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兴记
陕西·西安江苏·扬州
古墓狭窄,残破,简陋。
这本来是一次普通的抢救性发掘。寥寥无几的殉葬品中,一套十三环金玉带的突兀出现,却令所有的考古人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按照礼制,那是天子才能佩用的服饰。
公元2013年4月,一段被有意无意遮蔽的历史,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江苏扬州市区的一处楼盘工地上重见天日。
江南潮湿的红壤深处,掩埋的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中原王朝。那本该是一个伟大而强盛的帝国,却因为这座墓的主人而迅速夭折,并留下了狼藉的名声。
墓主人被确定为隋炀帝杨广和他的萧皇后。一千四百年前,这是整个东亚最有权势的一对夫妻。然而,他们的合葬墓,墓室、耳室和甬道三部分合在一起,也只有区区40余个平方米。一代帝王,身后居然如此落魄,几块临时卸下的床板草草收敛了这位堪比秦始皇的暴君。
公元618年暮春,落花时节,五十岁的杨广被叛军弑于江都,也就是今天的扬州。史书记载,他的遗骸经过多次迁徙,最后被安葬在一个名叫雷塘的地方。
在杨广夫妇合葬墓被发现前,雷塘通常被认为是在今天扬州邗江区槐泗镇的槐二村。清代嘉庆年间,回乡丁忧的大学士阮元,出资为杨广夫妇捐建了一座陵墓,七八年前我还前去凭吊过。
尽管有人精心料理,但整个陵园还是显得很荒凉。我记得当时自己是唯一的游客。围绕着并不高大的陵墓,有一圈矮矮的石墙,上面的碑铭说,墙的样式是仿照隋文帝泰陵修建的,开有四门,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但环顾四周,却感受不到丝毫皇家气势,简陋的低墙总是让我想起阮元当初“委土一石给一钱”的修陵号召,愈发感觉这座陵墓的寒酸敷衍。
关于雷塘的得名,扬州民间如此传说:杨广下葬时,骤然风雨大作,天雷击碎棺柩,掀尸棺外,连葬三次,连遭三次雷击,雷击之处,水漫成塘。
虽是市井野谈,昭显的却是真正的民心。临死之前,杨广曾经质问叛军,主谋究竟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是:“普天同怨,何止一人?”
杨广遇弑之后,随行亲属大都遭到屠杀,其中包括他第二个儿子杨暕。杨暕向来得不到父亲的宠爱,被处死时以为是炀帝的意思,向他的寝宫方向连声哀求。而叛乱爆发,炀帝的第一反应也是杨暕发难。可怜这对父子,至死还在彼此猜疑。
也难怪他们都会猜错。这场叛乱,原本就缺少一个明晰的策划。被推为首领的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兵变成功之后,还吓得全身发抖。有人前来拜见,他坐在马鞍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连声说罪过。
兵变能够成功,全赖于一种弥漫全军、已然不可抑制的朴素情绪——对家乡的思念。抑或说,对一座城池的思念。
直到被杀,杨广在江都总共待了一年又七个月。在他十四年的帝王生涯中,这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最久的一次。
早在登基之前,杨广就曾经出镇扬州十多年。可以说,他的青年时期,是在江南度过的。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小桥流水与杏花春雨。不过,同样一个江南,杨广视之为温柔乡,对于数万骁果却是一场噩梦。
骁果,即“骁勇果毅”,就是扈卫皇帝的御林军,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关中人。这群西北汉子一点也不适应南方潮湿而黏腻的气候,而餐桌上永远的鱼虾,更是令他们胃口败坏。在江南,他们烦躁苦闷,寝食难安。
原本他们可以忍耐。因为皇上曾经许诺,很快就会带他们回家。然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杨广在江南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的诺言。而北方叛乱、故乡沦陷的消息不断传来,愈发令这些水土不服的卫士人心惶惶。
渐渐有绝望的骁果选择了逃亡。同时,各种阴谋与野心也开始悄然发酵,无数谣言如地火般在杨广的宫殿底下迅速蔓延。
江南漫长的雨季,终于耗尽了他们的忠诚与耐心。那个湿漉漉的深夜,一群昔日的卫士刀剑出鞘,闯入了杨广的寝宫。
“你想杀我?”
