际上却十分坚硬,有着粗糙的椭圆形疤节,里面的空间有一个人的脑袋那么大。像所有其他的树叶一样,它的树叶,不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是一样的重复、美丽,叶片部分是弧形的,部分带有锯齿,不管它们是挂在树上还是在某个树梢尖上晃荡,都是油绿色的,厚实,平整,但几个月之后,当它们躺在林间的土地上时,便成了棕红色,硬脆易碎。秋天的时候,在这棵树周围的地上总是覆盖着一床厚厚的树叶地毯,在开始的时候是绿黄两色相映的,往后时间一长,渐渐就变得暗黑稀软了。
然后就是长在沼泽地前面陡坡上的那棵树了。我不知道它是属于哪种树。它不像其他生长着的大树那样紧凑,它是从伫立着的四棵一样粗大的树干上生长起来的,那弯曲着的枝干蛇形地伸展出去,灰绿色的树皮上布满了长条的、深陷的纹路,它的树荫遮盖的面积和橡树或是云杉树的一样大,但给人的印象却不是那种壮观大气的优美,而是一种更微妙、更不易察觉的美。在其中的一根枝干上系有一根吊绳,大概是路那边的孩子们挂上的,他们住的地方到这里同我们到这里是一样的距离。现在那里没有人,我走上了那根枝干下的斜坡,这样我就可以用双手抓住树枝,从那里把自己荡上去。我这样尝试了两次。然后在那树下站立了一会儿,寻思着我现在应当干些什么。在斜坡那边的房子里,住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很小的孩子,我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和刀叉的碰撞声。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花园里。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我在这已经干涸了的泥地上往前走出几步,同时抬头仰望天空。一架小型的水上飞机从海那边飞了过来,飞机飞得相当低,太阳在它白色的机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当飞机消失在山坡背后时,我又开始奔跑,进入了另一边山坡的阴影里,那儿的空气凉爽一些。我朝上望着卡内斯特伦家的房子,想着现在他们一定正坐在那里吃金枪鱼,因为外面没有任何人,我再往下瞧着那条小径,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凹陷,每一丛灌木和每一簇草叶。要是在这里举行一场赛跑比赛——沿着我们家房子那里的小径一直到B-Max超市——没有任何人能胜过我。我可以闭着眼睛在这条小径上跑。绝没有必要停下来,总是知道下一个拐弯会出现在哪里,总是知道下脚踩哪里最安全。在大路上的赛跑,每一次都是莱夫·托雷赢,但在这里,我会是赢家,这我知道。这是个愉快的想法,一种愉快的感觉,我试着要把这种愉悦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下去。
还在离足球场很远的地方,我就已经听到了那里传来的声音,一定距离外的尖叫,高喊声和笑声,穿过树林的声音,几乎就像是猴子在嬉戏的声响。我在空地上停下。在我面前的球场里有很多孩子,所有年纪的都有,许多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围着球转,所有的人都试图伸腿去踢那个球,就这样,大家始终在忽而东忽而西地前进和后退,没有片刻静止。球场地面是暗黑的、被踩踏坚实了的土地,在树林的中央,场地的一面稍稍有点往上倾斜,那儿有许多草根卷伸出来。球场的两端各竖立着一个木头的球门,没有网。场地长的一侧被凸出的一块山崖陡然截断,而另一侧则沿着一片参差不齐的草地蜿蜒而去,那里的草又直又硬,长势雄浑。我几乎所有的梦想都发源于此。在这里跑着兜圈子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能参加吗?”我喊道。
每一次踢出的球都从山崖那一面被弹了回来。
站在球门位置的罗尔夫朝我转过身来。
“要是你愿意,可以站在这里当守门员。”他说。
“好吧。”我说,朝球门那里跑了过去,罗尔夫慢慢地,有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卡尔·奥韦是我们队的守门员!”他喊道。
在球门柱当中的地方,我站好位置,开始用目光跟随着外面球场上跑动的人群,一点点地分清了哪些是我们自己队的球员,准备在球靠近时向前弯下身,当那一瞬间来临时,一个射出的球沿地面滚来,我蹲下去抱住了它,朝地上拍了三下,然后把球往上踢了出去。球和我的脚碰触,球大而软,有些磨损了,颜色就跟晒干了的泥土差不多。上面有一道裂缝,能看见金黄色的球胎,球的抛物线不是很高,但很远,向右侧冲射,看着一群孩子在球的后面追逐是一种喜悦。我愿意做守门员。我经常得到站在球门的机会,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跟在瞬间扑过去抱住球的心情相比较了。我的问题是,我只能朝左边扑倒。朝右边扑倒似乎有违身体的自然规律,我没法做到,所以我只能把腿伸长了去阻挡从右面攻入的球。
树木在球场里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幽暗追随着奔跑中的孩子们,他们始终聚拢了又散开。现在更多的人开始在场上走动,而不是飞跑了,有的站在那里,身体前弯,手放在膝盖上,我失望地明白,球赛已近尾声。
“不踢了,我得回家了。”于是有人这么说。
“我也是。”另一个说。
“我们再玩一会儿。”第三个说。
“我也得走了。”
“要不,我们再重新组队?”
