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青年时代的莎士比亚,一个来自内地城镇的小伙子,怎样在伦敦开始他的戏剧生涯:进入戏班子,成为它的一个成员,以至把戏剧创作作为他终生的事业,这其间的种种经历、前后踪迹,早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土中,无从追寻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所幸的是莎士比亚在喜剧领域中最早的、带有模仿痕迹的一个习作留了下来,让我们至少可以窥见了莎士比亚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怎样跨出他最初的几步。
试拿《错尽错绝》和莎翁日后所创作的一系列喜剧作比较,那么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一个模仿之作,一个习作。它脱胎于古罗马剧作家普劳图斯(Plautus,约公元前254~前184)的喜剧《孪生兄弟》,喜剧情节完全建立在匪夷所思的接二连三的误会和巧合上。尽管阴错阳差,情节很热闹,却经不起推敲。在莎士比亚的十多个喜剧中,独有它以“喜剧”自命:“A Comedy of Errors”(误会的喜剧),实际上,称作“闹剧”该是更合适。
可以相比较的是《仲夏夜之梦》(约1594)中最精彩的一场戏(第三幕第二景),情节同样十分热闹,也是异想天开,两对痴男怨女,在森林之夜,疯疯癫癫,一会儿爱,一会儿恨,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都认不得自己,十分好笑,然而这是观众会心的微笑。这场戏,荒唐透顶,带有强烈的闹剧色彩;然而在荒唐透顶的后面,自有着内在的社会意义,有它的合理性。
当封建统治阶级的意志还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时,强调爱情的盲目性,无理可喻,把它人格化了,成为被扎没了双眼的小爱神,只知道凭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向封建戒规猛烈冲击,在这疯疯癫癫里岂不隐隐体现着一种人文主义的精神: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
在这个早期喜剧里,错尽错绝的误会最后都解释清楚:原来如此!就没戏了,没能给观众留下多少回味。它只是一个娱乐性的闹剧,思想上比较苍白。
《第十二夜》中也有一对孪生兄妹,引起了同样的误会,闹出了笑话;可是当奥薇拉被人误认作她的哥哥时,她顿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线希望:说不准奇迹出现了,海上遇难的哥哥还在人间:
真有这好事?这幻想居然能实现?——
好哥哥啊,是他把妹妹我,错当了您。
《错尽错绝》中的父亲一上场就交代:他十八岁的小儿子带着仆人去外地寻找从小失散的孪生兄弟,小安提福自然从小听说他们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他来到当地,人们都叫着他名字,却莫名其妙地被当作了另一个人,奇怪的是,竟绝没猜想到,他要寻访的同名兄弟,可能就在这城里。更不可理解的是,走遍各地寻访两个儿子的老父,目睹当地闹出了牵涉到他一个儿子的双包案,头脑同样迟钝,竟没能识破,纠纷中的另一个人,该是他另一个儿子。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贾政猜灯谜,谜底是明知道的,却为了取悦贾母,故意乱猜,领了几次罚,这才把谜底道破。《错尽错绝》不也是这样?谜底是明摆着的:双包案后面有一对双胞胎。可是青年剧作家初试笔头,兴趣浓厚,阴错阳差的误会越多越好,就是舍不得揭这个底;这样,出现在这个闹剧世界里的人物,要不是在装蒜,就是都成了只会吵吵闹闹的感性动物。台下的观众要认真地把这闹剧当作巨大的悬念来欣赏,势必也得抑制着自己的思辨能力才行。
在《错尽错绝》之后,青年剧作家又有三个喜剧相继问世:《驯悍记》、《维罗纳二绅士》、《爱的徒劳》,都属于早期之作;即使在早期喜剧中,《错尽错绝》和后出的三者相比,也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不容讳言,和莎士比亚日后在艺术道路上所取得的成就相比,他的早期习作确是存在着好些不足之处;不过如果我们再回过身来,拿《错尽错绝》和他所取材的前身《孪生兄弟》相比,观感就不同了。我们自会发现,即使是青年剧作家还不够成熟的习作吧,也自有它的独创性,有它的灵感,不缺乏引人注目的闪光点。
首先在戏剧结构上另出新意,设计了一个框架,以老父寻子,来到当地开始,以老夫妻相认,和一对儿子团聚告终;这样,把古罗马喜剧所叙只限于两兄弟的遭遇,扩大为整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关注着夫妻之间、父子和母子之间、兄弟之间的牵肠挂肚的骨肉情分;何况又给老大添了一位小姨,和小安提福喜结良缘,更给戏剧增添了不少人情味。
莎士比亚又给孪生兄弟增添了另一对作为家奴的孪生兄弟。两对孪生兄弟,一下子增添了多少阴错阳差的搭配!莎士比亚充分利用了种种可能性,制造了密集型的纠缠不清的巧合和误会,让一个个当事人都掉进了摸不着边际的迷宫。在闹剧的结构布局上,青年剧作家可说很有一手,把古罗马喜剧作家完全比下去了。