“臣不敢造反,只是想回老家。”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让你们用刀来宰杀?”杨广是端坐着,从身上解下一条练巾,交给叛军将自己勒死的。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以杨广的皇后萧氏之名,立杨广的侄子秦王杨浩为帝;随即挟持着萧皇后以及这位傀儡皇帝,率军北归。
这注定是一次极其艰苦的长征,因为他们将终点设置为一座远在关中的城池。而当时“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烟尘”,天下已然大乱,回归之路,每一步都无异于在刀戟丛中穿行。
然而他们心甘情愿。因为除了故乡的召唤,那座城池还有着特殊的象征。任何指向它的前进,都是一种对伟业的致敬、对太平的憧憬,一种对祖先的皈依。
因为它曾经属于秦皇、属于汉武,曾经诞生过世界东方第一个伟大帝国,曾经承载过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辉煌盛世。
过去的近千年间,它一直都被称为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
碑林、回民街、鼓楼、大明宫遗址、大雁塔、陕西历史博物馆……就像大部分游客,我按照旅游手册上的常规行程,在这座中国最著名的古都走马观花。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城墙。我是在南门登墙的,恰逢景区表演时间,二三十个唐装武士,十几个女鼓手,在瓮城内演练各种队形。类似演出我其实见过不少,很多时候还相当反感。不过不知为何,击响的第一记鼓声便令我难以抑制地想要流泪,而我平时并不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
十多米宽的西安城墙,已然成为一条垒在空中的环城路。墙上租赁自行车,还有绕城一周的电动旅游车。但我选择步行。顺着墙沿徘徊许久,来回走到朱雀门,俯瞰着昔日的大唐帝都,想象开元全盛,想象万国来朝。
明明知道眼前的城墙是明代修建的,但我的思绪还总是被这座城市引导到最高潮的华彩部分。
我马上提醒自己,必须寻找到一个能够使我保持冷静的细小切口。否则,面对这样厚重的顶级古都,很容易成为一个迷失在图书馆的文盲。
因此,我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转到脚下,转到城墙最底下的夯土层,转到修建这座城的隋王朝。
很多人或许不清楚,汉王朝的长安,并没有建在秦都咸阳的旧址上。虽然名称一样,汉长安城与隋唐长安城,也不是同一座城市。
公元581年正月,杨坚废北周静帝,即皇帝位于临光殿,定国号为大隋,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
隋王朝以汉长安城为都。不过,立国之初,隋文帝便筹划着另立新都。因为汉长安城建成至隋,已将近八百年,其间屡为战场,损毁严重。再者久为帝都,聚而不泄,地下水已被污染,不宜人居。此外还与文帝做过的一个噩梦有关——有个雨夜他无端地梦到洪水滔天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长安。
其实只是小小地腾挪了一下。综合各方面利弊,经过慎重考察,文帝将新都的城址选定为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的龙首原之南。
开皇二年(582)六月二十三日,文帝正式颁布营建新都诏书,一项帝国工程,就此拉开序幕。
直到今天,这也应该算是一个奇迹。新都的规模之大,仅从以下几个数据便可得知一二:公元447年修建的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面积为11.99平方公里;公元800年修建的阿巴斯王朝首都巴格达,面积为30.44平方公里——在西方,这两座古都的宏伟已被视为不可思议,但文帝的新都,面积达84平方公里,分别是拜占庭的7倍和巴格达的2.7倍。
类似的数据还有:是明清北京故宫的1.4倍,明南京城的1.9倍,元大都的1.7倍,北魏洛阳城的1.2倍,汉长安城的2.4倍……日本奈良藤原京的13倍,日本京都平安京的3.67倍。
尘归尘,土归土。千年之后,这座曾经世界最大的都城,绝大部分都已回归了大地。值得庆幸的是,在残存的遗迹中,我们还能找到它最早的定位坐标。