“我走了。”
“我也走了。”
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场上的全套人马都撤出了,球场上空无一人。
妈妈买的包书纸是蓝色、半透明的。我们坐在厨房里,我把纸卷展开一截,把它剪下来,纸的边缘歪歪斜斜的,不齐整,妈妈替我把它修剪整齐。然后我把书放在纸上,把像翅膀一样的封面分开来,用包书纸盖住它们,压上去叠好,在书的四角贴上胶布。在整个过程中,妈妈做了些必要的调整和帮助。除此之外,她就坐在那里,给我织将会是一件毛衣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从她的手织毛衣指南杂志里挑出来的式样,白色毛衣,带着深棕色的边,有一点小小的特别,因为衣领是竖着的,衣服最下端的两侧有分叉,挂在那儿看上去差不多像前后搭着的两片。我非常喜欢这种印第安人的式样,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她编织的进度。
妈妈从事许多手工活儿。客厅和厨房的窗帘是她用钩针织出来的,我们房间的白色窗帘——英韦的是棕色的边和棕色的花纹,我的是红色的边和红色的花纹——是她缝制的。她还织毛衣和帽子,修补袜子,给裤子和夹克打上补丁。当不干这些活——做饭和洗衣服,或是烤面包——的时候,她就读书。我们有一个装得满满的书架,这是其他的那些家庭所没有的。跟爸爸不一样,她有一些朋友,大多数都是工作单位认识的、年龄相仿的女人,有时候她去拜访她们,要是她们不来这里的话。我喜欢她所有的朋友。有达格尼,她的儿子和女儿,托尔和丽芙,我和他们上一个幼儿园。有安妮·马伊,一个胖胖的、快活的女人,总是给我们带巧克力来,开一辆雪铁龙车,家住格里姆斯塔,有一次我们幼儿园组织去参观过那地方。还有玛丽特,她有一个儿子,拉尔斯,跟英韦一般大,一个小两岁的女儿,玛丽安娜。他们不怎么到这里来,爸爸不喜欢这样,但或许一个月里会有一次,他们当中的一个或几个人会来;那时候我就可以沾点他们的光,和他们在一起坐一会儿。有时也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去在库克普拉森的车间,那种你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制作点什么的手工作坊,妈妈单位里其他同事的孩子也会到那里去,我们在那里,比如说,做我们的圣诞礼物。
妈妈的脸是柔和的,但也是严肃的。她把一缕长发撩到了耳后。
“达格·洛塔尔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毒蛇!”我说。
“啊?”她说,“在哪儿呀?”
“到下面山崖嘴的小径上。他正赶紧从它身边逃开!幸运的是这蛇也跟他一样害怕,它钻进了草丛里。”
“那就好。”她说。
“在你小时候那会儿有毒蛇吗?”
她摇摇头。
“在西部地区没有毒蛇。”
“为什么没有?”
她轻轻一笑。
“我不知道。或许对它们来说太寒冷了吧?”
