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当盖尔准备要去干某件事的时候,总是急不可耐,他一旦干起来,就会投入整个身心,全神贯注。他是我认识的最沉迷于想象的人。无论我们做什么游戏——比如充当探险家、水手、印第安人、赛车手、宇航员、强盗匪徒、走私贩、王公诸侯、猴子,或是秘密信使等等——他都可以玩上好几个小时,与此相反,莱夫·托雷或者盖尔·哈康很快就会厌倦,会想去玩别的,对能让人忍受所有无聊事情的想象力之光毫无兴致,但盖尔对事物本身充满兴趣,比如,在操场和足球场之间的草甸上的一簇小柳树旁,有一个旧汽车残骸,车的座椅、方向盘、排挡杆、踏板、仪表盘、手套箱和车门都是完整的,我们常常在那里玩。我们只是把它当作一辆车来玩——当然,它也就是一辆车——踩踏离合器踏板,推动变速器的换挡杆,转动方向盘,扳动破碎了的后视镜,在座位上下蹦跳,假装车子在高速行进中,但盖尔会想出更多超越了想象的附加游戏,比如,我们假装抢劫了银行,正在逃亡途中,破碎了的汽车玻璃窗——地上黑色的胶皮垫上仍然四处散落着尖锐的玻璃渣——是被枪射成碎片的;这时候我们中的一个人驾驶着车,另一个人从窗口那里爬出去,爬上车顶,向追赶者连续射击,还有一个游戏是设想我们要把车停在车库里,走出去交换赃物,再更进一步,要是附近没有追赶者,我们会设想我们正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树木间,在低斜的太阳光里走上回家的路;又或者,我们实际上坐在一辆月球车上,环绕着我们的实际上是月球上的地貌,当我们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不再是通常走路的样子,而是因为身体失重不得不蹦跳着前行。另外,当我们步入了环绕着我们的众多溪流中的一条时,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盖尔有兴趣沿溪溯流而上,寻觅溪水源头。我们在一起最经常做的,是出去寻觅新的地方,或者去我们已经发现了的地方。可能是一棵老橡树树干上的大树洞,溪流中的一个深深的水窟,一个尚未修建完毕的房屋里积满了水的地窖,巨大的桥柱的混凝土基座,或者是开头几米固定在树林里,一直通到山顶的很粗大的金属电线,我们会在那里攀缘玩耍。在提耶纳和另一边的道路间有个坍塌了的小棚屋,那是目前为止我们出外探险的前哨,我们从没有走到比那更远的地方,那里的木板滑溜溜的,暗黑腐烂了;那两辆旧车的残骸;里面有三个小岛的池塘,那些岛还没有一簇草团大,其中的一个岛,一棵树就几乎将它完全遮盖,池塘虽就依偎在一个斜坡边,但水又深又暗;在通往菲纳加油站的那道小径旁白色的、水晶般的山峰,看上去仿佛是被敲打下的一块碎片;小艇造船厂在去往老蒂巴肯桥的另一边,那儿所有的厂房,船的外壳,生锈的一块块铁装置和机器,油、生漆和海水的味道那么的好闻。这个地区向四面八方纵横,向所有的方向延伸出一或两公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在那里行走,我们寻找或是探索的要点是,它是绝对的秘密,只属于我们的秘密。我们会和其他的孩子比赛撬杆或踢废罐头盒,踢足球或滑雪;但只有我们自己时,就会去探寻吸引我们的地方。盖尔和我就是这样的。
但在这一天,所有的神秘全蕴含在我们干下的事,而不在我们发现的地方里。
点燃吧,点燃吧。
我们来到几米远处的一棵云杉树那里。伸展出去、接近地面的树枝是灰色的,松针完全脱落了,看上去无尽的苍老。我用拇指和食指掰下了一小点松针。它很脆,一下子就粉碎了。一棵云杉树挺立在小山冈的顶部,生长在一方干涸的泥土和一片干枯的、几乎是橙色的松针之间的野草也干瘦瘦的。我跪下来,将一根火柴棍的红头在火柴盒黑色的刮面上一擦,再把火柴伸向草丛,草立刻被点着了。火苗最初是看不见的,几乎只是贴在草尖上的风的一个寒战,草叶随即迅速卷曲在一处。这一簇草着火了,接着火苗从那儿漫卷开去,在同一时间里既是迅猛又是缓慢的,就像一队惊慌的、在逃窜的蚁群,如果单看蚁群中的每个个体,它们在飞速行进,但如果观看这整个蚁群的位移,则是缓慢的。接着,火苗突然蹿到了我的腰际。
“灭火!灭火!”我朝盖尔喊道。
他把装着水的瓶子在火上上下摇动着,火发出了嗤嗤的声响,势头减弱,同时我也用手掌去扑压那些草地边缘低矮的小火苗。
“噗!”火熄灭的那一刻,我嘴里吐出一口气。
“就差那么一点!”盖尔说,笑了起来,“这火,可是真正烧起来了哟!”