在朱雀门的城墙上,我极目往南眺望。我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条将整座长安城左右均分的朱雀大街。
那个坐标,就系在这条以南方神兽命名的中轴线上——“大兴善寺”。
初见山门,我很有些诧异。这座寺庙竟然立在一条相当逼仄的街巷旁,毗邻着一家饭馆,斜对面则是一个开在地下的古玩收藏市场。
我坐在街边的石凳上,看着来往车辆在寺前紧张交会,看着远远近近的高楼和楼厦凹处,看着街对面那陷地如井底般的古寺,怀想着它曾经的辉煌。
我查过史料,大兴善寺,在整个隋唐时期,都是长安城中最庄严的佛寺,殿宇恢宏为诸寺之冠,其中主殿的规格甚至与帝国太庙等同。这座寺也是极其开阔的:南北十一条、东西十四条,互相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整座长安城分为横平竖直的两市一百零八坊。而大兴善寺,便独占了其中朱雀大街东侧、靖善坊一坊之地。
这样的规划,崇佛还在其次,根本原因是,那块地面,绝对不允许寻常人等居住。
长安的地势并不平坦,东南高西北低,落差有三十多米。此外,由北至南,还有六道隆起的土坡。
杨坚委任的设计师宇文恺,是中国建筑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巧妙地将这六道土坡比作六爻,将整座城规划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乾”卦。根据卦相,第二道坡“置宫殿”,第三道坡“立百司”。而第五道岗,也就是“飞龙在天”的“九五”位,由于属于尊贵之地,绝不能让他人占了皇家风水,故而在中轴两侧专门空出两坊,分别放上道观与佛寺镇压。
这就是大兴善寺的由来。
也就是说,根据卦理,只要找准了大兴善寺,也就能找准整座长安城。确切地说,正如寺名,这座都城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大兴城”。
为了纪念杨家从北周“大兴公”封爵开始的帝业,同时也替自己一手缔造的王朝讨个彩头,杨坚将这座倾全国之力建造的新都,命名为“大兴”。
开皇三年(583)三月十八日,隋文帝杨坚率文武官属,正式迁都。
大兴城的壮丽,令杨坚喜不自胜。宫殿楼宇的豪华,甚至令这位一向节俭的中年人隐隐感到不安。不过,他告诉自己,只有这样雄伟的都城,才能够镇得住他的王朝。
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杨坚见过太多的穷途末路,太多的国破家亡。如今,天下落在了自己手里,他绝不甘心轻易再交出去。为此,他还将原来的国号“随”去掉“走字底”,以防止江山长出腿来再次溜走。
将帝国的都城修建得整整齐齐,甚至束以卦象,同样也向天下人宣示着一种扎根到底的决心。然而,杨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挑选的继承人,第二个儿子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却彻底背离了他设计的轨道,将帝国的“走字底”,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广的现身简直像是神迹。
隋大业五年(609)六月,一夜之间,张掖焉支山山脚,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城池。整个张掖为之轰动,方圆数百里的牧民纷纷赶来顶礼膜拜。
这座从天而降的城池,便是传说中可拆可合,仅侍卫便可容纳数百人的活动宫殿——“观风行殿”;而行殿的主人,自然就是当朝天子杨广。
杨广一生喜好远游,在位首尾十四年,留在都城的时间大约只有五年。游幸次数之多,时间之长,均为前所未有。他还是历代统一王朝中唯一到过河西的皇帝。
隋亡之后,史官总结教训,将耗资巨大的巡游与开运河、征高丽并列为杨广的三大罪状。不过,在杨广的时代,即便贵为天子,旅行也充满了许多艰苦与不便。比如大业五年的西巡,杨广是从一条狭窄处只容单人侧身挤过的峡谷穿越祁连山到达河西的,途中遭遇风雪,还冻死了很多士卒;巡行中风餐露宿更是常事,有时连嫔妃都只能与军人们在山间野营。
为何放弃都城的安全与舒适,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千夫所指的背后,杨广风尘仆仆的远游,究竟有着怎样不易为人所理解的动机?