我晃荡着两腿,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同时哼着一支歌:“吻我吧,把所有的吻都给我,bye bye,我的宝贝,bye bye。[5]”
“卡内斯特伦今天钓了好多鲭鱼,”我说,“我亲眼看见的。他把鱼桶给我看了。装得满当当的。你觉得,我们很快会有一条船吗?”
“你要得太多了吧,”她说,“又是船又是猫!这可以考虑的。但不会是今年,这是肯定的。或许明年?这需要花钱的,知道吗。不过你可以问问爸爸哟。”
她又把剪刀递给我。
问问爸爸,亏你想得出来,我心想,但我什么也没说,试着让剪刀平滑地向前走,而不往下剪,但它卡住了,我用力一捏手里的剪刀把手,结果又是歪斜的纸边。
“英韦回家又晚了。”她说,看着窗外。
“有人会照顾好他的。”我说。
她对我笑了。
“会这样的。”她说。
“那条子,”我说,“上游泳课的。现在你可以给我签字了吗?”
她点点头。我站起来,跑过走道,进了房间,在书包里找到那张纸条,正准备要再跑回去,这时候下面的门开了,因为刚才的行为,我心里“咯噔”了一声。
楼梯上响起了爸爸沉重的脚步声。我站在浴室外一动不动,那时,他的目光从下面的楼梯平台那儿向上,与我的目光相遇。
“你不要在屋内跑!”他说,“这个我还要说多少次?震得整个房子都在抖。明白吗?”
“是。”
他走上楼梯,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白衬衣里他宽阔的背部。当我看见他走进了厨房的时候,所有的快乐离开了我。但我也得进到那里去。
妈妈像刚才一样坐在那儿。爸爸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我把学校的那张条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在这里。”我说。
还剩下一本书了。我坐下来开始包书。只有我的双手在动,一切都寂静无声。爸爸在嘴里咀嚼着什么。
“英韦还没有回家?”他说。
“没有,”妈妈说,“我开始有点担心了。”
爸爸的眼睛向下望着桌子。
“你拿来的这是什么东西?”他说。
“游泳课的,”我说,“妈妈要在上面签字。”
“我看看。”他说,把那张纸拿起来,读着。然后他从桌上抓起笔,在上面写下了他的名字,把纸递给我。
“好啦,”他说,朝桌子那点了点头,“现在把这里所有你的东西拿上,到你的房间去。你可以在那里把它们完成。现在要在这里吃晚饭了。”
“是,爸爸。”我说。把书叠成一摞,把纸卷好夹在胳膊下面,一只手拿上剪刀和胶布,另一只手拿上书,走了出去。
当我在书桌前坐下来,剪下包最后一本书的纸时,有自行车滚压下面的砾石路的声音。紧接着,下面的大门开了。
当他走上楼梯时,爸爸正站在过道里等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英韦回答的声音很低,这我注意到了,但他一定有个很好的解释,因为在接下来的一刻,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把书放在我已经剪下的纸上面,把纸折叠过来,把另一本书作为重物压在纸上,同时我试着从粘得很紧的胶布卷上撕下一段胶布来。最后我终于把胶布的一头捏在手里,扯下一段,然后我又重新开始。
身后的门开了。是英韦。
“你在干什么?”他说。
“包书,就像你看见的那样。”我说。
“训练后我得到了面包和饮料,”英韦说,“就在俱乐部的房子里。队里还有女孩子。其中有一个相当不错。”
“女孩子?”我说,“她们也可以加入队伍吗?”
“那是肯定的。卡尔·弗雷德里克这人真不赖。”
从打开的窗户那,传来了坡路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把粘在食指上的那一小段胶布贴在纸上,走过去看都是谁。
盖尔和莱夫·托雷。他们站在莱夫·托雷家外面的车道上笑着,说着什么。然后他们互道再见,盖尔往上跑了一小段路,到了他们自家的车道那里。当他转弯进去时,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他的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手攥成拳头插在裤袋里。
我向英韦转过身来。
“那么,你打哪个位置?”
“我不知道,”他说,“肯定是打后卫。”
“你们的球衣是什么颜色?”
“蓝和白两色。”
“完全跟特劳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