我站起身。
“你觉得有人看见了吗?我们去悬崖边看看是否有人朝上看这里?”
没有等到回答,我就自己快步走过那柔软的、被苔藓和石楠覆盖着的林间地面,走进树木之间。陡然间,恐惧占据了我的内心,每一次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的心就好像被扯开了一条深缝。一个无底深渊。啊,现在要出什么事了?现在就要出什么事了?
我在山坡边缘停下了,把手放在额前遮住太阳。爸爸的车停放在车道上。没有看见他本人。但他可能出来过,又进去了。古斯塔夫森走在草坪上。他可能看见了,还告诉了爸爸。或者会在晚些时候告诉他。
只要想到爸爸,想到他发现了这件事后的想法,我就感到恐惧,身体甚至要崩溃、爆炸。
我向盖尔转过身去,他走过来,一只手里拎着我的那个塑料袋,晃荡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盖尔·哈康弟弟的小孩坐在下面,在两条路之间的路边条石前面的沙地里玩耍。一辆汽车开上坡路,就像一只昆虫,黑色的前窗是它空洞的眼睛,车向左一拐,不见了。
“我们至少不能从这里直接走下去,”我说,“要是有人看见冒出的烟,他们就会把这事和我们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们也有可能看见我们在这里的,”我说,“开路!”
我们走下脚下这个树木茂密的陡坡,来到坡底,跌跌撞撞地穿过离公路大概有十米远的树林,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棵巨大的云杉树边,我们停下来,树干上满是黏腻的树液,颜色像焦了的白糖一样,有种很强烈的杜松气味,树旁是一道低浅、宽阔的溪流,泥沙浑浊,那里的色彩只有幽绿和昏暗。从欧洲花楸树细细的树干间可以望见我们家的房子。我瞧着我的手,看上面是否沾有烟灰。没有任何迹象。但闻得出一股有什么烤焦了的气味,于是我把手伸进水里,再把它们在裤腿上擦干。
“你打算怎么处理火柴盒?”我说。
盖尔耸耸肩头。
“大概,藏起来呗。”
“要是他们发现了,一定不要提到我,”我说,“还有我们干的那些事。”
“不会的,”盖尔说,“对了,这是你的塑料袋。”
我们开始朝路上走去。
“你今天还要点吗?”我说。
“我想不会了。”他说。
“不和莱夫·托雷来一次?”
“或许明天。”他说,突然振奋起来,“要不,明天我把它带到学校去?”
“你疯了!”
他笑了。我们走上公路,到了十字路口。
“再见!”他说,然后朝坡上跑去。
我走过了妈妈的那辆大众车,它停在院篱外那一小块枯焦的草地上,旁边就是那个灰色的垃圾桶。走上院里的砾石路面,新的恐惧又涌上我的心头。在强烈的太阳光下,爸爸的车发出耀眼的红光。我垂下眼睛,不愿和那道或许等在厨房窗户那的目光相遇。只是这么想想也让我的整个身心被绝望追逐。我来到门口的台阶前,那里在二楼窗户的视野之外,双手相握,闭上眼睛。
亲爱的上帝,我想着。别让任何事发生吧,我发誓,我绝不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决不,决不,我对着圣灵、圣父和圣子发誓。阿门。
我打开门走进去。
过道上比外面阴凉一些,经历了户外强烈的阳光之后,这里几乎是一片黑暗。空气里飘浮着很浓重的炖肉味道。我弯下身解开鞋带,把鞋小心地放在靠墙的地方,走上楼梯,试着让自己的脸看上去跟平常一样,在过道那儿,我犹豫了,停住了脚。平常的我现在最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走进我的房间,还是走进厨房看看晚餐是否已经做好了?
声音,餐盘互相碰撞的声音。
我回来晚了吗?
他们已经吃过了?