那或许可以称为一千四百年前的“万国博览会”。
杨广抵达张掖后,高昌王、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几十个国家的国王或者使臣前来谒见,表示愿意臣服。杨广为此举行了长达六天的盛会。
在焉支山脚的草原上,杨广极尽奢华。除了观风行殿,还设置了可容数千人的“千人帐”,行殿和帐篷内都盛陈珍宝文物丝绸锦缎,并设下最高规格的国宴,随行的皇家乐团奏宫廷宴乐助兴,甚至表演了“鱼龙曼延”等大型幻术。
此会杨广耗费巨大,不过,他马上得到了丰厚的回馈: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国王当场向隋王朝献地数千里。
诸王献地,固然慑于杨广布置的恢宏场面,也因为就在不久前,他们亲眼看到了吐谷浑的覆灭。
魏晋以来,西域的霸主轮番更替。隋朝初年,吐谷浑风头正劲,最盛时据有今天的青海大部、新疆南部以及甘南川北局部,实为隋王朝在西部的头号劲敌。杨广甫一即位,便开展了对吐谷浑的凌厉打击。大业五年的西巡,其实也是一次清剿吐谷浑的御驾亲征。
焉支山盛会,正是杨广击溃吐部主力、凯旋途中召开的。挟着降伏吐谷浑的兵锋,再刻意用观风行殿、千人帐、珍宝文物来彰显国力,如此恩威并施,终于,杨广的掌心握住了西域数千里的黄沙绿洲。
大业五年六月十八日,焉支山盛会的最后一天,杨广下诏,在吐谷浑故地设西域四郡:鄯善、且末、西海、河源。从此,西域门户再开。
张掖,当年汉武帝以“张国臂掖”而命名。萎缩了三个多世纪后,中华帝国终于再次向西方展开了强壮有力的长臂。
事实上,杨广的巡游,大多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晋室南渡以来,数百年的分裂,令南北人心背离,屡屡爆发大规模叛乱。正如当初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频频东巡,杨广大摆威仪下江都,同样也是一种对南方豪强的震慑。
除了巡游,他还几乎将整个帝国变成了工地。有学者统计过,仅在位的前八年,杨广便兴修了22项大型公共工程,平均每年要征用民夫400万人次。即位当年,他就下诏营造东都洛阳,虽然广阔不及大兴城,精美却要过之。这是当时除开凿运河外,最大规模的建设。
已有大兴,再造洛阳。直至今日,对杨广此举的评析仍然莫衷一是。反对者认为这是贪图享受;同情者指出为了漕运方便以及控制东方考虑,洛阳确有营建必要;史官则声称,杨广受到了术士的蛊惑,说他是木命,而大兴所在的西方属金,金克木,大大不利,最好在关东另起炉灶。
道德与功利之外,能否如此分析:这座与大兴隔着黄河遥遥对峙的都城,其实是一个儿子对自己父亲不无怨恨的挑战?
抑或说,一座火山在沉默多年后的骤然喷发。
如若依据现代伦理,杨坚绝对是历代帝王中的典范。虽然后宫佳丽如云,但直到独孤皇后去世,他始终不纳嫔妃,故而五个儿子一奶同胞。
杨坚很以自己家庭的纯粹为豪,所有儿子都是亲兄弟这点更令他欣慰,还曾向大臣夸耀,说毕竟血浓于水,应该不会发生嫡庶争斗的人伦惨剧。
然而,上天似乎与杨坚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五兄弟,均未得到善终。杨广之外,长子杨勇被杨广以杨坚遗诏的名义赐死;老三秦王杨俊,因作风腐化被杨坚下诏责骂,惭怖而卒;老四蜀王杨秀,在驻地僭越骄横,又受杨广栽赃,被杨坚废爵禁锢,后来与杨广一起在江都被杀;老五汉王杨谅,特为杨坚宠爱,杨坚死后造反,兵败出降,被杨广幽禁,活活饿死。
且不提手足相残,便是杨坚本人的死,也留下了很多疑团。尽管欲说还休,但作为一名弑父的凶嫌,杨广还是被史官闪烁其词地登记在案。
虽然说权力会扭曲亲情,但父子兄弟落到如此收场,杨坚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性格阴骘,待人严苛,内向沉默又易于发怒,绝不是一位亲切的父亲。可想而知,杨广兄弟们的童年,并不会太快乐。
杨坚扼杀了儿子们所有的兴趣。他本人生活质朴,不苟言笑不好声色——起码在独孤皇后在世时如此——最大的乐趣只是夜以继日地坐朝理事,就像一个古板的老农。但天意弄人,他的几个儿子,却都有浓郁的艺术气质,热爱世间所有美丽的东西。“皇一代”与“皇二代”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代沟。
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杨广从小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欲望。虽然他与大哥一样喜欢时髦的衣服,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美好的一切,但杨坚看到的二儿子,穿衣永远是最素最旧的,侍女也永远是最老最丑的。甚至,他满意地发现,杨广的古琴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可以说,杨广得以继承帝国,靠的正是这份彻底扭曲自己的伪装。而这是一场随时可能被取消资格的长跑,从谋划到即位长达五六年,杨坚眼皮底下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那种压抑、恐惧和忐忑,只有杨广自己最清楚。
即使曾经有过亲情,在这场漫长的揣摩与迎合中,也已消磨殆尽。可以推测,作为父亲的象征,杨广眼中的大兴城冷酷而坚硬,越是宏伟,对他压力也就越大。
巡游同样可以视作一种逃离。而巡游间隙的五年中,杨广大部分时间都驻跸洛阳,待在大兴城的时间一年还不到。
从心理学的角度,我完全理解,杨广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舒展,抑或说释放。无论潜意识里对父亲的报复,还是国库里那够用六十年的钱粮。当然,还得加上对这么多年憋屈自己的补偿。
但我也不怀疑,他曾经试图将这种带有怨气的爆发,努力转化为伟大的事业。
从诗文与言谈来看,杨广自视极高,相信自己能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君王,甚至相比秦皇汉武也不会逊色;还向天下所有文人发出过挑战,说纵使以考试来决定天子之位,夺魁的依然还将是他。
登基那年,杨广三十六岁,正值人生鼎盛。如同系羁太久的烈马渴望驰骋,他的帝王生涯,注定不会静水深流。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公开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一为“开皇”,一为“大业”,杨坚、杨广各自的年号,已向天下宣告了这对父子选择的历史使命。
只是,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一条白练。
“朕有何罪?”