最可注意的是两个喜剧所表现出来的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孪生兄弟》一开场,就是做丈夫的气势汹汹把妻子夹头夹脑臭骂一顿,可怜那做妻子的躲进内室,不敢露一面,也不敢吱一声,自己最好的衣服却被丈夫偷了去讨好妓女。她没有家庭地位可言,她没名没姓(还不如剧中的妓女有一个名字),只有一个比女奴好不了多少的身份:“妻子”;但只怕连这妻子的身份也保不住——兄弟相认后,丈夫准备重返家乡,把当地产业,包括奴隶,交托家奴变卖;你听这家奴怎么喊话道:“谁都可以来买,只要有现钱。他的妻子甚至也在拍卖之列,只要有人想买。”剧作家抛出这么一句侮辱妇女的“俏皮话”去讨台下猥亵的笑声,好宣告全剧到此结束。
在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德丽安娜有自己的人格、个性,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坚决维护妻子在家庭里应有的地位:既然丈夫要求妻子绝对的忠贞,妻子同样有权利向丈夫要求专一的爱情,词正义严,丈夫如果寻花问柳,那么可怜啊,清白的她被淫秽玷污了:
我的血液里,混杂着淫欲的罪孽——
既然咱们俩结成了一体,如果你
背叛我,那你的肉体也毒害了我——
你把我污染了,我成了你的娼妓。
阿德丽安娜所向往的夫妻关系应该进入这样一种境界:
你和我,本该是不可分离的整体啊;
我本该是你更亲、更好的另一半呀!……
亲人啊,要知道,把一滴水珠掉进
那波涛拍岸的海潮,你办得到;
要想从海湾捞回那原来的水珠儿——
那圆满完整的一滴,不多也不少,
这可办不到啦!同样的,你怎么也不能
撇开了我,从我那儿夺走我的你。
结为夫妇,情同连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里是一位妇女把理想中的夫妇关系描述得多么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啊。正是这一片感人的深情蜜意,把闹剧一下子提高到了诗意的境界。
进入了创作的丰收期,莎士比亚又塑造一位深明大义、气度不凡的古罗马贤女:勃鲁托斯的爱妻波希娅。她看出丈夫几天来日夜不安,想为他分忧解愁,可丈夫惟恐连累妻子,不愿吐露真情,于是引出了做妻子的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难道夫妇的名分规定:我不该知道属于你的秘密?说起来我难道不是——
您自身的一部分吗?但即便是,
也只是有限的一部分,不过是为着
陪您吃饭,伺候您睡觉,有时候
跟您谈谈天而已。我的生存难道
仅仅是为了使您能寻欢作乐?
假如仅此而已,波希娅仅仅是
勃鲁托斯的娼妓,不是他的妻子。
先进的思想家曾指出过,在男权主义的封建社会及资本主义社会里,贞操只是对于妇女的片面要求,妻子和妓女的区别只在于一次性地、而不是计时计件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可是莎士比亚的这一早期剧作让我们看到:在波希娅站出来之前,已有阿德丽安娜和她遥相呼应了。为了卫护妻子的尊严,坚决在妻子和妓女之间划清一条不容混淆的界线。
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女主人公总是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而每逢小丑出场,舞台气氛总是特别活跃;即使是早期喜剧吧,最值得称道的剧中人物同样是主妇阿德丽安娜和大、小德洛米奥这一对家奴。他们俩可说是一对绝妙的人物,最善于临场发挥、插科打诨,有不少妙言隽语都出自他们之口。
这一对双胞胎不仅长着同一张脸,更糟的是还合顶着同一个名字。大、小德洛米奥偏又名、实不分,死活把自我和自己的名字认作一回事,笑话就此来了。他们俩隔门相峙,门外的大德洛米奥听得门内有人自称是看门的,而且名叫德洛米奥,顿时发急了:“奴才!你抢了我职司,还盗我的名!”
更好笑的是,两对双胞胎最后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面里,公爵闹不清谁是谁,问道:哪一个算是他本人?大、小德洛米奥都抢着回答:
——大老爷,我是德洛米奥,叫这人快走!
——大老爷,我才是德洛米奥,别叫我走。
兄弟俩都认定了只有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名字,才有自我的立足点;原该是名字附属于自我,现在给颠倒过来,把自我附属于名字,惟恐一旦被盗走了名字,他什么都不是了;那么这兄弟俩岂不要展开一场十分罕见而又可笑的“还我名字”的保卫战呢。
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却处处被人当作了另一个人,起先,小德洛米奥还顶得住,认为:“这家伙准是疯了,我也是疯了,咱们闯进一个魔幻的世界了。”可是他内心越来越发慌,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忽然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小德洛米奥不存在了,没处找寻了,他怆然若失,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认得我吗,少爷?我是德洛米奥吗?我是你的仆人吗?我是我自个儿吗?
