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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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骨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月十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第二版。

致苏瓦松,路易·德·艾纳玛尔神父先生

我亲爱的神父:

我和你的表妹的婚事破裂了,而且是由于我几乎是无意地向我的未婚妻开的一个恶劣玩笑,极其愚蠢地破裂的。

在我目前所处的困境中,我的老同学,我向你求援;因为你可以帮助我摆脱困境。我到死都会感激你。

你了解吉尔贝特,或者不如说,你认为你了解她;可有谁能了解女人呢?所有她们的见解,她们的信仰,她们的想法,都让人感到意外。所有这一切充满了曲折,反复,意外,难以捉摸的论证,反平常理的逻辑,以及看上去是百折不回的,可是因为一只小鸟飞来歇在窗台上就会立刻动摇的固执态度。

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你表妹是由南锡的白衣修女或者黑衣修女天主教西多会的修女因穿白色会服,故名白衣修女;天主教多明我会的修女因穿黑色会服,故名黑衣修女。教养成人的,她极端笃信宗教。

这方面你知道得比我清楚。你不知道的,毫无疑问,是她在各方面都像她信教一样狂热。她的脑袋像一片在风中翻筋斗的树叶一样飘浮不定。她是女人,说得更确切些,是年轻姑娘,比任何别的年轻姑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极容易感动,也极容易生气,对爱对恨都同样飞奔着去追求,退回来的速度也不相上下。而且漂亮……这你也知道;说不出有多么迷人……这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总之,我们订婚了;我过去热爱她,现在依然热爱她。她过去仿佛也爱我。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份电报,请我到科隆去会诊,可能还要动一次困难的大手术。我第二天就得走,于是跑去向吉尔贝特告别,说明我为什么不能在星期三,而要到星期五我回来的那天才能到我未来的岳父母家吃晚饭的原因。啊!当心星期五;我向你保证它不吉利!

当我说到我要离开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滴泪珠;但是当我宣布我很快就要回来时,她立刻又拍手叫起来:“多么幸福!您给我捎样东西回来;不值什么钱的,普通的纪念品,可又是专为我挑选的纪念品。您必须发现最能使我高兴的东西,听明白了吗?让我看看您有没有想象力。”

她考虑了几秒钟,补充说:“我禁止您花费超出二十法郎的钱。我希望打动我的是心意,是创造才能,先生,而不是价钱。”在又一阵沉默以后,她垂下眼睛,低声说:“如果没有破费您多少钱,而又非常巧妙,非常精致,我……我一定吻您。”


第二天我到了科隆。那儿出了一桩可怕的意外事故,使一家人全都陷在绝望之中。必须刻不容缓地做一次截肢手术。他们给我安排了住宿,几乎可以说是把我关起来了;我只看见一些哭哭啼啼的人,把我耳朵都吵聋了。我给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动了手术,他差点儿死在我的手里;我在他身边守了两夜,后来看到有了得救的希望,我就让人把我送到车站。

我弄错了时间,我还要等一个小时。我在街上逛来逛去,心里还想着我那可怜的病人,突然有一个人过来找我说话。

我不懂德语;他也不会说法语;最后我明白了他是在向我推荐一些圣骨。吉尔贝特要纪念品这件事突然在我心中闪现。我知道她信教达到了狂热的地步。我的礼物找到啦。我跟着这个人来到一家卖宗教物品的铺子里,买了“一望(万)一千董(童)贞女的一消(小)块骨头”。

这块所谓的圣骨放在一个很可爱的、光泽暗旧的银盒子里,正是这个盒子促使我挑中它。

我把这件东西放在口袋里,登上我的车厢。

回到家中,我希望重新检查一下我买的东西。我取出来……盒子已经打开,圣骨不见了!我在我的口袋里搜寻,把口袋翻过来,还是没有找到。那块像半个指甲大的小骨头遗失了。

你也知道,我亲爱的神父,我只有中等水平的宗教信仰。你胸怀宽广,友谊深厚,能容忍我的冷淡,对我听之任之,你说,等将来再说。不过我是绝对不相信那些卖宗教物品的旧货商的什么圣骨;在这方面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持绝对怀疑的态度。因此,丢掉这一小块羊骨头,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毫不困难地就弄到一个相似的骨头碎片,仔细地粘在我那个精巧的盒子里。

我上我的未婚妻家里去。

她一看见我进来,就迫不及待而又面带笑容地向我奔过来说:“您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我假装忘了;她不相信。我让她一求再求。等我感到她被好奇心折磨得快要发狂,才把那个神圣的盒子献给她。她一下子乐坏了。“一块圣骨!啊!一块圣骨!”接着她热情地吻着盒子。我为我做出的欺骗行为感到羞愧。

但是一阵不安出现在她的心头,立刻变成了可怕的恐惧。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深处,问:“您能肯定它是真的吗?”