直到生命的最终,杨广心中仍然充满了委屈。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路上。车轮的颠簸令他感觉不到大地的悸动。他或许不会知道,平均每年征用的400万民夫,已经占到了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开挖运河,男丁不足,竟然连妇人也被驱赶上阵;为了修造征高丽的战船,工匠昼夜浸泡在水中,腰部以下竟长出了蛆虫。
或许,这一切他都知道,但并不在乎。正如他曾经说过的,杨玄感登高一呼,便有十几万人跟着造反,可见天下百姓不能太多,多了就要相聚为盗。
或许,他还认为,百姓之苦确实值得怜悯,然而这却是必要的代价。既然做的是千秋事业,便该竭力而为,绝不能为眼前利弊而犹豫。
尘埃落定之后,历史应该会给这个大兴土木的七世纪初一个交代:的确,杨广对不起自己的时代,更对不起他自己的帝国,然而,他有理由接受后人的感恩。至少,大运河的意义已无须多说。起码,从贞观开元到康熙乾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盛世,都夯筑在他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上,无一例外。
只是疼痛比恩惠更难以忘却,世人因此往往忘恩负义。
对于自己的结局,杨广实际上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大业八年(612)之后,杨广便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夜失眠,必须宫女摇抚着才能入睡。
杨广与他的帝国,在焉支山脚达到了巅峰。结束西巡回到洛阳,已是腊月,杨广本想好好过个春节。但新年,也就是大业六年(610)的正月初一,便有一群白衣白帽的人闯入宫门作乱。虽然闯入者被当场击毙,却也将一件太平的锦衣撕破了一道口子。
之后便是征高丽受挫、杨玄感兵变。严重透支的隋王朝很快暴露了虚弱的脉象,有一次,帝国的御林军竟然遭到了一伙蟊贼的袭击,被抢走四十多匹好马。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大业七年(611),山东邹平有个名叫王薄的好汉,终于竖起了第一面反抗的大旗。
王薄自称“知世郎”,因为他能够洞察天机预见未来。他告诉追随者,杨家气数已尽,江山即将易主。
帝国在下坡路上越走越快,杨广却一筹莫展。他变得越来越容易哭泣,有时候批阅奏章,也会突然失声痛哭,焉支山脚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大业十二年(616)新年,皇城的元旦过得相当冷清。已经没有外国使节前来朝见,甚至各郡的朝集使,也缺席了二十多个,因为所有的交通都被起义军截断了。
不过杨广并不在意。现在,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些在叛乱中被焚毁的龙舟,修复得怎么样了。
大业十二年七月,杨广第三次下江都。连留守的宫女都看出来了,这次南巡与之前不同,她们苦苦哀求杨广不要离开。杨广也悲伤不已,但他还是登上了龙舟。
事后看来,锦帆升起的那一刻,杨广其实已经选定了自己的归宿。
大业年间,隋帝国其实并存三座都城。东西两京之外,还有一座江都。
如果说,大兴与洛阳,是这对父子各自修行的神庙,那么江都,才是杨广为自己营建的乐园——
瘦西湖,天宁寺,御码头,东关渡,宋门楼。
除了早已寂寥的大运河,我所看到的江都,已经基本找不到多少北宋以前的痕迹了。今天的扬州,大部分古迹,都属于盐商的时代。行走在这座残留着太多康熙与乾隆气息的古城,我始终在思索,为什么一位西北汉子,竟然会有如此深厚的江南情结?