啊,不,不。
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想着要立刻转过身,静静地走出去,走到山上去,走进树林中,永远不再回来,这念头犹如一阵在万般纠结中响起的、激越欢快的小号声。
那他们可就会后悔了。
“是你吗,卡尔·奥韦?”爸爸在那里面喊道。
我咽下一口唾沫,头轻轻地摇了一下,眨巴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
“是。”我说。
“我们在吃了!”他喊道,“快进来!”
上帝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祷,让我如愿以偿。爸爸现在心情很好,我进去的同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坐在椅子上,两腿伸展出去,身体后仰着,双臂向两旁摊开,发光的眼睛里透着狡黠。
“你在干什么呀,让你忘了回家的时间?”他说。
我在英韦旁边坐下。爸爸坐在餐桌较短一边的右侧,妈妈坐在较短一边的左侧。福米卡耐热贴面餐桌,灰白大理石花纹的桌面,桌边镶有一道灰色的边,发亮的桌腿和最下面的灰色橡皮脚垫,桌上放着棕色的晚餐餐盘,绿色的玻璃杯底部有多莱斯(Duralex)字样,一个装有薄脆面包片的篮子,大锅子里还插着一把木勺。
“和盖尔一起出去了。”我说,向前弯下身去,想看清盛起的勺子里有没有肉块。
“那,你们都去哪儿了?”爸爸说,举起叉子送到嘴边。一小块淡白色的东西,或许是洋葱,挂在他下巴的胡须上。
“直接进了树林。”
“是吗?”他说,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咽下去,他的目光始终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想我看见你们朝上山的路去了?”
我坐在那里,完全瘫痪了。
“我们没去那儿。”最后我说。
“胡扯,”他说,“你不愿承认你们去过那里,你们到底在那儿捣了什么鬼?”
“可我们没去山上。”我说。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下眼色。爸爸没再说什么了。我的手又可以活动了,把餐盘盛满,开始吃起来。英韦吃完了,他坐在我的旁边,眼睛向下望着自己前面,一只手闲搁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放在桌沿。
“那么,上了学校的孩子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爸爸说,“你们有作业吗?”
我摇摇头。
“老师,她不错吧?”
我点点头。
“她叫什么呀?”
“海尔加·托格森,”我说。
“是吗,”爸爸说,“她住在……她告诉你们了吗?”
“在桑德杜姆。”我说。
“她看上去挺好的,”妈妈说,“年轻,很高兴她在那儿工作。”“可我们去晚了。”我说,在谈话方向转移后,我完全地放松下来。
“啊?”爸爸说。他看着妈妈,“你没有告诉我这个?”
“我们开错了路线,”她说,“只晚了几分钟。但最重要的部分我想我们没有错过。是不是这样的,卡尔·奥韦?”
“是的。”我嘟哝着。
“说话时嘴里不要吃东西。”爸爸说。
我咽下食物。
“是。”我说。
“你呢,英韦?”爸爸说,“开学第一天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没有。”英韦说,在椅子上坐直了。
“今天你要参加足球训练,是不是?”妈妈说。
“是的。”英韦说。
他换了球队,离开了特劳马——这是岛上的球队,他所有的伙伴都在那里踢球,他们的运动服相当漂亮,蓝色的球衣上斜着一道白色的条纹,白色的球裤,蓝白相间的袜子——到了萨尔特罗德(Saltrød)俱乐部,在一个差不多要穿越海湾的小村落训练。今天是他第一次去。他要独自一人骑车经过那座桥——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直到训练场地。他说过了,有五公里的路程。
“那,学校里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了吗,卡尔·奥韦?”爸爸说。
我点点头,把食物咽了下去。
“我们要有游泳课训练,”我说,“六次。在另一所学校。”
“是吧。”爸爸说,手背在嘴上一抹,但胡须上的那一小点洋葱还挂在那里,没抹掉。
“这主意不坏。身为一个住在岛上的人,你可不能不会游泳哟。”
“另外,这是免费的课程。”妈妈说。
“但我要一顶游泳帽,”我说,“人人都得要。或许还要一条新游泳裤?不是那种短裤,而是那种……的。”
“游泳帽我们可以满足。但新泳裤还没有必要。”爸爸说。
“游泳眼镜。”我说。
“游泳眼镜也要?”爸爸说,用戏弄的眼神望着我,“那我们再说吧。”
他把餐盘朝桌里面一推,身子仰回到椅子上。
“谢谢食物,妈妈,真不错!”他说。
“谢谢食物。”英韦说,溜了出去。五秒钟后我们听到了他把房门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