“绝对有把握。”

“怎么会呢?”

我一下子给问住了。承认这块骨头是向一个街头商贩买的,那会把我自己毁了。说什么呢?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用神秘的口气,压低声音回答:“我特地为您偷来的。”

她睁大了一双又惊又喜的眼睛望着我。“啊!您偷来的。在哪儿偷的?”——“教堂里,装一万一千童贞女的遗骨箱里。”她的心怦怦跳动,她幸福得支持不住了;她低声说:“啊!您做了这件事……为了我。讲讲看……全都说给我听听!”

这一下完了,我再也不能退缩了。我编造了一个细节明确而又惊人的荒诞故事:我给了教堂看守人一百法郎让我单独一个人参观;遗骨箱在修理;我正好在工人们和教士们吃中饭的时候进去;我搬开一块面板,后来又仔细盖好,我能够在大量的骨头(我说大量是因为想到一万一千具童贞女的骨骼的碎片一定有不少)里拿了一块小骨头(啊!如此小!),后来我又上一家金银首饰店,买了一个配得上圣骨的精巧的小盒子。

我还毫无遗憾地让她知道这个小银盒子花了我五百法郎。

但是她不考虑这个;她心醉神迷,浑身哆嗦着听我讲。她喃喃低声说:“我多么爱您啊!”接着倒在我的怀里。

请注意:我为她犯下了一件渎圣罪。我偷窃,我侵犯了教堂,侵犯了圣骨箱;非但侵犯了而且偷窃了圣骨。她为了这个崇拜我,觉得我多情,觉得我完美无缺,觉得我了不起。女人,我亲爱的神父,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

一连两个月我成了最值得赞扬的未婚夫。她在她的卧房里布置了一个华丽的小祭坛,安放这一小块圣骨,她相信是它使我为了爱情犯下了这桩了不起的罪过。她每天晚上和早上都在它前面狂热地祈祷。

我曾经要求她保守秘密,我说我是怕被逮捕,判刑,押送到德国去。她对我遵守了诺言。

没想到初夏时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愿望,想去看看我立功的那个地方。她一再求她的父亲,而且求得那么恳切(没有向他吐露秘密的原因),最后他带她上科隆去了,不过按照他女儿的愿望,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这次旅行。

我用不着告诉你,大教堂的内部我根本没有看见过。我也不知道那一万一千童贞女的坟墓(如果确实有坟墓?)在什么地方。这个圣墓看来根本无法接近,唉!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一封十行字的信,解除我们的婚约;接着又收到她父亲的一封解释信,是她后来向他吐露了真情。

她看到了圣骨箱,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欺骗,我的谎言,同时也明白了我确确实实清白无辜。她问圣骨保管人是不是发生过任何偷窃案,那个人听了笑起来,他证明像这种侵犯圣骨的企图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是从我没有砸开一处圣地,没有把我的渎圣的手伸进那些可敬的遗骸中间的时候起,我就不再配得上我那金黄头发、娇嫩可爱的未婚妻了。

他们禁止我走进家门。我一求再求也是没有用处,任什么也不能打动那个笃信宗教的美丽的女人。

我伤心得生病了。

可是上个星期,她的表姐,也是你的表姐,德。阿维尔夫人让人来找我去谈谈。

以下是我获得原谅的条件。我必须提供一块圣骨,一块真的,可靠的,由我们的圣父教皇证明的,任何一位殉教的童贞女的遗骨。

困惑和不安逼得我快要发疯了。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上罗马去。但是我不能随便见到教皇,把我这段愚蠢的经历告诉他。况且真正的圣骨我不相信会托付给个人保管。

你不能把我介绍给哪位红衣主教,或者仅仅介绍给掌握童贞女碎骨片的哪位法国主教吗?你自己,在你的收藏品里没有我所需求的那件宝物吗?

救救我吧,我亲爱的神父,我答应你我提早十年皈依天主教!

阿维尔夫人把事情看得很严重,说:“可怜的吉尔贝特永远不会结婚了。”

我的好同学,你能让你的表妹为一个愚蠢的恶作剧而牺牲吗?我求求你,别让她成为第一万一千零一名。

请宽恕我,我是卑微的;但是我拥抱你,我真心地爱你。

你的老朋友亨利·丰塔尔

郝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