这时候的小德洛米奥想必感受着一阵仿佛天摇地动的眩晕:他认不得自己了;那是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失落感——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境遇里(例如社会发生了阶级分化的大动荡,有人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才会产生这自己认不得自己的恐慌心理。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二世被迫逊位,交出王冠时,这位丧国之君满腔辛酸地发出了“我是谁”的哀鸣。一位国王的失落感,是整个历史剧《理查二世》中最为精彩的一场戏。现在我们看,青年剧作家初试笔头,就显示出他具有一种非常敏锐的洞察力,一种丰富活跃的想像力,设身处地,替一个被包围在误会圈中、晕头转向的家奴道出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失落感。
全剧结束时十分热闹,接二连三地闹出了那么多误会后,终于老夫妇相认,父子相认,母子相认,兄弟相认,小夫妻相认,再加上一对情侣相认,一切误会都解释清楚了;可是即使真相大白,麻烦的根源(两对孪生兄弟)已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谁想到误会还是照样继续下去。这新的一轮纠缠不清却有了新意,获得了一种喜剧性的幽默感。首先闹笑话的是公爵,把老二当成老大,问道:“安提福,你当初是从科林斯来的吗?”随后解嘲地说道:“且慢,你们俩站开些,我闹不清谁是谁。”
接着是做妻子的闹了更大的笑话:错认了丈夫。她问兄弟俩:哪一个今天跟她一起吃了饭?小叔回答道:“那是我,好夫人。”于是她立即献上一份妻子的柔情:“你不是我亲丈夫吗?”
兄弟俩面貌酷似,连做妻子的都认不出来,错认了小叔,以为是和丈夫一起吃饭,那本是闹剧应有的文章,编造出来图一个热闹罢了,并没多少情趣可言。现在丈夫就在眼前,做妻子的一错再错,还要认小叔做亲丈夫,这就有了意外的情趣。
她是一位好妻子,怎么也不能想像自己关紧大门、满脸春风地去陪一个陌生男人吃饭,因此认定和她一起吃饭的必是她丈夫无疑。这是她的情操,她的道德观念,但也可说是她的成见。正因为这样,使这位好女人在真相大白之后还是看不清事实的真相,闹了个大笑话。台下的观众笑了,这是会心的微笑。由于成见、一叶障目而出错,也同样是我们人生中的教训啊。在笑那位深情的妻子时,实际上我们也是在笑自己。这笑声,因为来自幽默感,是喜剧性的、有回味有境界的笑声。
接着又是常年跟随主人的德洛米奥错认了主人。他跟公爵一样,以貌取人;双胞案已经揭开了,可还是对表里不一没有足够的认识,还是要错把外表当作真相。这就更突出了这一类错觉的普遍性,在笑声中我们体味到一种淡淡的人生哲理。
全剧进入高潮时,年青的剧作家仿佛文思喷涌,灵感纷至沓来,尤其是笔下的那一对小丑,沾染了灵气,妙语如珠。大德洛米奥曾经被当作疯人,和主人捆绑在一起,亏得主人用牙齿咬断绳索,挣脱出来;因此老父亲问起:“他可是你的家奴,叫德洛米奥?”这个家奴抢着回答道:
老人家,一小时前,我是他的家奴,
可是多谢他,咬断了束缚我的绳索,
把我解放了,因此现在我可是
他的家仆德洛米奥了——一个自由人。
他聪明机智地借肉体上的松绑,一下子连接到人格上、法律上的松绑:声称已被解放了,他单方面宣告自己是“一个自由人”了,不再是一名家奴了。这恐怕当不得真,只能是插科打诨而已(始终没得到主人的点头表态),却自有其深沉的内涵,道出了一个奴隶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什么:——还我自由。
全家团圆了,喜剧还留下个尾声,由大、小德洛米奥占领整个已空了的舞台。兄弟俩仿佛是一对最出色的相声演员,对话不多,却妙趣横生,用满堂笑声送走了散场的观众:
我把你看成我的一面镜子,
没看成我兄弟。我瞧见了你,才明白
原来我啊,还是个招人爱的小白脸呢。
我们说,《错尽错绝》脱胎于古罗马的《孪生兄弟》而青出于蓝,这主要指布局结构而言。如果拿喜剧中写得最有光彩的人物而言:阿德丽安娜和大、小德洛米奥,那是在普劳图斯笔下黯然无光的“妻子”,没一点儿灵气的家奴所无法相比拟的;那不仅是青出于蓝,应该是脱胎换骨了。这一份点铁成金的才华和灵感,似乎向我们预告着:正站在创作道路起点上的青年剧作家,将会有一个远大灿烂的前程。