我甚至开始想象他与江南的第一次邂逅。
杨广今年二十岁。
这次征伐陈国的盛大出师,虽然名义上以他为统帅,但真正的指挥官父亲另有安排。他也乐得轻松,好专心看看这片陌生的土地。
记得离开长安时还是冬天,走着走着,冰就化了,花就开了。随着季节转换,杨广感觉心里某个角落痒痒的,像是也长出了一丛野草。
这是杨广第一次来到江南。这位生长于北国的王子,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密的水,这么多的桥,这么润的山,这么绿的树。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是北方的反面:湿润,温暖,精细,高雅。尤其是这边少女娉婷的腰肢,更是令这位来自黄土原的年轻人怦然心动。
他暗暗嫉妒起了南朝的皇帝陈叔宝,并且这份嫉妒随着他对江南的深入不断增长。每一座建筑都使他流连难去,每一件摆设都令他爱不释手,每一位女子都令他心旌摇曳。他甚至开始觉得,陈叔宝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懂得享受的人。他莫名地觉得自己那位严厉的父皇活得其实很无趣。
一支隐形的箭猝然射中了杨广。从此,他一辈子也无法走出江南用细雨和柳丝编织的网。
无论是因为生活在别处的浪漫,还是陈后主的精致恰好映照出杨坚的鄙俗,总之,这位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抑郁少年与江南一见如故。之后镇守江都的十年,更是令他们情投意合,他甚至学会了软糯的吴语,还娶了梁朝皇族的后裔为妻。
这对夫妻的恩爱意味深长——开凿运河,除了漕运方面的考虑,难道不能理解为打通南北双方之间所有的隔阂,让长江与黄河的青黄两色真正和解吗?
随着华北与中原局面的不断恶化,杨广的情感天平越来越向南倾。他任命的最高决策层成员,五位大臣中原本就有两名南人,而到了大业末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三席,压倒了北方。
有学者指出,正是杨广对南方不加掩饰的偏爱,引起了其本身所属的关陇集团的不安,进而遭到抛弃。杨玄感之乱如是,宇文化及之弑君亦如是。
自食其果也好,倒果为因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那个闷热的初秋,杨广只想早点逃离父亲的大兴与自己的洛阳,逃离那片坚硬的、敌意重重的黄土地。
这位江南的女婿,从来没有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念那抹带着鱼虾腥气的青绿。
一场歇斯底里的狂欢就此开始。江都离宫,同样穷极人工,数百间铺陈华丽的房舍,杨广在每一间都安置了美人,轮流做东,他则自作客人,带着萧后和众姬妾东游西宴,天天杯不离口,直到昏醉而睡。难得清醒,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各宫各院,直到深夜。对各处的风光景色,他总觉得看不够。
杨广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骁果刚开始串联,便有一名宫女向他揭发,奇怪的是杨广反而杀了她。后来又有人报告萧后,萧后长叹一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免得皇上白白担心。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提起外面的情况。
不过杨广开始随身携带毒药。有一天还看着镜中的自己对萧后说,大好头颅,不知谁来砍下。
因为这段末路的荒唐,杨广的南巡,在后世被敷衍成了对一种名为“琼花”的奇异花卉的迷恋。直到今天,扬州城中还有一座琼花观。我在观里确实看到了几株琼花。边上的宣传文字说,当年隋炀帝频频下扬州,就是为了欣赏它。
只是早有人考证过,那其实只是一种学名为“聚八仙”的替代品。
据说杨广见过的古琼花世间唯有一株,早已在兵燹中灭绝。古人描述,那是一种花团锦簇、艳丽无比,却又花开即落、花期短暂的植物——热烈而忧伤,正如杨广与他的帝国。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率叛军一路艰难北归。
他们走的也是水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杨广开凿运河,本为拉近南北的距离,如今却成了这群北方人离开南方最快的途径。
一路打打杀杀。在洛阳的滑台附近,他们大败于瓦岗军,归路终于被彻底遏阻。宇文化及众叛亲离,却束手无策,只是整日酗酒,直至被杀。
这场回乡的长征,就此化作南柯一梦。
而与此同时,关中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大业十三年(617)十一月,另一位来自西北的父亲,唐国公、太原留守李渊,与他的两个儿子,建成与世民,率二十万大军进入了大兴城。渊者,大水也,坊间纷传,当年文帝的噩梦终于成为现实。
次年五月,李渊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唐,定都大兴。
并且,他将城名改回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